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卓
(浙江警察學院社會科學部,浙江 杭州 310053)
西點軍校欺辱學員現(xiàn)象研究
陳 卓
(浙江警察學院社會科學部,浙江 杭州 310053)
老學員對新學員的欺辱現(xiàn)象在西點軍校長期存在,不少學員接受欺辱行為的主要原因在于逃避孤獨和增強素質,來自部分教師以及學術委員會甚至陸軍部和軍事委員會的支持也是體制上導致欺辱現(xiàn)象的重要原因。為了捍衛(wèi)自由并抵制欺辱行為,幾乎每任西點軍校校長都作出過努力,部分新生、教師和國會也是反對欺辱現(xiàn)象的重要力量。透過欺辱現(xiàn)象可以發(fā)現(xiàn):公平正義是一切教育(包括軍校教育)得以順利開展的必要前提,如何處理精英教育與平等意識的關系是西點軍校今后發(fā)展面臨的一個重大課題。
西點軍校;欺辱;自由;平等
西點軍校舉世聞名,它不僅是世界各地精英們的心之所系,也是國內不少媒體雜志、辦學機構和教育管理者津津樂道、積極效仿的對象。商界對西點軍校的推崇由來已久,從市場上種類繁多的打著“西點”品牌的“管理學”、“成功學”的“寶典”和“圣經(jīng)”就可見一斑。在教育研究場域,近年來對西點軍校的關注持續(xù)升溫,從“誰是中國的‘西點軍校’”、“中國10大西點軍?!敝惖木W(wǎng)絡議論,到“建設中國的‘西點軍?!币约案黝悺拔鼽c模式”的教育實踐探索[1-3],很多學校都在向西點軍??待R,探索適合自己的“西點”之路。在這個過程中,高年級學員對低年級學員(尤其是一年級新生)的欺辱現(xiàn)象作為西點的一個“傳統(tǒng)特色”①,卻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透過欺辱現(xiàn)象可以發(fā)現(xiàn)西點軍校的教育理念和管理方式,從而獲得有益的啟示。
欺辱(bullying)現(xiàn)象具有特定的內涵。Olweus認為欺辱應該具備以下三個特征:重復發(fā)生性、傷害性和力量不均衡性[4],這三個特征現(xiàn)已被世界范圍內的研究者所接受。在美國內戰(zhàn)前的西點軍校里,符合上述三個特征的高年級學員欺辱低年級學員的現(xiàn)象就已存在。19世紀后期,一位國會調查委員調查發(fā)現(xiàn)了下列諸多欺辱方式:站軍姿、啃繩頭、吃肥皂和奎寧、喝煙草汁、撿光山上的螞蟻、把熱油脂滴在腳上、背誦無意義的故事和詩歌、冷不防地被人從床上拉起來、伸直手臂舉體操棒、站崗時被扔到水溝里、扮成張開翅膀的鷹(跪在地上手臂向兩旁伸張開來)、游向“紐堡”(用腹部平衡在一根柱子上假裝游泳)以及吃飯時把腳抬到桌子背面。高年級學員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歸營號后到低年級學員的營帳里,讓他們頭部頂?shù)乇3至⒄藙?而一些超級無聊的高年級學員,總是讓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無所事事的低年級學員做俯臥撐或其他運動[5]216。
時至今日,欺辱現(xiàn)象在西點軍校已并不鮮見,典型的欺辱現(xiàn)象是“著裝編隊”和“野獸營”。在日常的訓練和生活中,高年級學員的絕對權威和低年級學員的極端服從表現(xiàn)在許多方面。高年級學員管理新學員的日常事務雖然受到軍官的控制和指導,但這種控制和指導相對有限。高年級學員明明知道新學員做不到的事情,照舊提出要求,要他們去做。例如,要新學員們熟記《新學員圣經(jīng)》里的細則規(guī)定,甚至連最細小、最變化多端的章節(jié)段落也要一字不差地全盤背誦出來,稍微吱唔停頓或背不出來,就會遭到劈頭蓋臉的斥責[6]219。