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長江上游的一座歷史名城。歷史上的江津,是川東大縣,地屬要津,交通發(fā)達,商貿繁榮,人丁興旺。
陳獨秀先生是民國二十七年(1938)8月3日晌午時分抵達江津的。這位因抗戰(zhàn)爆發(fā)而被最高當局特赦的中共創(chuàng)始人和前五屆中共最高領袖,由年輕的女友潘蘭珍陪伴,乘小客輪抵達江津碼頭。那會兒,長江流域最便捷的交通線是水路。從重慶到江津,180華里航程,逆水行舟,要跑上半天。戰(zhàn)亂時期,酷暑時節(jié),擠在逃難的人群里,一路上旅途勞頓自不待言。須知,彼時,陳獨秀已經是虛齡60歲的老者,且是身患高血壓、心臟病與慢性胃病的病人矣!
陳獨秀來投奔的是同鄉(xiāng)好友鄧仲純
鄧氏,名初,字仲純,安徽省安慶府懷寧縣人,與陳獨秀同籍。鄧氏的五世祖為清乾隆時代的書法巨匠鄧石如,其父鄧繩侯是清末民初安徽省教育界最有聲望的人,曾任省軍政府首任教育司司長,為陳獨秀的師長。鄧氏早年留學日本帝國大學醫(yī)學???,初入日本時,曾與陳獨秀、蘇曼殊三人同寢室。民國以后,陳獨秀到北大任教,而鄧仲純亦在北京謀事(任內務部僉事),兩家在故宮東墻外的箭桿胡同比鄰而屆,可見關系之密切。1919年6月11日晚陳獨秀第一次被捕那次,同往公眾場合撒“過激主義”傳單者其實還有兩個安徽人,一個是協(xié)助陳獨秀辦《新青年》的主要寫手高一涵,一位即這位姓鄧的中央政府官員。只不過他們比陳獨秀幸運,沒被警察盯上罷了。但后來鄧仲純遠離了政治,回歸懸壺濟世的本行,與成為中共創(chuàng)始人和最高領袖的陳獨秀沒了聯系。
1930年春,也就在陳獨秀被中共開除之后未久,國立青島大學創(chuàng)辦,鄧仲純跟著北大教務長楊振聲趕赴世外桃源一般的青島特別市,在前德國殖民地的軍營舊址,成為這所新建大學里受人尊重的校醫(yī);而楊振聲則是青島大學的首任校長。鄧與楊的相識,似與其大弟鄧以蜇有關,即鄧以蜇與楊振聲曾是同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哲學博士的同窗(鄧以蜇回國后長期任教于清華和北大,為中國美學奠基人之一,“兩彈元勛”最主要的人物鄧稼先即其長子)。
抗戰(zhàn)爆發(fā),加之楊振聲、梁實秋等故友都已經離去多年,鄧仲純便攜家眷離開了居住七載的美麗青島,逃難到了大后方,在與戰(zhàn)時首都重慶若即若離的江津落下腳,與當地名門鄧蟾秋、鄧燮康叔侄結為同宗,在城內四牌坊街開設了一家診所。在缺醫(yī)少藥的小地方,因戰(zhàn)亂而來了這么一位日本帝國大學醫(yī)科專業(yè)出身的名醫(yī),而這位名醫(yī)又每每主動出診甚至義診,所以,鄧氏診所的聲譽很快就起來了。鄧仲純便時常要下到重慶采購醫(yī)藥器械。從報章上得知故友陳獨秀已經出獄抵達重慶且不再問政事后,鄧仲純便趕到渝州,在禁煙委員會重慶辦事處找到寄屆于斯的老友。見其不堪燠熱,便敦請其移居江津,理由很簡單,卻也很讓陳獨秀動心:江津比“火爐”重慶涼快一些。江津還有很多安徽老鄉(xiāng)一一教育部已經批復鄧的小弟鄧季宣的請求,要存江津開辦以安徽流亡師生為主體的國立九中,皖籍教師中很多人都是陳獨秀的學生和追隨者。
于是,陌生的江津古城,就成了陳獨秀這位傲然宣稱“我不代表任何人,我已不隸屬于任何黨派”的思想巨子的最后歸宿。
被罵作風不正,搬出鄧家
