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吳志潤

新聞人的三重境界
——一位采訪對象給我的精神洗禮

□ 文/吳志潤

本文作者認為，新聞工作離不開激情與探索精神，但除此之外，新聞人還要有不計回報、排除萬難的精神。新聞人一旦有了這種精神，就不會因為工作難度大而輕言放棄，也不會因為獎金低而敷衍了事，更不會因為責任大小而斤斤計較。

采訪對象 新聞精神 新聞追求 閩南日報

從事新聞工作19年，我爬過高山，涉過海水，訪過名人，也睡過農村木板床。品過艱辛，嘗過苦頭，也造就了我堅實的步伐。經歷的事，見過的人，不敢說成千上萬，但至少成百上千?；叵胱约翰稍L過的諸多新聞當事人，有一個人永遠無法忘卻！

他叫阮文發(fā)，是一位殘疾教師。為了山里的小孩，他靠著一條腿跳躍前行于高低起伏的山路上，奔波于傳授知識的課堂上。這一跳就是37年！他讓200多位失學孩童重新回到課堂，讓100多位迷途的孩子找到前進的方向。37年來，他跳過的臺階，足以從福建鋪到北京。他的事跡感天動地，他的教學成績名揚學區(qū)，榮膺全國模范教師、全國道德模范提名獎等榮譽和稱號。2007年，他還獲邀到中南海，得到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認識阮文發(fā)是我一輩子的榮幸，也是我精神力量的重要源泉。有人說是我成就了阮文發(fā)，但我更想說的是，是他成就了我的新聞追求。我與阮文發(fā)重點接觸的三個階段，是我對新聞工作有了全新感悟的三個重要階段。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助我邁上了新聞追求的第三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關注現(xiàn)象

1997年，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作為初出茅廬的新手，我對社會上的各種新聞始終保持著一種激情，總想第一時間到達現(xiàn)場，第一時間采訪到當事人，第一時間成稿見報。有一次，我在福建省漳州市龍文區(qū)采訪時，無意中聽當地干部聊起一個“怪人”。怪在哪兒呢？當地干部說：有位山區(qū)的小學教師，教育局幾次想把他調到條件較好的鄉(xiāng)鎮(zhèn)學校，他竟然都拒絕了！那位干部還說：他是一位殘疾人，靠著一條腿跳躍“走”山路，多艱難??！能從山區(qū)調到鎮(zhèn)區(qū)，那是多好的事，人何必為難自己呢？

好一個“何必為難自己”，作為一心想多寫新聞的年輕記者，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則好新聞，我必須去見見這位“怪老師”。在當地干部的幫助下，我電話聯(lián)系上了阮老師。按照他指引的路線前行，一路上的艱辛讓我真切地感受到，那是多么偏僻的一個地方！

我先是乘車到了一個叫江東農場的路口，下車后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三條路。該走哪一條路呢？好在路口有摩的，我說要去“石洲村”，摩的司機卻說：“太遠了，不去！”在懇求下，他才勉強帶我到另一個村。這個村名已不記得了，但我真想稱它為“牛糞村”。該村是個典型的蘑菇村，到處都是牛糞堆，因為種蘑菇需要以牛糞為營養(yǎng)基。摩的司機臨走時說：“你往前走，過了這個村，有一片樹林，穿過樹林后，前面是個養(yǎng)豬村，你到那個村打聽，差不多就快到了?！?/p>

我步行前進，走到樹林時突然想放棄。因為樹林太茂密了，林下的路一片黑暗，只有地上那些零亂的腳印和車輪印，表明那是一條路，沒有行人的一條路。在我為難時，突然一輛載著飼料的拖拉機“突突”地出現(xiàn)了。我急忙攔車懇求帶我到養(yǎng)豬村。好在順路，司機同意帶我去。

