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亞云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北碚 400715)
漢學視野下魯迅小說《傷逝》解讀的差異性
——以夏志清、竹內(nèi)好、李長之的評論為例
易亞云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北碚 400715)
小說《傷逝》不是魯迅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卻是魯迅唯一的一篇愛情小說,而中外研究魯迅者對這篇作品的解讀有著明顯的差別,甚至可以說是觀點對立。夏志清(美國)、竹內(nèi)好(日本)、李長之(中國)三人對《傷逝》的解讀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差異背后有其所代表的文化語境和立場等的差異。
魯迅;傷逝;漢學;差異
魯迅是當之無愧的中國文壇巨匠,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人,是20世紀偉大的文學家與思想家?!棒斞缚胺Q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魂,他的精神深刻地影響著他的讀者、研究者,以至一代又一代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現(xiàn)代知識分子。魯迅極富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的文學創(chuàng)作則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礎(chǔ),開拓了廣闊的天地?!盵1]29同時,魯迅又是世界的,他創(chuàng)造了“內(nèi)外兩面,都和世界的時代思潮合流,而又并未梏亡中國的民族性”[2]550的文學。
之于中國,之于世界,魯迅的意義都是不容置疑的,正是如此,國內(nèi)外才不斷涌現(xiàn)出魯迅研究熱,國內(nèi)如李長之、錢理群等,日本如竹內(nèi)好、伊藤虎丸等,美國如夏志清、李歐梵等,無論是魯迅其人還是作品,無論是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技巧,無論是魯迅與國內(nèi)或者國外作家的比較研究等等,幾乎各個方面都有涉及。魯迅唯一一部反映青年男女愛情的小說——《傷逝》也是如此,《傷逝》自問世以來就廣受關(guān)注。評論家們從社會學、歷史學、敘事學、接受美學等各個角度進行了眾多的闡釋,其中也不乏創(chuàng)新和突破。夏志清(美國)、竹內(nèi)好(日本)、李長之(中國)三人也對《傷逝》作出了不同的評價。
《傷逝》創(chuàng)作于1925年,收錄在小說集《彷徨》里。魯迅在創(chuàng)作《傷逝》的前兩年,曾做過關(guān)于《娜拉出走之后》的演講,對“娜拉走后怎樣?”做出了回答: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這部愛情小說正是將見解化為形象的作品。作品講訴了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故事,涓生以手記的方式回憶了這一段愛情悲?。憾讼胍杂傻刈非髳矍榕c婚姻,這追求最初已經(jīng)獲得了成功,但最終還是失敗了。作者透過他們的悲劇命運對新型知識分子婚戀問題,對啟蒙,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我救贖等都進行了反思。這篇小說被研究者從各個角度進行了多種闡釋,既有極力的贊揚,也有完全的否定。