這種現(xiàn)象在今天的西點軍校很普遍,很多新學員習以為常,并認為這才是軍校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欺辱現(xiàn)象在西點軍校乃至美國社會向來引起強烈的關注和巨大的爭議,但今天中國社會介紹“西點經(jīng)驗”時,在其成功光環(huán)籠罩下,哪怕是“侵害自由”和“違背人性”的欺辱行為也被披上合理化的外衣,而同樣的行為如果發(fā)生在中國高校,早已招致鋪天蓋地的聲討和批判。導致這種差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當事人自己的態(tài)度。在西點軍校,有相當數(shù)量的學員(包括新生)對欺辱行為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認可。1894年,一位學員家長向校長Oswald Ernest抱怨,他兒子在信中提到被人欺辱。Oswald Ernest把該學員叫到辦公室,把他父親的信讀給他聽,讓他指認施虐者,但這名學員卻回答說他一個都認不出來,然后淡淡地說是他在給父親的信中對這件事有點夸大其詞,這其中并沒有任何要抱怨的事。Oswald Ernest在給這名學員家長的回信中寫道:“換句話說,您的兒子是在助長和慫恿這方面的違規(guī)行為。如果新學員采取這種立場的話,您很容易想象得到,學校當局也無能為力。我只能說,校方會在其權限之內竭盡全力保護新學員?!盵5]215總體而言,西點軍校學員接受欺辱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逃避孤獨和增強素質。
第一,從消極意義上而言,新生接受欺辱是為了逃避孤獨。早在20世紀上半葉,美國著名思想家Erich Fromm就在其名著《逃避自由》中深入分析了現(xiàn)代人“自由地失去自由”的現(xiàn)象。Erich Fromm認為自由的曖昧意義就在于一方面人日漸脫離外在權威而獨立,而在另一方面?zhèn)€人則日益感到孤獨、感到個人無足輕重與無權力。于是,為了逃避孤獨感與無權感,有的人選擇了放棄自由,“每個人都程度不等地具有虐待狂和受虐待狂的特征。對極端者來說,他們的整個人格都由這種虐待狂和受虐待狂的性格特征所控制,對其他人來說,他們的人格也具有這種特性,但不能說他們性格的主要特征是施虐-受虐”,不論“虐待狂”或“受虐待狂”都想使某些個體從孤獨及無權的情況下獲得解脫[7]。對于新學員來說,其生活最糟糕的方面,不是肉體上的欺辱而是精神上的孤獨。在某種程度上,孤獨使得新學員歡迎欺辱,因為那至少意味著高年級學員對他們給予了某些程度的注意。當學員們“分離”某位學員時,幾個月的時間里都沒有任何人與該學員說話,這使得一些沒有被“分離”的學員,也會感覺到同樣的寒意。Rhodes在他一年級行將結束之際反思道:“真是怪事,我不相信,世上竟然還有這么個地方,像我們這樣的許多年輕小伙子聚集在這個與世隔離之地,在許多方面我們彼此依賴,但竟能保持著持久的壓抑和循規(guī)蹈矩,低年級學員和高年級學員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將彼此隔離開來。”[5]218無論如何,新學員要感覺到自己是這個團體的一份子,這是他順利成為一名二年級學員和更和諧地融入這個團體的必要過程,這意味著新生的第一年充滿著困難和持續(xù)不斷的考驗。
在西點軍校,從來沒有遭受過欺辱的學員幾乎都是黑人,白人學員們通常將他們孤立起來。以西點軍校歷史上第一名黑人學員Smith為例, Smith于1870年進入西點軍校,起初白人學員們對他并不在意,直到有一次校方在食堂給他安排了一個座位(他此前單獨在一間屋子里用餐),有學員不愿和Smith坐在一起而提出更換座位的申請。校長Thomas Prescher對拒絕與Smith同座的學員實施禁閉處罰,并告知其他學員,他們“企圖進行這樣變動的想法片刻也休想得逞”。記者們獲悉此事后希望Smith發(fā)表聲明譴責軍校部分學員的歧視行為,但他嚴詞拒絕了,即使如此,Smith仍然不受歡迎,他在西點軍校繼續(xù)被孤立在外。Smith的一個同班同學指責說:“他所尋求的只是社會平等,而非教育?!盵8]Smith在西點的第四個年頭(因留級,正處于三年級),由于自然和實驗哲學成績不合格而被勒令退學。在種族歧視的背景下,欺辱反而成為一種資格,那些被視為“低人一等”的學員,連被欺辱的資格都沒有。