那個養(yǎng)豬村叫課堂村，雖然村里到處都散發(fā)出難聞的豬騷味，但村民很友善。在村民的幫助下，我順利地找到一座橋。過橋后，村民問找誰。我說要找一位單腿的老師，叫阮文發(fā)。村民突然向前揮了揮手，喊了一聲：“阮老師，你等的人來了！”這時，一位中年男子跳躍著朝我“走”過來，熱情地說：“吳記者，我總算等到你了！”此時，太陽即將西下，燦爛的陽光把橋下河面映出一片金黃，也映在我們的臉上。兩人都高興極了！

阮老師一路單腿跳躍著帶我到了學校。石洲小學不大，一排六七間的平房掩映在樹林之中。恰逢放學，學生們三三兩兩、打打鬧鬧地離開校園。通過墻壁上的通知欄，我發(fā)現(xiàn)阮老師竟然是校長。在我納悶時，阮老師看出我的心思，說：“學校雖有七八位教師，但我是唯一的公辦教師?！薄盀槭裁垂k教師這么少？”“學校太偏僻了，留不住人?！比罾蠋熃榻B：教育局很關心學校的情況，幾次給學校派來公辦教師，但長則半年短則三兩個月就走了。

“聽說教育局知道你的身體情況，幾次想調你到鎮(zhèn)區(qū)的學校任教，為什么你不走呢？”我好奇地問。他說：“情況你也知道了，我是這里唯一的公辦教師，我要是走了，學校就垮了，孩子就要失學了！”我問：“不是還有代課教師嗎？”阮老師介紹說，他們都是臨時來幫忙的，一遇農忙或者家里有事，就不能來上課了。學?？傄袀€人來牽頭安排事務，要是連牽頭的人都沒了，學校也就垮了。因此，“我不能走，我走了孩子就失學了！”

采訪結束后，我內心久久不能平靜。人有千般活法，阮老師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完全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但他卻守著那份責任，以苦為樂，默默地奉獻于山區(qū)的教育事業(yè)。當時，由于我是新聞界的新兵，空有一腔工作激情，并沒有太多的寫作經驗，把這么好的新聞素材，寫成了一則并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人物報道。事后，我深深地體會到：搞新聞，空有一腔熱情是不夠的，還有許多要學習的地方。

▲ 圖為阮文發(fā)老師在去上課的路上跳躍臺階。

第二重境界：探析問題

2006年，作為一名工作十年的記者，我擁有了一定的從業(yè)經驗，掌握了寫作技巧，也取得一定的業(yè)績，采編的稿件多次獲得福建新聞獎，并被推薦參評中國新聞獎。

在十年的采編工作中，經歷了許許多多的重大報道和典型報道，也見識過許許多多所謂的“好人”“壞人”與“名人”。我知道，很多問題和現(xiàn)象的背后總有其原因和苦衷。很多時候，問題背后的真相并不一定光彩，現(xiàn)象背后的實情卻是那么動人心魄，但這一切并不為人知！要獲得事物現(xiàn)象背后的真實原因，一定要學會探析問題，追根溯源。作為一名記者，一名黨報的新聞工作者，不僅要有這種調查的能力，還要有這種探索的精神！

2006年，在一次采訪中，偶然聽說阮文發(fā)老師被調動了。他被調到鎮(zhèn)區(qū)的翁建中心小學任教。甫一聽此消息，我猶如晴天霹靂問道：怎么會這樣？阮老師怎么能走呢？山里的那些學生怎么辦？我一口氣把這三個問題，劈頭蓋臉地回擊給那個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我很沖動，沖動過后，冷靜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找阮老師問問，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他選擇了離開！

2006年12月的一天，天是那么晴朗，可我的心情并不輕松。在翁建中心小學，我相隔近十年再一次見到了阮老師。阮老師熱情的笑容中，無法掩飾他疲憊而蒼老的眼神。在校長王蓮桂的陪同下，我們來到了他的“新家”。一間舊教室，一排文件柜從中隔開，一邊是他的家，一邊是學校的辦公室。