(一)“傷感的說教”
夏志清并沒有單獨解讀和評價《傷逝》這篇小說,究其原因可能是《傷逝》這篇小說和《狂人日記》、《阿Q正傳》這類小說比起來,分量不足,揭示和批判的內(nèi)容深度不夠,也可能是夏志清本人對這篇小說就是持否定態(tài)度。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說:“從《一件小事》、《頭發(fā)的故事》、《幸福的家庭》、《孤獨者》和《傷逝》等小說中來看,他還是逃不了傷感的說教”[3]34。從這句簡短的評價中我們不難窺知一二。他認為《傷逝》是“傷感的說教”,可以說是一個否定的評價,他認為“這些描寫青年人和勞苦大眾的作品,雖能喚起我們的同情心,但在今日看來,未免感情過激”[3]364,也許在他看來通過這樣一個自述方式來追溯這段愛情悲劇,來談啟蒙,談知識分子覺醒和改造社會的問題,有著矯情之嫌,說服力不夠,不免牽強。暫不論他的觀點是否可靠、可信,其實,不僅是《傷逝》遭到了這樣的批評,《阿Q正傳》也受到了一定的批評,“它也是現(xiàn)代中國小說中惟一享有國際盛譽的作品。然而就它的藝術(shù)價值而論,這篇小說顯然受到過譽:它的結(jié)構(gòu)很機械,格調(diào)也近似插科打諢”[3]29,這樣的評價是出人意料也是罕見少有的,但就夏志清對魯迅整體的評價來看,也不難理解。他認可魯迅的反抗精神,但是認為魯迅“他自己造成的溫情主義使他不夠資格躋身于世界名諷刺家之列……魯迅特別注意顯而易見的傳統(tǒng)惡習,但卻縱容、甚至于后來主動地鼓勵粗暴和非理性勢力的猖獗。大體上說來,魯迅為其時代所擺布,而不能算是他那個時代的導(dǎo)師和諷刺家?!盵3]40
在魯迅被當成一種文化符號極力贊揚,以及其作品的思想啟蒙價值又被充分甚至過分發(fā)掘時,夏志清從文學性、人性和道德感情的角度來評判魯迅及其小說,的確有其獨到和新穎之處,也對中國評論界在重估魯迅的價值上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他的這種批評仍然有失偏頗,畢竟二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民族屬性和立足點不同,他就無法完全理解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下成長的魯迅作為一個時代先鋒、青年導(dǎo)師,為社會奔走,為青年焦慮矛盾的心態(tài),對魯迅而言,成為一個世界名諷刺家遠不如療救民眾、改造社會重要。我們無法斷言孰優(yōu)孰劣,孰對孰錯,只能說這是兩種文化背景下的兩種話語模式而已。
其實,不僅是在對魯迅的批評上,即使是對于整個現(xiàn)代中國文學,夏志清也毫不吝嗇言辭加以批評,“現(xiàn)代中國文學之膚淺,歸根究底說來,是由于對原罪之說或者闡釋罪惡的其他宗教論說,不感興趣,無意認識”[3]13,在他看來,原罪意識、宗教意識之于現(xiàn)代中國文學,或者說之于魯迅,都是缺乏的。夏志清本人,或者說以夏志清為代表的西方漢學界的批評角度,在于純文學意識、道德情懷及宗教精神,明顯區(qū)別于中國學界的批評視角。
(二)“原罪意識”