第二,從積極意義上而言,新生接受欺辱是為了增強素質。對身體素質和紀律意識的強調是軍校有別于普通院校的顯著特點。在西點軍校,畢業(yè)生會鼓勵高年級學員“教新生懂禮貌”,他們主要的論點是:他們自己就曾經(jīng)處于同樣的危險之下,但并沒有受到傷害,而且可能對他們有所裨益[5]213。與之相對應,大多數(shù)新生并不反對欺辱行為,因為他們認為他們承受的欺辱越多他們就越出色,他們在同伴眼中的地位就越高,他們盼望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欺辱別人[9]149-150。一個畢業(yè)生這樣闡述“著裝編隊”的合理性:“這有助于一個人適應恐慌、學會做一些需要多方協(xié)調的事、記住大量細節(jié)并在緊迫的時間內完成。軍校學員由此熟悉了恐慌的感覺,并學會了控制這種感覺。他們不但學會了快節(jié)奏地做事,而且仍能沉著鎮(zhèn)定并且不會忘記任何細節(jié)。不難想象在戰(zhàn)爭條件下這有多么重要?!盵10]
對于“野獸營”中的欺辱行為,也存在類似的認識。在“野獸營”擔任精神病學顧問的Conrad少校認為西點軍校訓練的基本目的是要逐步灌輸對已確立的權威形成條件反射式的服從,他說:“在西點軍校的野獸營,新學員沒有學到什么特別的東西,或者說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要他去學。他只不過在經(jīng)歷軍事社會化的過程,通過這個過程,新學員學著適應將其個人的希望、抱負和欲望等諸如此類的個人想法服從于整個軍營社會的需要。對他們來說,教他們如何寫梵語或如何刷牙,其效果都一樣。重要的是在于受教育的過程,而不是在受什么教育?!盵6]214這樣,在增強素質的總目標之下,“合理的是鍛煉,不合理的是磨練”,方法手段上的不足(包括欺辱現(xiàn)象)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問題。
此外,來自教師、學術委員會甚至陸軍部、軍事委員會的支持也是體制上導致欺辱現(xiàn)象難以根除的重要原因。老生欺辱新生,對于老生與新生而言,他們各有自己的理由,但是教師和管理部門也對欺辱現(xiàn)象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是縱容鼓勵的態(tài)度,那就顯得有點“匪夷所思”了。然而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西點的一種傳統(tǒng),新生初來西點軍校時往往都很自大,因為他們一般都是當?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優(yōu)秀學員,而且又被錄取到令人垂涎的西點軍校,這種驕傲自大的情緒必須遏制[9]149-150。在鍍金時代(從南北戰(zhàn)爭結束到20世紀初),許多西點軍校生憑借戰(zhàn)功成為國會一分子,他們大多數(shù)成為了軍事委員會成員,通過軍事委員會他們能確保西點軍校按照原來的模式運行,他們盡力保護學員不因欺辱低年級學員而被開除[5]216。他們往往能用“軍隊的特殊性”和“增強素質”等理由達到其目的,從而構成支持欺辱行為的強大力量。
