楊 梅
(綿陽師范學院,四川·綿陽 621000)
羌族是我國民族大家庭中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影響深遠的民族,傳說我國第一個奴隸制國家—夏代的締造者大禹就是羌人。古代羌人的后裔,先秦時生息在中國西北一帶,發(fā)展較為強盛,因戰(zhàn)爭和災荒等歷史原因,秦代開始羌人各部落陸續(xù)向西南遷徙,經(jīng)長期民族融合發(fā)展,形成今日的羌族。羌族無文字,語言屬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羌語支。明、清以來數(shù)百年受漢文化影響,大多數(shù)羌民已通用漢語,只有交通極度閉塞的羌區(qū)還在使用羌語交流。因“改土歸流”等原因,北川地區(qū)漢化尤為嚴重,僅個別耆老長者懂得一些羌語詞匯。北川羌族基本上喪失了本民族的語言,但在民居建筑、服飾、飲食、歌舞、婚喪儀式、節(jié)日慶典、宗教信仰等方面仍保持著民族傳統(tǒng)。
在漫長的歲月中,北川羌人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音樂文化。和大多數(shù)少數(shù)民族一樣,音樂伴隨羌人一生,滲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北川羌人勞作時唱山歌,青年男女戀愛時唱情歌,結婚時“坐歌堂”、唱嫁女歌,辦喪事時用吹打樂、唱“哭喪歌”,農閑時賽歌。農歷十月初一是羌歷年,即羌族的新年,屆時有隆重的祭祀活動,載歌載舞,熱鬧非凡。
然而,隨著社會的飛速發(fā)展,羌族人民逐漸走出大山,融入社會變革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潮,其生活方式、民族文化風俗自然也受到外界極大的影響。
根據(jù)筆者的實際田野考察,個人覺得北川羌族民間音樂目前只有青片羌族藏族鄉(xiāng)、墩上羌族鄉(xiāng)、白什羌族藏族鄉(xiāng)保存較多,群眾參與度較高,換句話說,也就是基本上只有這幾個地區(qū)的音樂愛好者會唱會演,這個群體的年齡以1975年作為分河嶺,1975年以后出生的人幾乎聽都沒有聽說過,更談不上會唱了。是什么原因造成北川羌族民間音樂傳承青黃不接呢?我們要追究一下為什么會這樣呢?是老一輩觀念保守不愿意教給他們的子孫嗎?我們有必要從羌族的社會形態(tài)上來探討一下。下面以北川羌族情歌作為個案展開剖析。
道路的修建和村村通廣播、電視、電話工程提高了羌民的生活水平,但不可避免地加快了北川羌族漢化的腳步。以青片羌族鄉(xiāng)上五村西窩組民歌手蘇成秀為例,蘇成秀家住在大山中原始森林的深處,1981年綿陽地區(qū)青川伐木廠(后改稱青片河林業(yè)局)遷駐青片公社開始采伐,遂修路至蘇成秀家一帶,那會兒她才十幾歲。以前因交通不便從未出過大山的蘇成秀,慢慢脫下傳統(tǒng)的民族服裝,也不戴頭帕了,改穿漢服,說漢語。蘇成秀說:“十幾歲那會兒,白天薅草、點玉麥那么累啊,酒一喝馬上開始跳舞,我跳起來連我奶奶家的木樓板子都跳斷了,那陣越跳越起勁,又不曉得累。撕玉麥撕到半夜就要唱到半夜,也沒有瞌睡。那些唱山歌(怪山歌)的唱到紅臉,就拿起玉麥攆起打人。”可見僅短短的十幾年光陰,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使得北川羌族(音樂)文化保存較好的最后一片地區(qū)也遭到了極大的破壞。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現(xiàn)代化潮流對羌族傳統(tǒng)文化形成巨大沖擊。當年的姑娘小伙兒已年老古稀或已離世,能唱、會唱情歌的人也差不多在50歲以上,年青一代已基本上不再鐘愛傳統(tǒng)情歌了,他們甚至對自己的父輩會唱民歌感到驚訝。筆者在采訪墩上羌族鄉(xiāng)許家灣十二花燈民間藝人熊永林時,他發(fā)表的一番感慨很能說明問題。他說:“我們那年代,一無收錄機,二無電視機,三無唱片機。為逗樂,年輕人就愛對唱山歌,下雨天可以唱半天?,F(xiàn)在年輕人娛樂多,這(指北川羌族情歌)不流行都有30年了?!?/p>