對于《傷逝》這部作品,除了夏志清不認可外,竹內(nèi)好也認為它是一部失敗的作品。“小說的副標題是‘涓生手記’,形式上描寫所愛的女人離之而去的主人公的煩惱。但第一點,這作品的主題我是全然不明……和這些有關(guān)聯(lián)的,我都不可理解。我覺得作者在自以為是地虛張聲勢,但卻讓人摸不著頭腦,甚至令人不快。我以為它顯示了魯迅不好的一面(他有那樣的一面,雖然程度不同,但他所有的作品都存在這樣的問題),這怎么會是代表作呢?”[4]115隨后,竹內(nèi)好又對《傷逝》做了進一步的評論,他覺得“這篇作品體現(xiàn)了魯迅的原罪觀念,在這一點上和《孤獨者》一致,但同樣的東西在《傷逝》中表達得不自然,摻雜了表白和愛情相關(guān)意見的沖動,結(jié)果作為戀愛小說只能說無聊,作為哲學小說又極難理解,所以雖然是魯迅精心的作品、重要的篇章,但怎么說也是失敗的。”[5]124
竹內(nèi)好對這部作品的評價是“失敗”。但是,竹內(nèi)好的不認可和夏志清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夏志清基本都是持批評的態(tài)度,認為其中缺少了原罪意識,過于注重感時憂國,容易被時代左右,不能超脫出來將關(guān)注點聚焦于整個人類的生存和命運上,是狹隘的愛國主義?!秱拧房梢运闶巧儆械谋恢駜?nèi)好直接予以否認的作品,暫不論其失敗之談是否如實,其否認的角度也不在于思想、精神層面的缺失,更多的是表達上,而且竹內(nèi)好覺得這部作品可以體現(xiàn)出魯迅的原罪觀念,這和夏志清的觀點截然不同。其實,把魯迅的文學置于近似于宗教的原罪意識之上是竹內(nèi)好一貫的態(tài)度和主張,在他看來魯迅的文學就是“贖罪的文學”,即自我否定的文學。
魯迅之于竹內(nèi)好意義重大,他本人就是“迷戀魯迅的讀者中的一員”,他曾說“也許魯迅的影子都將伴隨于我。如果不思考魯迅,我將無法生存;而越是思索,魯迅在我心中扎根越深”[4]3。竹內(nèi)好之于魯迅同樣意義重大,竹內(nèi)好的作品《魯迅》以及“竹內(nèi)魯迅”對其后的魯迅研究都起著決定性作用,是難以逾越的高峰。觀之整個日本學界,都極為熱衷于魯迅研究,真可謂“域外魯迅研究,以東鄰日本最盛”[5]1,而且“世界上最初研究魯迅的是日本,世界上第一部魯迅傳出自日本,世界上第一套《魯迅全集》出自日本”[6]364。學界對魯迅極為推崇,碩果累累,如“竹內(nèi)魯迅”,“木山魯迅”,“伊藤魯迅”等等,每個人的“魯迅”都各有特點,各有側(cè)重,無論是從政治、革命,還是文學、哲學、科學的角度來觀照魯迅及其作品,都解讀出了一種不一樣的“魯迅”。
(三)“最完整的創(chuàng)作”
和夏志清、竹內(nèi)好的觀點截然對立的是李長之。李長之認為魯迅小說中有八篇可稱得上是“最完整的創(chuàng)作”,即《孔乙己》、《風波》、《離婚》、《阿Q正傳》、《故鄉(xiāng)》、《社戲》、《祝?!贰ⅰ秱拧?,稱其為“有永久的價值,我敢說在任何國外的大作家之群里,也可以毫無愧色。”[7]62并且認為后四篇的情感是“更直接的,更暢快的,更毫無遮掩的……更清清楚楚地代表一種主觀的、傷感的、浪漫氣氛的東西?!盵7]83李長之很推崇《傷逝》,認為它是“比較更純粹的抒情文字”,作者“以那最擅長抒情的筆,所寫了的最真實的‘寂靜和空虛’之感。像《阿Q正傳》可以代表魯迅寫農(nóng)民故事似的,《傷逝》可以代表魯迅的一切抒情的制作”[7]91。李長之以一個全新的角度來觀照魯迅及其作品,給出了不一樣的解讀,尤其是《傷逝》,暫不考慮這種評價的可信性,由“失敗”之論到特別推崇,反差之大,不過這樣的解讀正由李長之堅持的文學批評標準決定的。