時至今日,對欺辱行為的限制性規(guī)定已經(jīng)明確寫進了學校的章程。西點軍校學員處的榮譽法則(honor code)規(guī)定:如果一個學員在考試中作弊時被另一個學員發(fā)現(xiàn)了,后者必須檢舉前者,哪怕他們是好朋友。與此類似,如果有學員發(fā)現(xiàn)有欺辱行為發(fā)生,他(或她)有義務將它告訴教員,或者直面這種行為(想辦法制止它)[11]。當然,對于欺辱行為,并非所有的西點利益相關者都是持贊同或認可的態(tài)度?!拔鼽c之父”Sylvanus Thayer在擔任西點軍校校長期間就被認為是一個沒有欺辱行為的時代,Sylvanus Thayer對所有學員都一視同仁。在他擔任校長期間,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凌辱”、咒罵和折磨新學員的事情。當Sylvanus Thayer時代的畢業(yè)生們看到西點在這方面所發(fā)生的一切,當他們看到大一新學員被嚴厲申斥、被強迫去做仆人的事情或被從早到晚使喚個不停,他們都會嚴厲地譴責這種做法。一名Sylvanus Thayer時代的畢業(yè)生說,在我那個時代,任何人如果像現(xiàn)在做的那樣行事,他就會被他的下級學員“從團體中驅逐出去”,因為在Sylvanus Thayer時期,每個進入團隊中的人,都被視為兄弟中的一員[]。
實際上,幾乎每任西點校長都對欺辱行為持反對態(tài)度。欺辱行為在培育耐力和冷靜方面無論有什么樣的好處,校長們都反對這樣做,因為他們從內心認為這種做法公然違背了正常的規(guī)范,是錯誤的。Oswald Ernest和Albert Mills校長曾試圖讓一年級的教員對此負責,確保二年級和三年級的學員不再欺負新學員,但是這一做法收效甚微,因為一年級的學員不愿檢舉自己的同學。Hugh Scott校長也嘗試著通過嚴厲的規(guī)章制度來控制這一現(xiàn)象,但這些規(guī)定使他在其他方面擁有更大的獨斷權力,從而失去了學員們的支持,他孤掌難鳴。“一戰(zhàn)”期間一項針對西點軍校學員欺辱行為的調查使校長Samuel Tillman備受輿論譴責,事后他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Samuel Tillman的想法就是讓經(jīng)過挑選的高年級學員負責管理一年級新學員,并賦予他們受認可的和具體化的權威[5]262-263。Samuel Tillman任職期間沒來得及實行他的這一體制,Douglas Mac Arthur將Samuel Tillman的這個想法付諸實踐。
Douglas Mac Arthur將消除學員之間的欺辱行為作為其主要目標之一,這一點得到了參謀長的支持和推動,但是遭到了來自西點軍校畢業(yè)生以及在校學員的堅決反對,那些畢業(yè)生已將這一現(xiàn)象視為西點軍校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傳統(tǒng)。Douglas Mac Arthur的第一個舉措就是與一年級學員代表會面,讓他們研究四年級學員的行為取向并做出相關報告,他與這些一年級學員促膝談心,甚至給他們香煙(雖然這是違反規(guī)定的),但是他還是沒能從這些人那里了解到自己希望掌握的信息。欺辱現(xiàn)象仍非常普遍,自內戰(zhàn)以來一直如此,并無改觀[5]263。在前期措施收效甚微的情況下,Douglas Mac Arthur采用了更嚴厲的辦法,他制定了一套新的體制:“野獸營”不再由高年級學員擔任教官,而是由受命的軍官擔任,他們是唯一接觸和管理學員的人。這是一個重大的變化,雖然學員們怨聲載道,但是在Douglas Mac Arthur擔任校長期間,這些怨言影響甚微[13]。
西點軍校第40任校長Maxwell Taylor是一位富有積極改革精神并取得顯著成效的校長,在他出任校長時,備受爭議的“野獸營”并無大的改觀,對待新生的粗暴行為成為軍內乃至社會關注的問題。Maxwell Taylor面對日益增長的改革或取消“野獸營”的呼聲,扮演了傳統(tǒng)衛(wèi)道士的角色,他認為“野獸營這種訓練有意搞得很艱苦,目的是使新學員拋棄悠閑輕松的平民生活方式,使他們迅速地在精神上振作起來,并增強他們的體質以適應緊張的學員生活,同時還要根據(jù)不學會服從就沒有資格指揮這一原則,向學員灌輸嚴格服從領導的思想”。