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出手時就出手,你有我有全都有”的轟轟烈烈的《水滸》英雄們謝幕了,以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熱鬧之后歸于平靜,繁華過盡復歸于空,結局用得上《紅樓夢》的一句話: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悲劇喜劇,其實和觀賞者的認知有關,如果《水滸》或者《紅樓夢》不這樣結局,難道就是喜劇了嗎?熟知人性的讀者,卻總能解讀出孔尚任《桃花扇》里說的:“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草根加上魯莽,不大可能是巨人,只能是矮子??吹健拔幕恕?、看到有錢人、看到“仗義疏財”的人,就矮下來了。武松、李逵,都是水滸里面的標準“英雄”,可在“宋公明哥哥”面前總直不起腰來。基本只有惟命是從的份兒。以這樣的方式結合起來的一伙人,能且只能聚嘯山林,同聲一氣,劫富濟貧,一旦領頭的心思有變,立刻就會成為散沙。
“及時雨”宋江,有樂善好施的美名。因為這樣的美名,網(wǎng)羅天下英雄豪杰。當功成之日,乃是他實現(xiàn)個人抱負之時——接受招安,做朝廷的忠臣良將。其接受招安決心毅力之大,原來是不惜犧牲自己用“仗義”和“疏財”聚起來的一幫弟兄的安危甚至生命的。早在上山之前,他就知道朝中這些奸佞的嘴臉,可在招安之后,甘愿忍氣吞聲,逼迫弟兄們積極配合,看著一個一個弟兄死的死、傷的傷、走的走,沒有動搖自己的決心。安撫弟兄們的話語,無論如何都只能是謊言。可以說在北宋的當時,有梁山英雄們這樣的結局是在意料之中的。
中國古代讀書人(恰巧宋江也是)對于“名節(jié)”有著超越生命一般的珍視。魯迅先生所稱贊的“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們是中國的脊梁”,這“脊梁”應該包含許多讀書人。若辛稼軒,不但有勇,更有謀略,知道面對強敵如何用游擊戰(zhàn)和持久戰(zhàn)(均見于其《九議》與《美芹十論》)來“徐圖之”。他活得磊落,活得明白,夠得上“脊梁”,南宋因為有了這樣的真英雄、大英雄而平添許多光彩。屈原當然也愛名節(jié),還是詩人里面第一個旗幟鮮明維護“名節(jié)”的人(此前“朝秦暮楚”不屬于背叛,彼時家國的概念不十分強烈)??墒撬谥抑G不納之后采取的態(tài)度是自絕于世,明明白白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抗爭,在歷史上永葆其芳華。想當然進入“脊梁”的行列。杜工部,雖然只當過一個“拾遺補闕”的小官,也不一定有指揮千軍萬馬的能力,可是他的內心,磊落而執(zhí)著,與家國民眾同憂喜,詩中的文字千百年來依然激蕩中國人的精神。成為國人心中的精神脊梁。
宋江式的讀書人卻難稱“脊梁”,原因是“我執(zhí)之私”太厲害。接受招安、為國效力從道義上講固然不謬,可是卻用這道義脅迫別人,水滸的頭領們反對的不少。設想,沒有一百單八將的宋江竟何如?恐怕只能是一個終老江湖的小吏吧。心中橫亙著自己對名節(jié)的私欲,不惜犧牲一切去追逐這個名節(jié)。三國的諸葛亮同樣為了這個名節(jié),不顧蜀國將士的感受,也不顧魏蜀兩國的實際情況,執(zhí)意北伐,一次一次的挫敗仍舊不思放棄。以諸葛之聰明,不會不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可是,那個“名節(jié)”終于向魔咒一樣驅使著他走向更大的失敗。諸葛之后的蜀國,留下的是真空,是全面敗亡的開始。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