“李長之是在與左翼馬克思主義魯迅研究學派和英美派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區(qū)別中建立自己的魯迅研究體系的……但他否定了魯迅思想家的地位,而突出了作為文學家和戰(zhàn)士的魯迅,從而與左翼馬克思主義學派的魯迅研究有了嚴格的區(qū)別……他承認魯迅人生體驗的廣大性和深刻性,他對魯迅的作品和人格的熱愛與英美派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魯迅雜文和人格的鄙薄輕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李長之的魯迅研究體現(xiàn)了當時從普遍的人生意義和文學價值上感受魯迅的文學評論家的魯迅觀,他們思考的不是如何實際地改造中國的社會政治面貌的問題,而是一般的人生感受和文學作品的價值問題。”[8]42李長之將研究重心放在魯迅的人生感受和作品的藝術(shù)分析上,他與魯迅作品的交流是在魯迅作品的抒情性上達到的,他是帶著自己的人生體驗和感情來品評魯迅及其作品的。他認為“魯迅的筆是抒情的,大凡他抒情的文章特別好?!盵7]56
觀之中國學界,研究魯迅的歷史漫長且豐富。王富仁曾說:“直至目前,在大陸魯迅研究中實際存在著下列五種不同的派別:一、馬克思主義正統(tǒng)派的魯迅研究;二、啟蒙主義派的魯迅研究;三、人生哲學派的魯迅研究;四、三十年代英美派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魯迅觀的重新活躍;五、中國先鋒派魯迅研究?!盵8]2魯迅研究熱,是由其在文學上,思想上的地位和作用所決定的。
對于《傷逝》這篇小說的評論較多,但是,夏志清、竹內(nèi)好、李長之的觀點比較具有代表性,既是由于他們各自的評價角度的不同造成了對立的觀點,也是由于三人在西方漢學界,日本和中國的魯迅研究界較有代表性,貢獻突出。
夏志清、竹內(nèi)好、李長之三人對魯迅作品《傷逝》的評論各異,我們無法斷言孰優(yōu)孰劣,也沒必要做一番高下的比較,而且與其說孰優(yōu)孰劣,不如說各有優(yōu)劣。三人對《傷逝》的評論,或者說在對魯迅及其作品研究上所持的態(tài)度和評論觀點方面的差異,既是由于三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立場的不同,也是因為三人所處的是三種不同的文化語境。
(一)“罪感文化”下的批判
“罪”與“罪感”是基督教教義中為最核心的觀念,也是對人本性最基本的認識。一般都將這種觀念的來源歸于《圣經(jīng)》中亞當和夏娃吃禁果犯了罪的故事,以此而形成了基督教的原罪觀,并在后來發(fā)展成為西方文化主流中的罪感文化。同時,一般也會認為中國文化缺乏這種“原罪”意識和“懺悔”意識。“基督教強調(diào)世人按其本性生而有罪,作為罪人卻不認罪乃其最大的罪惡。但中國人則堅持人沒有‘犯罪’就不必認罪,只要自己言行舉止都符合社會規(guī)范和公德就完全可以問心無愧。”[9]長期以來,許多中、西方學者把基督教的“原罪”觀看成基督教與中國文化融合過程中不可逾越的鴻溝,認為中國人沒有“原罪”觀和“懺悔”意識。
在夏志清、竹內(nèi)好、李長之三人的評論中,夏志清、竹內(nèi)好都提到了“原罪觀念”,特別是夏志清在審視中國現(xiàn)代文學時尤為強調(diào)“原罪意識”,并以原罪之說或者宗教論說的缺乏來批判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我國固有的文學,在我看來比不上仍發(fā)揚基督教精神的固有西方文學豐富。20世紀的中國文學當然也比不過仍繼承基督教文化余緒的現(xiàn)代西洋文學”[3]13,如此便給現(xiàn)代西洋文學和中國文學評定了高下,是否這也是一種文化霸權(quán)和話語權(quán)力?