盡管堅信這一制度的合理性并極力為之辯護,但Maxwell Taylor面對“野獸營”中令人無法容忍的欺辱行為,也并非視而不見,為了遏制“野獸營”的欺辱行為,他采取了兩項措施:一是要求高年級學員在訓練新生時,堅決去掉與培養(yǎng)合格學員毫無關聯(lián)的行為;二是強調教官的示范和監(jiān)督作用。Maxwell Taylor引用西點前任校長John Scofield少將的話強調服從紀律和欺辱行為的區(qū)別:“培養(yǎng)一個自由國家的士兵在戰(zhàn)斗中忠誠可靠不是靠虐待和殘暴獲得的,相反,這樣對待士兵,更可能導致的是破壞而不是建設一支軍隊的結果。采取那種不狂熱而又使士兵唯命是從的方式和語氣,就有可能貫徹命令和進行指揮,而采取與此相反的方式和語氣,只會引起強烈的反感和不服從命令?!盵6]47-48可惜的是,目前國內的很多勵志讀物甚至一些相關研究在強調“絕對服從”的同時,都有意無意地忽視了John Scofield和Maxwell Taylor區(qū)分訓練與欺辱的立場,以及他們在此基礎上為改革“野獸營”而采取的積極舉措。
除了校長之外,反對欺辱現(xiàn)象的還有部分新生和教師。一位西點畢業(yè)生說:“我認為西點軍?!矮F營’制造的緊張氣氛,從其他角度來看,與一名學員從這里畢業(yè)后作為一名軍官面臨的緊張環(huán)境似乎沒有絲毫聯(lián)系。據(jù)我看,這是一種不必要的人為緊張。誰管你是30秒鐘還是30分鐘換好衣服?”[6]213這種充滿激情的批評是對“野獸營”的總體否定。還有一些比較務實的批評,例如1973年新學員兵營的指揮官Robinson上校認為早在50年代初期我們接受的許多事物,如果灌輸給如今的年輕人,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據(jù)這位上?;貞?整隊淋浴是他一生中“最丟人的經(jīng)歷”[6]213。如果說從教師的立場看欺辱行為是“丟人”的,那么對新生們而言,欺辱行為帶來的更多的則是反感和抵制。在Douglas Mac Arthur接任校長后,西點校園欺辱現(xiàn)象達到了頂峰,高年級學員對新生進行咆哮、嘲弄和怒罵等行為,這讓許多學員無法忍受,Byrd就是其中之一,他因不堪欺辱于1919年元旦自殺身亡[5]263,學員用自己的生命對欺辱行為提出了堅決的抗議。學員的反抗越來越正式化和規(guī)?;?2013年2月25日~3月1日西點軍校舉行了為期一周的“反欺辱周”活動,主題是“不欺辱任何人,尊重每一個人”(X Out Bullying:Respect All),學生身著白色襯衫或代表和平的標志,讓人們意識到欺辱行為的存在,并通過各種不同的主題表明他們反欺辱的立場[14]。
國會也是欺辱行為的堅定反對方。西點軍校的主要權力集中在決策委員會,決策委員會是校長對全校重大問題聽取意見和建議的主要來源。在接受校長直接領導的同時,決策委員會還必須接受陸軍部的領導,重大決定都要交陸軍部審批,同時還要接受國會的監(jiān)督。校長們之所以反對欺辱,部分原因是因為偶發(fā)性的意外事故,如新生學員因欺辱導致的死亡會帶來令人不勝其煩的國會調查。戰(zhàn)后西點軍校的校長們與其前任同樣面臨的問題是國會對這一職位的管理職能的干預。每當國會議員提名的學員被發(fā)現(xiàn)不合格或因違反紀律而被開除,議員們一般都會再三向陸軍部長求情,而部長通常也會召回此類學員。校長還要定期將學校使用的教科書送交國會審查[5]187-188。
任何組織都需要監(jiān)督,不受制約的權力可能會導致無法預料的災難。視察員委員會負責對西點軍校行使監(jiān)督權,是遏止欺辱行為的力量,它可根據(jù)軍校建設狀況和各界的反映隨時派出調查團進行調查。調查團一般設3個委員會,即:學術委員會、軍事職業(yè)教育委員會和環(huán)境委員會。調查方式通常有分類座談、參觀訪問、書面征詢調查、函調、文獻分析等。調查不限于軍校內部,社會各界、其他院校、外國軍校都在比照之列[6]68。1977年,美國陸軍參謀長主持成立了西點軍校調查團,對軍校的教育進行了全面調查,調查團在肯定“野獸營”等“必不可少的”教育形式的同時,也對濫用個人權威特別是高年級學員“一對一,老帶新”中的錯誤做法提出了批評,調查團要求改變“惡劣的領導方式”,減少“粗暴的隨心所欲”,實現(xiàn)明文規(guī)定的“有控制的緊張”[6]214,這對于遏止欺辱行為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
