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魚
水洗的碧空與湛藍的海面相映,腳底是大片細軟的銀沙,遠處的礁石上停歇著幾只飛倦的海鳥,退潮的海水逐漸露出燈塔的腳跟,耳邊充斥著一群孩童海邊逐浪的嬉鬧聲。
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時候,我遇見了江原。
他提著竹編小簍,在我旁邊蹲下來,熟稔地將褲腿挽至膝蓋以上,我注意到他赤裸的腳上傷痕密布,帶著被時光愈合的老舊顏色。他看了看退潮后裸露出來的海床,大步走過去,走到礁石邊時,驚飛了停歇的海鳥,然后“占領”了礁石。
我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而他太專注,并沒有注意到我,只是從簍里拿出一把錐子,開始撬附生在礁石上的貝類,整個動作快速敏捷,仿佛已經(jīng)做了上萬遍。
晚上,我在海邊吃海鮮,正巧是去了他家的小排檔。大概是因為年紀相仿的緣故,我們由點菜開始的對話,一直延續(xù)到吃完飯。
他與我一樣,大約十五歲左右的年紀,長年受海風與太陽的侵襲而變得黝黑,但這并不妨礙他的俊秀。他與大部分南方人一樣,不算高,細瘦但有力。
他告訴我,他叫江原,從小就住在這片海岸上,父母都是漁民,近幾年有了游客,才在家門口擺了兩張木桌,做起海鮮排擋生意。
也許是我的旅行百無聊賴,也許是對江原的好奇,我?guī)缀趺刻於脊忸櫵业呐艙酰瑵u漸地,我們熟識起來。海灘上人不是很多,他也因此多了空閑,退潮之后,他會帶我爬上距離海岸很遠的礁石。
我們竟像認識許久的朋友一樣,一起坐在礁石上,望著遠處平靜的海,聊這片他們賴以生存的海域,聊彼此的城市,聊對未來的期許。
那時,我才知道江原從小就住在海邊,從小就跟著大人們一起挖海蠣、花蛤補貼家用,因為家里人認為他該早些繼承家里的漁船,而不是去讀書,因此,他在初中畢業(yè)后就主動輟學了。當我問到他的夢想時,他灰暗的眼睛里散發(fā)出光亮來。他告訴我,他的夢想是當英文翻譯家,以后,他要讀很多很多的英文名著。
我看著他明亮有神的眼睛,突然從心底生出一絲羨慕來。
當他問我的夢想是什么時,我卻突然不敢將我曾引以為傲,人人羨慕的夢想說出口。我的夢想是擁有一份悠閑的工作,自由自在地生活。從前,每當我跟身邊的人說起這個夢想的時候,他們總是擺出一臉向往、羨慕的神情,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有個富豪老爸,這輩子不用工作,也可以衣食無憂。
最后,我只是望著漸漸升起的潮水告訴他,我還沒有夢想。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從旅館出來,獨自一個人去海邊散步,濕熱的夜風黏膩地貼在臉上,我看著遠處亮起的燈塔和貨船上的零星燈光,聽著海浪撞擊沙灘的聲音和潮汐蟹進出洞穴的窸窣聲,以及來自我內(nèi)心深處的私語。
我家境優(yōu)越,又是獨生女,在家中像一個被寵壞的公主。我被“公主病”和公主脾氣包裹得高高在上。因為出手闊綽,所以朋友眾多,盡管我知道他們并非真心,但我只需要活得快樂就好。他們聽到我的夢想時,總是一臉羨慕,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我也一直深以為然。每次認真學習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很偉大,因為我本不需要好好學習,我的未來早已一片光明,一切只是為了爸媽的面子,為了讓他們的那些朋友問起我的成績時,他們可以驕傲地說出口。
說白了,我出色的成績不過是為了滿足我的虛榮心。
從十三歲開始,我便跟父母去過許多城市旅行,我曾一度以為我以后的生活就是這樣去世界各地旅行,走遍天下千山萬水,找一份輕松喜愛的工作,平日里讀一讀詩,看一看日出,做世界上最閑的人。
可是此刻,我回頭看著江原家仍未打烊的排擋,看著他清瘦的背影在廚房與前臺之間頻繁進出,想起他對著遠處海平面說他的夢想時向往的眼神,以及說到輟學后的失落,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夢想那么華而不實,那么虛無膚淺,甚至不配稱之為夢想。
江原在我眼里是發(fā)著光的,不僅僅是因為他有說出自己夢想時明亮的眼神,更多的,是他被現(xiàn)實劃破了腳掌,但卻堅持赤腳走在海床上,甚至想走得更遠。我認識的所有朋友,他們的夢想不是美食家,就是旅行家,有的甚至是在家當米蟲,如果他們看到這樣的江原,看到類似江原這樣的人,他們會不會也有所觸動。
旅行結(jié)束那天,江原送了我一大包海蠣干,說是他親自挖來曬干的,感謝我這些天陪他聊天,讓他了解外面繽紛多彩的世界。而我是個路過的游客,徒手而來,沒禮物可送。他憨厚地笑著說:“沒關系,以后如果你還來這里旅游,給我?guī)c英語書就好?!蔽倚χc頭答應。
我拖著品牌行李包,穿著最新限量版的運動鞋——感謝上帝,他并不認識這些名牌——有些心虛地離開。就在我坐上出租車的時候,江原突然追上來,對著我大喊:
“每個人都應該有夢想,你也會有的!”
是的,我確實有夢想,只不過那夢想太辜負我的生命。
回家之后,我從書房里找出許多名家英語指南和許多著名的翻譯作品,厚厚一大箱統(tǒng)統(tǒng)打包寄給了江原。我不再買名牌的連衣裙,公主鞋,因為每次大把花錢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總是會出現(xiàn)江源被貝殼劃得滿是傷痕的腳,這總讓我覺得羞愧。
我在那些書里夾了一張紙條,上面用英文寫著:上帝總是更眷顧有夢想的人,我與你都是。
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思考之后,我把寫在微博上那些浮華的句子改成了“世界需要有意義的事比需求自由更多,因為自由短暫,而意義永恒”。
當我告訴爸媽我的夢想,不再是自由快樂的生活,我想當一名大學教師的時候,他們露出贊許的目光。他們驚訝于一場獨自旅行之后,我竟長大了許多,我想我真正應該感謝的,是北海那個漁民少年,江原。
后來,我們經(jīng)常通信,用最質(zhì)樸的方式。
每一片海域總有一盞徹夜點亮的燈塔,為迷失的漁船指引方向,不管是漁民還是普通人,都需要這樣一盞燈,以至于在偏遠的海域以及崎嶇小路上不會迷失方向,更不會讓表面的光華迷失信仰。
對于江原來說,我只是一個他見慣的游客,而對于我來說,他就是海面上那盞燈塔,在我看不清內(nèi)心,虛圖表面的時候,他用微弱的光照亮了我的世界,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找到屬于自己的路。
高考結(jié)束后,我又去見過江原一次,他仍然提著竹簍去挖海蠣,渾身海腥味,但是他會利用閑暇時間讀書,參加英語等級考試。當他看到我時,滿懷感激地感謝我寄給他的書,他背著竹簍面對著大海的方向,眼里充滿自信與期待。
我站在柔軟的細沙上,看著夕陽西下的光輝,全都照耀在他身上,與那個漸漸亮起來的燈塔一樣,光輝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