原罪觀是否真的只有基督教教義或者說以基督教為主的西方國家才具有?這一論點是值得質(zhì)疑和討論的?!霸镎撏耆梢詮幕浇探塘x中抽離出來,發(fā)掘其普遍的宗教意義。甚至還可以進一步,將它泛化為具有普世意義的文化哲學問題……原罪意識和懺悔意識中很可能包含著人性起源的一些秘密,因為其背后活躍著如何理解人(人類的自覺)、如何理解神(宇宙論)、如何理解人和神的關(guān)系(世界觀)等等一些極為重要的精神命題。在一切宗教中,甚至在一切文化中,都會遭遇這樣的命題?!盵10]。由此觀之,原罪意識是所有類型的文化所共同面臨的問題,是一個普范性的文化哲學、精神哲學的問題。所不同的是,西方是“罪感文化”下的原罪觀,中國卻是“樂感文化”下的原罪觀,分屬于兩種不同的文化系統(tǒng),當然在各自的文化發(fā)展進程中,被記載和被重視的程度不同,而且在救贖方式上存在巨大的差別。
觀之中國現(xiàn)代作家,其實是具有原罪意識的。作為五四拓荒者一代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他們在面對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雙重糾結(jié)的時候,他們都深懷著“罪”的意識,勇敢地拷問民族、傳統(tǒng)、社會、自身,企圖“通過苦行僧式的救贖行動完成了新自我的塑造。”[11]34魯迅曾在《狂人日記》里寫:“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12]18這是惡的遺傳,而“我”或者說作者的這種歷史的宿命的負罪感就是“原罪意識”,是生而有之的,是“罪”的自覺,這是魯迅在拷問傳統(tǒng),連自我也不能幸免,也許,這種罪的告白,意味著救贖。散文詩集《野草》更是魯迅自我解剖的作品,作者在進行心靈的搏斗,反抗絕望,絕望的反抗,是真正意義上的覺醒與反省。
(二)“雜種文化”下的借鑒
對于“何為日本文化?”這個問題,答案各異。比較具有代表性且被多數(shù)人認同的是加藤周一所提出的“雜種文化”之說。當然,這里的“雜種”并不帶有任何褒貶的意思。他說,如果一定站在褒貶的立場上說,是純種也有缺點,雜種也有價值,反之亦然?!爸袊c日本是不同的國家,日本文化雖說是雜種文化,但從歷史角度來看,日本是中國文化的周邊,日本的文化大部分不是從日本本土發(fā)生的,不是從一開始就有日本文明體系,而是處在中國文明的周邊的世界里……但從整體上說,還是屬于中國文明的一部分,是中國文明體系中非常有意思的一個地域,但不是中心……日本從一開始就是吸收各方面的文明,而不是文明的中心,這點是與中國不同的?!盵13]124
日本是一個善于吸收和借鑒的民族,他們善于吸收外來文化,無論是近代之前吸收借鑒中國文化,還是近代以來向西方學習,于是,其自身的文化呈現(xiàn)混合狀態(tài)。日本的知識分子之所以重視魯迅研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借魯迅來反省本國和自身的現(xiàn)實。竹內(nèi)好所說的原罪觀,也是日本文化對西方文化的一種引進與融合,只不過,竹內(nèi)好是借著魯迅的原罪觀念來反思戰(zhàn)爭,反省自身,反思日本文化。
竹內(nèi)好的著作《魯迅》寫于中日全面戰(zhàn)爭和“大東亞戰(zhàn)爭”時期,是“全民戰(zhàn)”的情勢之下,在多次閱讀與對話魯迅中獲得了“生的自覺”。為了不使自己陷入“圣戰(zhàn)文學”的泥淖中,借著魯迅類似的處境下的決定,竹內(nèi)好反思“大東亞戰(zhàn)爭”,并將矛頭指向日本自身,指出“個體不是通過掠奪其他個體而支撐自身,個體必須在自己內(nèi)部產(chǎn)生出通過自我否定而包容其他個體的立場”[5]170。隨后,面對日本的戰(zhàn)敗,竹內(nèi)好又從閱讀魯迅中找到了出路,“那就是像魯迅一樣,明了自己置身在贖罪的場域,但決不向外在的任何權(quán)威懺悔、委身,既有自我否定的自覺,也有自我實現(xiàn)的勇氣,敢于以不完美的自己義不容辭地撲向人類之愛?!盵5]173接著,竹內(nèi)好從戰(zhàn)敗的屈辱中解放出來,以魯迅為標桿展開對日本文化的反省。日本是哪個國家強大就向哪個國家學習,善于“轉(zhuǎn)向”,缺少了自身文化的內(nèi)核,“日本文化是奴隸文化。我并不是指從歐洲引進的近代化的文化,而是說日本文化沒有從唐朝以來的大陸文化中獨立出來,并且認為自己已經(jīng)獨立出來了。不把自己當奴隸的奴隸是真正的奴隸?!盵4]153觀之魯迅,他是自覺承認奴隸的身份,并努力從中逃離,對于外來的文化,他是“盜火烤肉”而已,竹內(nèi)好便以魯迅精神來反省日本文化。
(三)“樂感文化”下的反思
李澤厚曾將中國文化概括為“樂感文化”,與西方的“罪感文化”相對立。這種獨特的文化特征之下,中國人多奉行中庸之道。不同文化系統(tǒng)下原罪意識的救贖方式也不一樣,西方是直面現(xiàn)實的惡,懺悔并清除惡,中國則是逃避惡。樂感文化中凸顯出強烈的樂觀主義,注重倫理道德,集體意識而缺失了個人情感,正因為如此,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作品多以大團圓作結(jié),缺乏足夠的沖突和崇高,因而也被批評為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悲劇。
