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娜

相機自動拍攝照片之鄰接權保護

王麗娜

攝影作品因其具有獨創(chuàng)性而受到著作權法保護，攝影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體現(xiàn)在影像內容和效果能反映出攝影師在拍攝過程中所作出的獨創(chuàng)性選擇和安排。相機自動拍攝照片是否具有獨創(chuàng)性，取決于拍攝過程是否有人類智力勞動參與，以及智力勞動是否體現(xiàn)在作品的表達上。沒有人類智力勞動參與的相機自動拍攝照片，因不具備獨創(chuàng)性不應受著作權的保護。建議借鑒大陸法系國家的做法，擴張現(xiàn)有的鄰接權種類，將沒有獨創(chuàng)性的照片納入鄰接權保護的范圍。

攝影作品；獨創(chuàng)性；著作權；鄰接權

[作 者]王麗娜，博士，阿里巴巴集團控股有限公司中國法務部。

2014年底，“少年不可欺”事件成為版權界熱議的新聞。該事件的主要內容是，幾位少年在熱氣球上放置相機，并對相機設置了自動拍攝功能，熱氣球放飛到天空后，照相機拍攝到了地球照片。有視頻網站未經幾位少年同意，自行發(fā)布了《追氣球的熊孩子》這一商業(yè)廣告視頻，在視頻的片尾涉嫌使用了少年們利用熱氣球航拍獲得的照片。隨著技術的進步，帶有自動拍攝功能的相機已非常普及。由此，引發(fā)相機自動拍攝照片是否應受著作權保護等問題的討論。

一、攝影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

攝影作品是我國《著作權法》第3條中所列的一類作品，是指借助器械在感光材料或者其他介質上記錄客觀物體形象的藝術作品。相機自動拍攝照片是否屬于攝影作品并受著作權法保護，要對該問題作出判斷，首先要溯本清源，明確攝影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本質原因。

在法國物理學家達蓋爾發(fā)明全世界第一臺照相機以前，人們對作品的認識局限在繪畫、文學等領域，人們認識到作者通過智力勞動創(chuàng)作了文學、繪畫等藝術作品，這些作品應當受到版權法的保護。因此，在照相機發(fā)明之初，人們認為照片是機器的產物，并非作品。①See Christine height Farley，The lingering effects of copyright’s response to the invention of photography，Hein Online——65 U.Pitt.L.Rev.386 2003-2004.因為照相機這種機器直接把眼前的景色固定下來，形成圖像，這個圖像不是人的智慧產生的，而是機器自身產生的，是機械的產物。但是，隨著照相機技術的發(fā)展，照片要受到保護的呼聲日益強烈，是否應該像保護一幅繪畫一樣來保護一幅照片的問題不斷被討論。1884年，美國最高法院在王爾德照片版權糾紛案中，對是否應該將照片納入版權保護這一問題做出了正面回應。美國最高法院在該案中確立了照片應當受到版權保護的原則，并闡釋了照片受到保護的理由：

1.攝影師符合“作者”定義。為了將攝影師與作者、攝影師使用攝影技術拍攝照片與作者創(chuàng)造作品分別對應起來，美國最高法院做出了如下解釋：“作者”指的是“該作品由他而起的那個人，即發(fā)起之人、制造者，完成一項科學或者文學工作的人”。而憲法中的“創(chuàng)作”應涵蓋所有形式的寫作、印刷、雕刻、蝕刻等等作者內心觀念的有形表現(xiàn).因此只要照片是作者原創(chuàng)知識概念的表達，就應該賦予照片版權。②See Burrow-Giles Lithographic Co.v.Sarong，111 U.S.53（1884）.

2.相片如何體現(xiàn)拍攝者的創(chuàng)造性。美國最高法院認為，就案件中的照片來說，其特征全部來自于原告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觀念，作者通過一系列努力，將這些思想觀念轉化為可視形式。這些努力包括讓被拍攝者擺好姿勢坐在照相機前面，選擇和安排服裝、織物裝飾和其他裝飾物，對拍攝場景進行布置以呈現(xiàn)優(yōu)美的線條，安排和設置燈光和陰影等。通過這些全部由原告所為的布置、安排或表現(xiàn)，他制作了本案中的照片。因此，照片具有充分的原創(chuàng)性，應獲得版權保護。③See Burrow-Giles Lithographic Co.v.Sarong，111 U.S.53（1884）.