一陣寒暄過后，我說：“阮老師，你終于還是離開了山區(qū)，畢竟歲月不饒人，你不能老這么跳上跳下了?！比罾蠋熝凵窨斩吹赝遥聊艘魂囎?，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知道實情的王校長，也流出了眼淚。我愣愣地問為什么？為什么？

“學校撤并了，石洲小學被撤掉了。阮老師并不想走，但不能不走了。”王校長輕輕地說著，“學校沒有宿舍，只能擠出這半間教室讓他住了?！?/p>

“這是大政策，石洲小學太小、太偏僻了，撤并是遲早的事。我支持這個政策！”沉默中的阮老師說話了?！澳菍W生怎么辦？”我急切地問。“他們被安排到河對岸的一所小學，學校倒是不遠，只是學生每天都要乘船過河上學?！币宦犝f學生有了著落，我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采訪回來后，我一直不解為什么阮老師會落淚，連王校長也落淚，是不是里面有難言的苦衷？在這個問題的纏繞下，我不敢擅自寫報道，我決定私下見見阮老師。我等學校放學后，再次去了趟學校。結果，阮老師不在。又去了幾次，他還是不在。

后來，有次我意外在路上碰到阮老師，問他為何放學后不在校。他說，他要回石洲。我說天都快黑了，騎摩托車回石洲，路上太危險了。

他說：“不能不回，還有孩子等著我呢！”孩子們不是都被安排到河對岸的學校了嗎？阮老師說：“乘船過河太麻煩了，幾個孩子不愿去上學，失學了?！?/p>

我說：“那你就這樣天天回去教他們嗎？”

“是啊，不回去怎么行?！?/p>

聽到這句話，我動容了，說：“孩子的事你這么上心，你自己的安全怎么不上心呢！”阮老師被我的話噎住了，不知怎么回答。他沉默了許久才沒底氣地說：“孩子學習的事大，我自己的事小。”

我生氣了，大聲地說了句：“你怎么能這樣小看自己呢！”結果，阮老師臉色大變，把頭扭開，差點掉出了眼淚。

望著阮老師，我輕聲地問了句：“你為錢嗎？”

“不為錢？”

“那你為什么？”

“為了良心和責任。學校不在了，但我人還在，我人在，就不能讓孩子失學！”阮老師的話說得很輕，但話中無形的力量卻鎮(zhèn)住了我。我思維零亂了！在市場經濟社會中，還有這么一種人，一心想著別人全然不顧自己的人！他為了山區(qū)的孩子，可以排除萬難，不顧個人安危！

我據此先后寫了兩篇報道《阮文發(fā)：單腿立教37載》《單腿跳躍教學路——記執(zhí)教37年的殘疾教師阮文發(fā)》，在當地引起了轟動。省、市、區(qū)等多級領導先后前往探望慰問。同時，報道也引起了新聞界同行關注，媒體紛紛前往采訪報道，引起了黨和國家領導人注意，并做出了批示。

實情的力量是無窮的。在實情面前，再蒼白的文字，也可以化成催人淚下的音符；再簡單的描述，也可以變成動人心魄的交響曲。所以說，要想成為好記者，除了要有工作激情外，還必須要有專注的調查能力和不懈的探索精神，以一種對讀者負責、對自己負責的態(tài)度，把現(xiàn)象背后的實情，真實地呈現(xiàn)給社會。

第三重境界：精神升華

阮老師出名了。有人說是我成就了阮老師，但我認為這是一種錯誤認識。像阮老師這種自身雖有殘疾，卻長年克服種種困難，無私地把愛奉獻給山區(qū)孩子的老師，無論誰都會被感動。他身上的那種默默奉獻、大愛無言的精神總會得到社會頌揚，即使沒有我的出現(xiàn)，他教過的孩子以及他們的父母也會永遠頌揚他。