事實上,隨著時代的變遷,北川羌族情歌的傳承已面臨青黃不接的危機了。因為青年男女談戀愛已較為自由了,加之獨生子女政策的實施,羌族也重視子女學習讀書,經(jīng)濟條件允許的人家都送子女到教育水平較高的漢區(qū)去讀書深造,年輕的北川羌族男女都愿意外出打工或工作,青少年在山野勞作的機會也大為減少,以往青年男女以歌為媒、對歌生情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也一去不復返了。筆者一次在青片鄉(xiāng)采風,當天恰逢上五村某組組長嫁女,于是也和村民一道去參加了婚宴。早前就聽說北川羌族傳統(tǒng)婚俗程序紛繁復雜,最突出的特點是歌聲、器樂和押韻的對話祝詞貫穿婚禮全過程??尚履镌谏綎|工作,找了一位山東小伙兒做新郎。因新郎是漢族,又非本地人,婚禮雖按羌族傳統(tǒng)風俗操辦,但一些程序簡化了,也沒有像傳統(tǒng)的婚嫁習俗那樣熱熱鬧鬧地去“坐歌堂”、唱嫁女歌。
對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淡漠和生疏,是北川羌族民間音樂衰落的一個主要原因,北川羌族民間音樂的生存環(huán)境由此也可見一斑。實際上,北川羌族民間音樂具有濃郁的北川地域特色,其體裁和題材形式新穎獨特,歌唱抒情動人,其音樂文化價值不容忽視。如果對這些散落在民間的瑰寶不加以全面地收集、整理出版,讓年輕一代傳唱、傳承,而是任由其自生自滅,很可能數(shù)年后消失殆盡,成為民族音樂文化的悲哀。在“5·12”地震之前,北川的有識之士已經(jīng)意識到北川羌族民間音樂的豐富和其在民歌中的重要地位,做了大量采集、整理歌詞曲譜和請專業(yè)音樂人創(chuàng)作有羌族風味歌曲的工作??上У卣鸬耐蝗话l(fā)生,使得大量珍貴的音樂資料被山體滑坡掩埋,加之北川縣文化館工作者的全體遇難,使得研究北川民間音樂一度中斷。
幸而北川有一批非音樂專業(yè)人員出于對本民族文化的熱愛而自覺自發(fā)地參與或從事于此相關的事務,無疑為保存北川羌族的民間音樂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如北川羌族現(xiàn)年71歲的母廣元大爺早年為縣政協(xié)委員,退休后于2002年9月到小寨子溝五龍羌寨當篝火晚會主持人,搜集編寫了《深閨麗園五龍寨》、《五龍寨里羌韻濃》、《羌鄉(xiāng)情韻壯古今》、《羌山情歌》等,現(xiàn)為四川省羌學會會員、綿陽市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理事、北川縣小寨子溝五龍羌寨羌俗顧問。再如筆者在和北川本土羌族文化研究學者趙興武老師以及北川羌族藝術團楊華武團長進行交流的過程中,我深切感受到他們對羌族音樂文化的熱愛和責任感,以及對振興北川羌族音樂文化所付出的艱辛和努力。而北川具有專業(yè)音樂知識的羌族音樂文化工作者的接班人,目前則處于斷層的現(xiàn)狀。
如今的青年男女已不需借助情歌來談情說愛、消磨空閑時光了,情歌也慢慢失去自由鮮活的民間存活、傳習方式。但地震后,北川羌族兒女也逐漸意識到老祖宗給他們留下了多么寶貴的遺產(chǎn)??上驳氖牵F(xiàn)在北川有越來越多的羌族青年男女喜歡上了本民族的音樂文化,也開始學習演唱情歌、酒歌等。在北川羌族民間藝術團的節(jié)目中,也有本土情歌對唱,深獲觀眾好評。相信眾多熱愛北川羌族音樂的朋友們會進一步發(fā)掘出北川羌族情歌更深層次的精神價值、音樂價值和商業(yè)價值,并將北川羌族情歌乃至整個羌族民間音樂文化發(fā)揚光大。
