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功輝重慶市開縣中學
“夷歌”“漁樵”意何解?
——關于杜甫詩《閣夜》的困惑與探討
楊功輝
重慶市開縣中學
杜甫的《閣夜》被選入高中語文人教版《中國古代詩歌和散文欣賞(選修)》里,對于該詩的思想情感,教師用書上的分析是“既有對時光飛逝、人生短促的感慨,也有客居天涯、老病孤苦的凄寒,既有對連年戰(zhàn)伐、百姓勞苦的痛惜之情,也有對宇宙永恒、人生無常的感悟”。對此說法,筆者表示贊同,但對其頸聯(lián)“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的解讀一直很困惑而不敢茍同。
“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苯處熡脮系馁p析是:“這兩句可能是作者聽到‘五更鼓角’之后產(chǎn)生的一種超越時空的聯(lián)想。他想到了在漫長的戰(zhàn)亂期間和這個夜晚相似的很多不眠之夜。當戰(zhàn)爭的消息傳來,他曾經(jīng)在夜晚聽到過千家萬戶的哭聲響徹四野,曾經(jīng)聽到過很多地方傳來漁人樵夫的歌聲,百姓的哭聲和漁樵的歌聲都是亂世的音響?!惫P者認為這種說法不免過于主觀而輕率。而在“有關資料”里高曉音評《閣夜》的說法是:“歷史上曾有多少鼓角聲在江峽間回蕩?但三峽星河是永恒的存在;古往今來又有多少人家為戰(zhàn)伐而痛哭郊野?而漁樵生活不會從此斷絕,……戰(zhàn)爭無論拖延多久終會結(jié)束,生命無論受到多少摧殘總會延續(xù)?!惫P者對于這一說法更是覺得牽強而生硬。
筆者的困惑是:漁樵的歌聲是否是“亂世的音響”?又是否表達了“生命無論受到多少摧殘總會延續(xù)”之意?“漁樵”這一意象到底有什么特殊含義呢?
其實,翻閱大量的古代詩文,寫到漁夫、樵夫的詩詞有很多,有《楚辭》中的《漁父》;有柳宗元的《漁翁》“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有杜牧的《漁父》“白發(fā)滄浪上,全忘是與非”;有李頎的《漁父歌》“避世常不仕,釣魚清江濱”;有張志和的《漁歌子》“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有白樸的《漁夫曲》“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而漁夫、樵夫常為摯友,這兩個形象常常合二為一,作為一個特定意象在詩文中出現(xiàn)。蘇軾的《前赤壁賦》中“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楊慎的《臨江仙》中“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如此等等,舉不勝舉。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些大量的古代詩文中,漁夫、樵夫是作為隱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其言行是隱逸意識的象征。他們的形象或孤高傲世,不屑于仕途官場,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或避世自適,明哲保身,無視世道是非,漠視人間疾苦,“不凝至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而古代的知識分子,或因仕途失意、排遣郁悶,或因奸佞當?shù)?、無法立足,或因社會動蕩、躲避災禍,或因崇尚自然、最求閑適,都在漁夫、樵夫身上尋找到了精神寄托。
因此,筆者以為,此詩中的漁樵形象仍具有這樣固有的特定寓意,而并非亂世之音的簡單詮釋,也并非生生不息的牽強附會。
再次來分析全詩的思路。首聯(lián)從時空大背景出發(fā),渲染一幅寒冷孤寂的圖景。頷聯(lián)則選取兩處近景,上句的“五更鼓角”既寫出了戰(zhàn)事的緊張肅殺,“悲壯”一詞又揭露了無休止的戰(zhàn)爭給將士們帶來的痛苦;下句“三峽星河影動搖”既是眼前江中星空倒影的實寫,也是對震天動地的鼓角之聲的夸張,對戰(zhàn)事悲壯的渲染。而頸聯(lián)上句“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應是直承前聯(lián)中的“五更鼓角”,聞鼓角而聞戰(zhàn)伐,而千家痛哭。從安史之亂到地方軍閥混戰(zhàn),百姓經(jīng)受著連年的戰(zhàn)亂,已如驚弓之鳥,一聞戰(zhàn)事,便驚惶哭號,筆者以為詩到此句,仍體現(xiàn)出了杜甫詩歌悲愴沉郁的特點,以一顆悲天憫人、憂國傷時之心傳遞出對大唐現(xiàn)實的觀照。但下句“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卻不只是地方風物的隨意擷取,“夷歌”也不是“亂世的音響”,“夷歌”與“野哭”這兩個矛盾的意象應是詩人故意地運用。前五句傳遞了不休的戰(zhàn)亂給百姓造成的悲痛,也是詩人的悲痛,而從詞句起,全詩形成了一個大的轉(zhuǎn)折。
自安史之亂以來,戰(zhàn)亂頻仍的大唐社會已讓百姓飽受戰(zhàn)亂之苦,使詩人多年來無家可歸、窮困潦倒,家國之痛,個人之悲難以釋懷。但如前文所述,那些遠離世事紛爭的漁夫、樵子,避世于江畔、山林,卻能“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边h離現(xiàn)實,隨緣任運,無視世間紛爭。孤高傲世,“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超然于世外,自在而逍遙。詩人似乎在苦笑著自嘲,也似乎被深夜的“夷歌”醍醐灌頂,這一猛然醒悟,便形成了全詩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過渡,所以接下來,尾聯(lián)上句直承這種“醒悟”,聯(lián)想起功蓋三分國的諸葛亮、躍馬稱帝的公孫述,這些成就千秋功業(yè)的人最終都掩埋于一抔黃土之中,所有的風云際會最終都化作了歷史的塵埃,自己又何執(zhí)念于 “人事音書”的“寂寥”?又何須“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呢?
所以,詩的后三句是詩人的自我寬解之辭,當然,這樣的自我寬解,我們不但沒能看到詩人的真正解脫,反而看到的是無邊的悲痛和寂寥。這也是教師用書上的結(jié)論之語,無須贅述。只是筆者以為,“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中的“漁樵”這一意象,應當賦予它在古代詩詞及文化中固有的特定含義,且從全詩的思路上,把此句當著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過渡句,才能與下面尾聯(lián)自然銜接,詩人的思緒發(fā)展也才能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