如果要說成就，我倒覺得，正是他成就我的第三重新聞境界。阮文發(fā)出名后，先后獲得諸多榮譽，成為福建省各行各業(yè)的學習榜樣，我也有幸同他一起到全省各地去做巡回報告。在長達9個月巡回報告的日子里，阮文發(fā)的事跡不斷激蕩著我的內心，使我對新聞工作有了更深的感悟：新聞工作離不開激情與探索精神，但除此之外，新聞人還要有一種精神，一種不計回報、排除萬難的精神。新聞人一旦有了這種精神，就不會因為工作難度大而輕言放棄，也不會因為獎金低而敷衍了事，更不會因為責任大小而斤斤計較。

自從有了這種感悟之后，我的工作態(tài)度煥然一新。再苦再難的工作我也能克服完成，再繁瑣的雜事我也能耐心處置。2014年，是我從業(yè)以來最艱難的一年，也是最痛苦的一年。在這一年里，我參與報社多項重大的戰(zhàn)役報道，并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在這一年里，我終因無力挽救身患重病的母親，失去了生我養(yǎng)我、最親最疼的人。

在報社里，我當時的工作崗位在時事體育部，應該說這是一個艱苦的崗位，長年要與夜班打交道。在我從業(yè)的19年里，有12年是在夜班的崗位上度過的。在這12年里，我的生活規(guī)律與正常人不同，養(yǎng)成了“晝伏夜出”的貓頭鷹式習性。在日報社工作，夜班是少不了的，否則報紙白天出不去。12年的夜班，我無怨無悔！

2014年，福建省第十五屆運動會在漳州舉行。這是一項全省最高等級的運動會，前前后后將近5萬人參加比賽，比賽項目近千項。漳州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這項賽事，《閩南日報》作為當地影響力最大的主流媒體，承擔了最多最重的宣傳任務。而我所在的時事體育部是直接落實的部門，事無巨細，從宣傳方案、策劃選題到組織記者采寫、編輯組稿，直到最后見報，都由本部門落實完成。整個省運會期間，我始終處于與時間賽跑的狀態(tài)，與困難做斗爭的狀態(tài)。

與此同時，我又在另一戰(zhàn)場與時間賽跑、與困難做斗爭。2014年春節(jié)過后，母親就患重病住院了。期間，母親病情反復，數度昏迷不醒。醫(yī)生給出的難題層出不窮：輸血，要我們去找血源；特殊藥品，要我們去想辦法；做針炙，要我們陪著去扎針……我與70多歲的年邁父親輪流照料著母親。

雖然省運會正式開幕的時間是10月，但許多比賽從5月就開始了。這期間，救命與工作兩件大事，攪得我狼狽不堪，我出現(xiàn)的地點主要就兩個：醫(yī)院、報社。我在醫(yī)院為母親喂藥喂水、抱上抱下處理大小便時，往往還在想著工作問題的解決，而我在報社策劃選題、解決采編問題時，又時時關注著母親的安危。在這種狀態(tài)下，有一種精神一直支撐著我，那就是阮文發(fā)的排除萬難也要干好工作的精神。

在長達6個月的苦熬后，省運會終于在11月2日圓滿閉幕了，報社的宣傳工作也得到市委市政府的高度肯定。正當大家為此歡欣鼓舞之時，我卻憂心忡忡，因為母親的病情更加重了。母親于2006年被診斷出乳腺癌，此后經歷了多次手術與化療，但最后奪走母親生命的卻是糖尿病。糖尿病引發(fā)抵抗力降低，2014年12月28日，在冬季一個極冷的日子里，母親終因心力衰竭而與世長辭。

“人活著總要有一種信念，再大的困難也會得到解決的，再艱難的日子也總會過去的?！边@是母親生前曾對我講過的話。母親一輩子不吃牛肉，她說：“做人難，做牛更難。人老死了也就解脫了，但耕牛勞碌一輩子，老了還要被殺掉吃肉，所以人生在世哪怕再難也是福。”在經歷最艱難的2014年后，我自信再也沒有什么難事能讓我畏懼了，我也會一輩子珍惜我的新聞工作。這是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境界！

（作者是閩南日報社時體部副主任）

編 輯 梁益暢 46266875 @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