北川相關部門的音樂文化工作者應盡可能全面地搜集北川羌族民間音樂,做好文字資料與音像資料的建檔保存工作,并將其整理、出版、發(fā)行、灌制光碟。繼續(xù)加大對北川羌族民間音樂的研究力度,將民間音樂系統(tǒng)化。一方面將傳統(tǒng)民間音樂保持原有風貌,原汁原味,另一方面努力汲取傳統(tǒng)民間音樂的養(yǎng)分,改編或根據(jù)傳統(tǒng)民間音樂的音調和節(jié)奏等創(chuàng)造符合年輕人口味的現(xiàn)代羌族音樂,并出版成書和灌制光碟推廣。此外,由北川政府每年舉辦一屆北川羌族民間音樂大賽,也可借此擴大北川羌族的知名度和促進老中青三代之間的交流與學習。目前羌族比較缺乏音樂創(chuàng)作人才,北川羌族民間音樂的文化優(yōu)勢根本沒有凸顯出來。而在創(chuàng)作推廣本民族音樂文化方面,筆者認為不妨借鑒藏族的做法。藏族各種音樂類型的光碟在全國均有出售,不僅便于推廣藏族音樂,而且產(chǎn)生了巨大的經(jīng)濟效益和良性循環(huán),得以有大量音樂人專門從事藏族音樂的創(chuàng)作和演唱,促進了藏族音樂的蓬勃發(fā)展。
民間音樂來自于民間,也應當采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們可以很實誠地說:民間音樂是采不完的,而且民間音樂也處在一種流變中,這是民歌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但民眾的自覺性才能決定民間音樂的前途,這也是民間音樂的生存之道。
近二十年,在北川縣委、縣政府的高度重視和大力支持下,政府的職能部門利用現(xiàn)代先進的傳媒手段,對挖掘、宣傳羌族文化做了大量工作,中央電視臺、省上媒體都曾連續(xù)地介紹和推廣北川羌族文化,本地綿陽電視臺攝制的《羌謠》、《故鄉(xiāng)的翅膀》、《羌魂》、《風從羌山來》等,縣電視臺攝制的《北川羌族(系列)》、《正河訪古》等,真實形象地記錄了北川羌族的民間音樂文化的點滴,音像資料十分難得。
2003年羌歷年慶典演出參加山西省左權縣中國南北民歌擂臺賽,山西臨汾市的中國鼓舞、鼓樂大賽,代表綿陽市參加省上的少數(shù)民族藝術節(jié)、紀念大禹誕生4133周年大型文藝表演等等,都極大地提升了北川羌族在全國的知名度。此外,縣上多次組織羌族族歌舞表演,使縣內外觀眾領略了北川羌族民間音樂文化的巨大魅力,也感受到了北川羌族的風土人情,促進了民族交流和相互學習。2009年,北川縣文化主管部門申報了北川羌族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二十余項,其中“口弦音樂”被列入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批準列為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有“羌笛演奏技藝”、“羌族沙朗”、“許家灣十二花燈戲”等,其藝術水平和藝術價值得到大家的公認。
在唐代詩人劉禹錫的文章《陋室銘》中寫道:“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贝嗽娋涑浞终f明了品牌的廣告效應。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認識、了解一個民族或者知道一個地方還是通過一首該民族旋律美妙的民歌,比如一首《蝴蝶泉邊》讓我們認識了云南白族,一首《我們新疆好地方》讓我們領略到了新疆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一首《神奇的九寨》讓全國人民對九寨溝心馳神往,而離北川并不遠的藏漢雜居小城康定則因一首《跑馬溜溜的山上》而名聲大振、馳名中外。北川目前還缺乏一首具有品牌效應的民歌,筆者認為著重打造一首具有代表性的北川羌族歌曲勢在必行,當然提煉、打造、推廣和宣傳也需要時間和機遇。