不管爭論觀點如何,我們今天看到的事實是:貌似明顯不合理的欺辱現(xiàn)象在西點軍校兩百多年歷程中,非但沒有沖淡西點精神,反而讓西點人更為自己的身份而倍感自豪②。概言之,“過程上的平等”為欺辱行為提供了解壓閥,“結果上的不平等”為欺辱行為提供了助推劑,這種“過程上的平等”和“結果上的不平等”呈現(xiàn)出一種貌似矛盾的現(xiàn)象,背后折射出西點教育的特點,帶給我們若干啟示。
第一,公平正義是一切教育(包括軍校教育)得以順利開展的必要前提。作為一種價值理念,平等體現(xiàn)在西點招生、教育訓練過程和畢業(yè)等方面。早在19世紀早期,西點軍校的目標之一就是對每一名學員都一視同仁,1824年Sylvanus Thayer堅持招收學員的標準,拒絕了Benamln Harrison將軍推薦的一個名叫Martin的候選人[5]81。公平的準入機制成為校園中欺辱行為的第一道“解壓閥”,受欺辱的新學員在欺負他們的老學員面前多多少少有些“服氣”,因為老學員也是靠實力而非僅僅靠關系成為“前輩”的。
在西點軍校體制的管理下,規(guī)章制度多如牛毛,紀律嚴格得不近人情,生活刻板單調,但由此形成的平等競爭的環(huán)境,對培養(yǎng)一個人的能力卻是必不可少的。在抹掉了社會上的不平等痕跡之后,西點軍校學員“平等地”接受了學校內的不平等,而后者似乎是他們通往成功的一項必要修煉。如果這樣看待問題,一定程度的欺辱似乎是可以接受的——至少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么可惡。一位學員回憶:“我們一入校,除了姓名之外,過去的一切身份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發(fā)給我們的服裝一樣、食品一樣、津貼一樣,什么都一樣。從那天開始,我們每一個人都自力更生,我們的進步完全取決于個人的努力。”[15]盡管學員們一致對外部世界表現(xiàn)出強烈的優(yōu)越感,但他們在班級內部,其身世、財富、相貌和地位都毫無相干。“這里幾乎沒有偏愛,每個人都有公平的機會去爭取在班級中勝人一籌”,學員Bryant告訴一名即將進入西點軍校的年輕朋友:“這種情形在西點軍?;蛟S比全國其他任何學院都要切實?!盵5]124在“西點軍校,個人的地位完全取決于他的德行績效,他們確信無疑地排除了外來的影響……出身、時尚和關系對決定升遷或懲罰毫無效用”[16]。學員們完全相信這套制度,他們很少企圖利用他們的影響力和他們的個性或詭計獲得成功。雖然欺辱行為時有發(fā)生,但這種“潛規(guī)則”并不會成為決定競爭結果的最終因素,它更多的是一種手段。按中國人的說法,就是“實力說了算”,而欺辱恰恰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強實力,于是欺辱帶來的消極影響便被大大地稀釋掉了。
憑借績效排名制,西點軍校在畢業(yè)生的推薦中最大程度地減少了主觀意見的滲入,保證畢業(yè)生在軍隊中保有應有的位置。這是“西點軍校體系的核心”制度,每位學員在班級中按成績排上名次,到四年畢業(yè)之際,在班級中排名第二的學員應該成為一名工兵,而排名第三十一的應當進入步兵??冃琶圃趯嵺`中減少了所有的主觀感情因素,將學員四年里所做的一切(無論教室外還是教室內)都納入通盤考量,這是可以構想出來的最完善的、最不帶個人色彩的制度。這樣,在每個學年結束之際,校長及其學術委員會就會有大量的數(shù)據(jù),根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排定最后名次。他們對這個或那個學員的個人意見無關緊要,只有學員的分數(shù)和記過才重要[5]71-72。與時下流行的“拼爹”找工作現(xiàn)象不同,平等的畢業(yè)機制能讓那些曾被欺辱過的學員相信,自己當初所忍受的欺辱行為,正是今天排名靠前的必要條件,“能力之外的資本等于零”,在這種情況下對欺辱的容忍甚至是認同是值得的。