魯迅其人以及其作品中反映出來的魯迅精神,正是“樂感文化”下文人及其文學作品中所缺乏的,中國學界通過對魯迅的研究也在對傳統(tǒng)文化以及國民性格等進行反思。魯迅處在新舊文化交替時期,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在面對社會變革時期的種種問題時,勇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是真的勇士。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本就是“為人生的文學”,揭示國人的精神病態(tài),改造國民性,進行對內(nèi)對外的雙重革命,療救社會。另一方面,魯迅也勇于解剖自我,反抗絕望與虛無,凸顯強烈的個人意識和悲劇精神,具有韌性的戰(zhàn)斗精神,堅實而深沉的理性精神等等[14],這些都是“樂感文化”下傳統(tǒng)文人所缺乏的,也是我們借研究魯迅對“樂感文化”的一種反思。
此外,中國魯迅研究基本呈現(xiàn)出一種態(tài)勢,即20世紀80年代以前,對于魯迅研究主要側(cè)重于魯迅作品的政治思想價值和社會歷史意義,80年代以后,魯迅研究呈現(xiàn)出多元、多維度、全面的解讀。李長之1935年寫成的《魯迅批判》,在當時是獨特的,以往的魯迅研究大都從社會的、歷史的、政治的角度來進行,李長之則是從審美的、藝術(shù)的角度解讀,注重魯迅的人生感受和作品的藝術(shù)分析。由此看來,李長之的魯迅研究也是對當時學界盛行的魯迅研究傾向的一種反思。
不同的文化系統(tǒng),對魯迅的解讀也不同。無論是國外的夏志清、竹內(nèi)好,還是國內(nèi)的李長之,他們對魯迅的解讀都是自身所屬文化的一種間接反映,同時,通過魯迅研究,三人也實現(xiàn)了批判、借鑒和反思自身文化的目的。
三人對《傷逝》,或者對魯迅的評論,是異質(zhì)文化之間的碰撞、交流與整合,很難用一種文化系統(tǒng)去闡釋和批評另一文化系統(tǒng)中的文學現(xiàn)象和文化內(nèi)涵。在以西方文化為主導(dǎo)的當今世界,如何對待外來文化是一個慣常且急需解決的問題,魯迅曾提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林潮,內(nèi)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fù)古,別立新宗”[15]56,在文化博弈中,也許無所謂誰勝誰負,更多的是彼此借鑒與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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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Various Interpretations of Lu Xun’s Regret for the Past under the Angle of Sinology: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Comments of Li Changzhi, Takeuchi Yoshimi and Xia Zhiqing
YI Yayun
(Institute of Chinese New Poetry, Southwest University, Beibei, Chongqing 400715)
The novel Regret for the Past is not a masterpiece of Lu Xun, but the only love story by him.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is novel home and abroad vary drastically and some oppose in opinions. Xia Zhiqing (from the USA), Takeuchi Yoshimi (from Japan) and Li Changzhi (from China) differ in interpreting this novel and what lies behind is the cultural context and standpoint the three scholars each represent.
Lu Xun; Regret for the Past; Sinology; difference
I210.96
A
1009-8135(2015)02-0083-05
2014-12-30
易亞云(1990-),女,湖北荊門人,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中外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