北川是我國唯一的一個羌族自治縣,擁有悠久的歷史文化,2008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對北川造成了難以彌合的巨大創(chuàng)傷。在重建家園的過程中,各方各界都伸出援手、出謀劃策。從音樂界來說,許多音樂院校及相關單位都成立了保護、研究羌族民間音樂的研究中心,以搶救、保護和傳承羌族民間音樂文化。但光是依靠外來力量,只能構建意識形態(tài),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北川羌族民間音樂的生存問題,關鍵是必須后繼有人才行。
北川的羌族村落應當形成一定的傳承民間音樂的規(guī)則,以村莊為單位,建立羌族民間音樂教習所,將縣內的民間音樂每月進行交流、分享和學習。
除此之外,還應當引起地方高校的重視,突出地域優(yōu)勢,整合地方資源。
北川羌族所在的綿陽市有三所高校,分別是西南科技大學、綿陽師范學院、四川文化藝術學院,這三所高校的音樂教育實力較為雄厚,建議這三所地方高校開設羌族民間音樂專業(yè),著力打造北川羌族舞蹈、民歌、器樂專業(yè),聘請北川羌族優(yōu)秀的民間音樂家到學校教學,優(yōu)先招錄羌族的學生。面向全校開設羌族文化(包括北川羌族民間音樂文化)選修課,定期開設北川羌族民間音樂文化講座和匯報演出。而不是挖肉補瘡,需要搞地方少數(shù)民族文化建設的時候才拿來用一下。相信這種校地共建,重視人才,面對面地接受傳統(tǒng)音樂資源,持續(xù)性的專業(yè)培養(yǎng)會對保存和發(fā)展北川羌族民間音樂產(chǎn)生非常深遠的意義,同時也會產(chǎn)生很大的社會影響和良好的就業(yè)前景。
北川縣各旅游景區(qū)(點)基本上都有以羌族民間音樂為主要賣點的傳統(tǒng)歌舞表演,但傳統(tǒng)的羌族情歌對唱表演尚未形成氣候。而在廣西桂林天籟·蝴蝶泉,侗族吳氏家族第101代寨主吳金敏卻將侗族情歌的音樂價值與商業(yè)價值有機結合起來,他請游客觀看侗族情歌表演、簽名售賣侗族情歌歌碟、游客可以付費(或不付費)和演員合影留念,此舉不僅推廣發(fā)揚了侗族情歌,而且創(chuàng)造了較好的經(jīng)濟價值和旅游價值。北川羌族情歌的豐富程度不亞于侗族情歌,筆者認為北川可以借鑒廣西的做法,將北川羌族情歌推廣與旅游相結合,一舉兩得,促進北川音樂文化事業(yè)和旅游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
由于“地介漢番之間”,近幾百年來,北川羌族同時受到不同文化特別是漢文化的影響,其民間音樂文化也融合了漢羌文化的特點。拿北川羌族民歌來說,其民歌的歌詞極有漢族文學神韻,曲調卻是本民族的風味。甚至在北川羌族民歌中還有不少敘事性民歌還印證了明清時期羌族被漢化的那段歷史。
我們在篩選北川羌族民間音樂時應當注意強化音樂中有民族音調和有民族情趣、民族審美的部分,營造濃厚的民族文化內涵,形成讓人們耳目難忘的民族風格。新創(chuàng)作或改編北川羌族音樂時需考慮到本民族的特色,將羌族文化中最有特色、最有代表性的內容移植過來,比如白石崇拜,羊皮鼓,羌族愛情的象征—羊角花,高山農作物青稞,以及體現(xiàn)羌族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建筑、服飾、飲食、習俗等方面都應當展現(xiàn)在北川羌族的民間音樂中,讓北川羌族的民間音樂成為反映北川羌族人民生活和性格的風向標。
結語
我們應當認識到,北川羌族的民間音樂雖然得到了高度重視,各界人士也做了大量保護與傳承工作,但由于民眾很容易對文化遺產(chǎn)熟視無睹,其消失一般不會引起注意和重視。北川羌族民間音樂的保護與傳承之路還很艱巨,可謂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如果不希望鮮活寶貴的民間音樂因工業(yè)社會的發(fā)展而在若干年后消亡殆盡,尚需吾輩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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