第二,如何處理精英教育與平等意識的關系是西點軍校今后發(fā)展面臨的一個重大課題。對于許多美國青年來說,進入西點軍校等于走進輝煌的殿堂。許多成功人士的光榮始于西點軍校,但他們邁進西點軍校的大門卻頗費周折,與西點軍校極高的門檻和令人生畏的淘汰率相伴的是西點軍校學員的精英意識。盡管對“野獸營”的相關批評一直伴隨軍校的發(fā)展,但許多青年還是義無反顧地奔赴西點軍校。與“過程上的平等”相比,“結果上的平等”更難做到。西點軍校的課程學習是非常嚴苛的,以至于只有那些能力杰出或預先擁有良好培訓的人才能夠留在學校,而且由于采用國會分區(qū)遴選的方式,學員基本來自該選區(qū)有勢力的家庭,因為對政客來說,他不會去挑選其父母對他下次當選沒有多大幫助的人[17]。經(jīng)濟資本、社會資本與文化資本交織在一起,在教育場域形成一種牢不可破的精英循環(huán)。1968級學員中,近80%學員在其讀高中時是排在班級的前五分之一的尖子生之列,14%學員是他們學生團體的首領或者班長[5]308。這種結果使得西點軍校的學員似乎從踏入西點校門開始,就伴隨著天然的精英意識和優(yōu)越感,這種精英意識和優(yōu)越感必然帶來“結果上的不平等”,它集中體現(xiàn)在對外和對內兩個方面。
一方面,對那些未能跨進西點軍校大門的“失敗者”,西點軍校的精英們有意無意地與之保持著距離。有一次,學員Howard發(fā)現(xiàn)他的一個鄰居在駐扎于西點軍校的連隊里當兵,因此他招呼了這個人并與他聊了一下午。為此,軍校的軍官嚴厲地批評了他,副官把他叫進來,訓誡他說:“你必須牢記,當你的朋友處于士兵這個不幸的位置上時,為你的優(yōu)越地位著想,應該讓自己與他保持距離?!盵5]123-124另一方面,就成功進入西點的精英群體內部而言,在這些“成功者”中也同樣延續(xù)著等級觀念?!跋葋碚呶桓摺?所有人都必須尊重多年來形成的明確的地位等級劃分。西點軍校學員隊章程明確規(guī)定:一年級學員除了操練和公務外,不得和高年級學員有交往。高年級學員之間或低年級學員之間的交往、約會是可以的,但高年級學員與一年級學員進行約會或建立私人關系是不允許的。因為這種關系對學員隊的紀律、領導和士氣產(chǎn)生或將會產(chǎn)生不利影響。一年級學員與高年級學員隔離的原則被西點軍校認為是一項十分必要的制度,是“在指揮系統(tǒng)內履行正常職責、維護學員對秩序和紀律的需要”[6]216。每一級學員都必須屈從于上一級學員,而其他年級學員都必須尊崇四年級學員。等終于成為一名四年級學員的時候,就可以說:“我們獲得了重要感,向低年級學弟展示尊嚴和謙遜,已經(jīng)成為四年級學員的偉大特征?!盵18]
“結果上的不平等”導致西點軍校的學員充滿了成就感、責任感和使命感。正如一位少校所說:“在我畢業(yè)的那天,畢業(yè)典禮上的講話人說,在我們600人當中,有20人將會成為將軍。聽畢,我便環(huán)顧四周,看看誰是另外的19名?!蔽鼽c的一位教育長滿懷自豪之情地說:“對任務的領悟就是我們所具有的最大的強制力……我們之所以在這里存在就是為了一個目的——使一個普通的人成為一名正規(guī)的陸軍軍官。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學校,正是它肩負著這個唯一的使命?!盵6]104“不經(jīng)歷風雨,怎能見彩虹”,為了獲得成功并成為精英,部分學員寧愿有選擇地放棄自由、經(jīng)歷磨練,從這個意義上看,西點軍校中的欺辱行為一直未能銷聲匿跡,與其顯著的教育特色密切關聯(lián)。