上述案件為攝影作品受到版權保護奠定了理論基礎。按照美國最高法院的判斷，攝影作品可以受到版權法保護的理論基礎是攝影作品具有獨創(chuàng)性。盡管照片是借助照相機這一器械設備拍攝的，但拍攝過程為攝像者留下了充分展示其個性和創(chuàng)作力的空間，影像內容和效果均能夠體現(xiàn)攝影師在拍攝過程中所做出的獨創(chuàng)性選擇和安排。

二、相機自動拍攝照片是否享有著作權之分析

（一）兩大法系針對照片采取不同保護模式

對于攝影師拍攝的具有較高獨創(chuàng)性的作品，兩大法系的保護并無重大差異。但普通人拍攝的普通照片與那些經過構思、具有極高藝術性的攝影作品在獨創(chuàng)性上顯然具有較大不同。針對普通照片應如何保護問題，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采取了不同的保護模式。

1.英美法系以降低獨創(chuàng)性標準的方式對普通照片給予保護。美國最高法院在上述奧斯卡·王爾德照片案件中確立了攝影作品獨創(chuàng)性的基本理論，攝影作品中獨創(chuàng)性的判斷主要來自于拍攝者在按動快門之前的選擇和安排，如調整攝影角度、調整姿勢、表情等。但在肯尼迪刺殺視頻案中，法院的前述理論受到了極大挑戰(zhàn)?？夏岬洗虤⒁曨l的拍攝者是將攝像機架在特定位置，打開了廣角鏡頭進行了自動拍攝，由此拍攝到了震驚世界的肯尼迪被刺畫面。事后，原告雜志社買下了錄像帶和全部權利，被告未經許可從中截取了一些畫面發(fā)表，原告以被告侵犯其版權提出訴訟。在該案中，拍攝者除了準備攝像機，沒有作任何藝術上的安排。法院最后認為拍攝者對于攝像機的選擇、鏡頭的選擇和膠片的選擇、拍攝地點和時間的選擇均是創(chuàng)造性的。①See Time Incorporated v.Bernard Geis Associates，968 293 F.Supp.130（Synd），at 143.這一解釋顯然降低了最高法院設立的獨創(chuàng)性的標準。由此可見，英美法系是采用降低獨創(chuàng)性標準的方式對普通照片進行保護。

2.大陸法系通過鄰接權制度保護獨創(chuàng)性較低的照片。一向秉持保護作者權的大陸法系國家，在攝影作品的保護上則不存在上述問題。因為大陸法系國家對于照片的保護采取兩分法處理，即只有那些體現(xiàn)了作者個性精神、藝術理念且獨創(chuàng)性較高的作品才能受著作權法的保護。就攝影作品而言，只有通過對題材的選擇、燈光陰影的映襯、潤色、剪輯等藝術加工處理，表達了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觀點和創(chuàng)造力的照片才能被認為是“個人的智力創(chuàng)作成果”，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對于一般的普通照片，則通過賦予鄰接權進行保護。

（二）相機自動拍攝照片受著作權保護的條件

1.人類智力勞動參與相機自動拍攝是照片受版權保護的前提。如前所述，拍攝者獨創(chuàng)性的選擇和安排是攝影作品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受版權保護的前提。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兩大法系雖然對于普通照片采取不同的保護方式，但究其本質，兩大法系都是從反映人的意志角度出發(fā)來對獨創(chuàng)性進行界定，大陸法系自不待言，美國法院也千方百計地從個人選擇角度來解釋獨創(chuàng)性。據(jù)此，純粹動物或者器械所制造的東西不能受版權的保護，因為這些制造物沒有體現(xiàn)人的創(chuàng)造性因素。作品之所以成為作品，還是因為作品中的人的因素，作品中體現(xiàn)的獨特的東西必須屬于人的智力勞動成果。權利的取得要求存在人類的創(chuàng)作行為，這是作品受到保護的應有之義。

當然，還需要區(qū)別人類運用機械創(chuàng)造和機械自行創(chuàng)作的區(qū)別。德國學者雷炳德認為，動物或者機械制造出來的東西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比如，計算機或者翻譯機制造出來的東西。但是，如果屬于人類為了表達自己個人思想或者感受的需要，而通過操縱這些機器制造出來的東西則另當別論，比如通過電子設備制造出來的音樂。②[德]雷炳德：《著作權法》，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112頁。又如，人類利用電腦書寫的各類文章。對照片的保護也是同理，照相機實際上是作者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工具，運用工具并不排除作者在作品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表現(xiàn)自己思想和觀念的可能性，也不能因為借助照相機來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而否定照片的版權性。