然而,隨著現(xiàn)代社會人權法治理念日益深入人心以及教育(包括軍校教育)的日趨多元化,一直被批評在人文素養(yǎng)方面存在缺陷的西點軍校,如果僅僅將寶押在社會競爭的“成功”上,可能并非長久發(fā)展之道。最近,西點學員的反欺辱活動頻率更高、規(guī)模更大,2013年西點軍校的學員參加了美國規(guī)模最大、最有影響力的“反欺辱百萬T恤大游行”(The Million T-Shirt March Against Bullying),他們提出“同樣一天,同樣襯衫,最多的人”(the most people wearing the same shirt on the same day)的口號,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場,同時旨在建立一項新的吉尼斯世界紀錄。在活動中,學生們自己設計體現(xiàn)反欺辱主題的T恤,他們穿上T恤在游行隊伍中走動、奔跑、跳躍,甚至使用溜冰板滑行,以各種方式表達他們反對欺辱行為的立場[19-20]。在繼續(xù)堅持公平正義的基礎上,尊重人性、人權和差異性,在遵循教育規(guī)律的同時發(fā)揮軍隊特色,將“過程上的平等”與“結果上的不平等”統(tǒng)一起來,進一步完善精英教育,這是下一步需要努力的方向。
注釋:
[1]龍云安.建設西點模式的中國商學院[J].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4):9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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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李慧.美國“西點軍?!睆膰乐涡?、高標準育人的一些經(jīng)驗——我國警察院校建設及警察教育訓練可借鑒的[J].警學研究,1997(1):2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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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Howard O O.Autobiography of Oliver Otis Howard,Major General,United States Army[M].New York:Baker&Taylor Company,1907:50-51.
[19]The million T-shirt march against bullying[EB/ OL].[2015-02-05].http://www.westpointmwr. com/Bullying MarchFlyer.pdf.
[20]Million T-shirt march stomp out bullying[EB/OL]. [2015-02-05].http://www.westpointfamilyhousing.com/media/1235873/millionmarchflyer.pdf.
[責任編輯 周 莉]
E251
A
1009-3699(2015)06-0669-07
2015-04-22
浙江省教育科學規(guī)劃課題項目(編號:2015SCG310);浙江省高等教育教學改革項目(編號:jg2015194);浙江警察學院教育教學改革項目(編號:20140101).
陳 卓,浙江警察學院社會科學部副教授,博士,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訪問學者,主要從事教育基本理論、德育原理與教育社會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