在明確了人類可以借助機械進行創(chuàng)作的前提后，需要進一步判斷的是，一個特定的成果究竟是人類通過操縱機器在表達個人思想或感受，還是由機器自行制造。在一則對“泰坦尼克”沉船連續(xù)拍攝所形成的照片版權應歸誰所有的案件中，水面上的指揮者和手持攝像機潛入海底拍攝的人均認為自己是照片的作者。法院最后認為指揮者是作者，理由是因為他創(chuàng)造了情節(jié)結構，指揮拍攝者進行拍攝并對視頻進行篩選。而手持相機之人甚至不能算是合作作者，因為他沒有提供任何對作品的產生有創(chuàng)造性的幫助。③See Lindsay v.R.M.S.Titanic，1999U.S.Dist.LEXIS 15837（S.D.N.Y.1999）.The court may framework provided the analytical means.由此可見，人在具體的個案中有沒有以獨創(chuàng)性的方式發(fā)揮作用成為判斷機器所拍攝的照片是否受到著作權保護的關鍵要素。

2.人類智力勞動應當體現(xiàn)在作品最終的表達上。如何判斷人是否發(fā)揮了智力勞動的作用，并非易事，特別是在我國《著作權法》對獨創(chuàng)性標準沒有明確規(guī)定的情況下更困難。我國雖然是大陸法系國家，但是因法律并未對照片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進行明確規(guī)定，法院在實踐中通過降低獨創(chuàng)性標準實現(xiàn)對各類照片的保護。如，法院認定，從自動拍攝的視頻中截取畫面的行為，投入了一定程度的智力性勞動成果，所獲得的畫面具有一定的獨創(chuàng)性，構成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④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滬高民三（知）終字第35號。法院的這一認定顯然是降低了攝影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因為拍攝過程中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選擇、安排和處理才是構成攝影作品的要素。從錄像中根據(jù)自己的選擇和判斷進行截圖，確實體現(xiàn)了一定的獨創(chuàng)性，但該獨創(chuàng)性與攝影作品所要求的獨創(chuàng)性不可同日而語。

筆者認為，對于作品獨創(chuàng)性的判斷應當回歸作品本質，即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應當是指作品的表達具有獨創(chuàng)性。攝影師對拍攝器材的選擇可能會影響到一幅攝影作品的質量，但僅靠攝影師的器材選擇并不能使攝影作品具有獨創(chuàng)性。版權的保護來源于作品本身，而不是因創(chuàng)作它而耗費的努力。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否以獨創(chuàng)性方式發(fā)揮了作用，要從涉案圖片的畫面本身來判斷是否具有獨創(chuàng)性，即判斷涉案畫面的構圖、色彩等攝影作品的要素是否體現(xiàn)了作者有意識的選擇和取舍，而與照片是如何被拍攝以及所拍攝的主體沒有關系。相機自動拍攝的照片是否應當受版權保護，要看其是否是人類為表達個人思想操縱機器拍攝。如果僅僅是由機器自行拍攝，人類除了提供機器，對照片本身的表達沒有任何體現(xiàn)，所得的照片不能被認定為受版權保護的作品。

三、建議將不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照片納入鄰接權保護范圍

雖然前述照片不享有著作權，但可能具有重大商業(yè)價值，如果不進行相應的保護也有失公平。筆者認為，較為理想的解決方案就是在《著作權法》中增加鄰接權的種類，對無獨創(chuàng)性的照片給予鄰接權保護。事實上，這種分類方式已經在我國的著作權法體系中得到體現(xiàn)，如《著作權法》根據(jù)大陸法系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將錄影劃分為電影作品和以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與錄像制品。對自然風景、社會事件和表演活動進行機械錄制的結果只能被認定為“制品”而非“作品”，受鄰接權的保護。對照片的保護同樣可以借鑒上述劃分標準。因此，筆者建議，在我國《著作權法》修改之際，擴張現(xiàn)有的鄰接權種類，將沒有獨創(chuàng)性的照片納入鄰接權保護的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