不料,陳獨秀抵達江津碼頭之日,因通訊不便,鄧仲純并沒到碼頭迎候!陳獨秀、潘蘭珍只好雇腳夫乘滑桿找到四牌坊街的鄧氏診所。萬不料,鄧仲純當天出診不在家,而對陳獨秀素有怨言的鄧太太竟然拒見來客!陳獨秀很無奈,只得打聽著找到另一位皖籍故交,經這位朋友介紹,才在江津名流曹茂池的郭家公館一隅住F。
數月后,鄧仲純在黃荊街租下一座帶院的樓房,開設了“延年醫(yī)院”,極力勸慰,才將陳獨秀、潘蘭珍以及后來趕到江津的陳的繼母謝氏、三兒陳松年一家接進自家樓上住一一樓下是鄧仲純與鄧季宣兄弟兩家均住。
其間,不斷有縣長與當地上層人士前來拜訪。訪客中,就有名紳鄧蟾秋與鄧燮康叔侄,前者為有仗義疏財美譽的重慶巨富,后者乃江津農工銀行的年輕經理。尤其是后者,早年存復旦大學讀書時,曾加入C.Y.(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親聆過陳先生的演講,是陳的粉絲。
隨后,陳曾應邀到鄧氏在上游的白沙鎮(zhèn)鄧家住過兩個多月。然而,回到縣城后,卻終為女主人不容而不得不搬出鄧家!本來鄧太太就對政治觀點過于激進且生活作風過于前衛(wèi)的陳獨秀素懷不滿(在北京住鄰居時曾為他家惹過麻煩),更對因天熱而像當地“下等人”一樣赤膊出入廳堂的陳獨秀看不順眼,終于在陳獨秀訓斥鄧季宣6歲小兒子摸他屁股是“沒教養(yǎng)”時,她勃然大怒,厲聲斥責陳“六十歲的老頭子騙娶人家大姑娘(潘蘭珍時年30歲,已做陳獨秀情侶8年)算什么教養(yǎng)?一個老東西在男男女女一大屋子里赤身露體地走來走去,又算什么教養(yǎng)?”潘蘭珍遂挺身而出,與鄧太太展開舌戰(zhàn)。鄧仲純此時正在前院坐診,聞聲趕來已勸阻不及,況且他一向有懼內的名聲。當晚,陳獨秀即執(zhí)意搬出鄧家,跑到一家小客棧里棲身。至死不改疏狂
某日,陳獨秀在地攤上讀到署名“江津楊魯丞”的一冊《群經大義》,覺得不錯,便打聽作者所在。鄧燮康告訴他,楊某乃已故前清進士,家住離城30里外的鶴山坪,其幺孫楊學淵與其相熟,是江津縣教育局局長,但住在城里,且自感學問不夠,正欲覓找方家整理先人遺下的幾大箱手稿呢!所以,陳獨秀在離開鄧仲純家不久,即經鄧燮康介紹,入住鶴山坪的石墻院。
當年,楊學淵讓住在石墻院的侄兒楊慶馀安排陳獨秀和潘蘭珍住進了西邊的兩間屋,一間是書房兼會客,一問是臥室。開始,兩家人共同開伙,陳、潘二人分文不付。但在整理出楊魯丞的兩本書后,清高的陳獨秀卻不肯為之寫序,原因是他覺得作者的見解不高,不值得他寫。楊慶馀有些惱怒,但也沒有下逐客令,而陳獨秀也無處可去,便雇了一個廚子自己開伙。于是,陳獨秀又多了一間伙房。
從城里到鄉(xiāng)下,從江邊到山上,陳獨秀與潘蘭珍是乘坐兩頂滑桿被抬進石墻院的。存公路交通不發(fā)達的70多年前,有身份的人出入坐轎是很正常的事。之后,陳曾多次往返鶴山坪與縣城,而從鶴山坪到江邊的五舉坨碼頭的蜿蜒山道上,也總能見得有官紳乘滑桿上山造訪楊家的房客(胡宗南、戴笠這兩位極有權勢的軍政要員也曾奉蔣介石命微服拜會過陳獨秀,只不過無人知曉罷了)。農民們不知道楊家請來的這位老先生究竟何許人也,只知他是一位極有身份的“下江人”。
民間對陳獨秀身份的猜測不幸引來了毛賊。1940年秋的某天,陳獨秀與潘蘭珍外出返回時,發(fā)現寓所被盜,小偷從后門而入,從后窗爬進,將他的一個藤箱拎走。追到后門的大黃桷樹時,發(fā)現他最最在意的、辛辛苦苦寫了很長時問的“小學課本”(文字學教材),竟然被自感晦氣的毛賊一把火燒了!三個小偷本以為要在這神秘房客身上狠狠撈上一筆呢!這次失竊案之后,陳獨秀連埋首故紙堆的興致也淡了。青燈黃卷,陳獨秀在此居住了三年,直至1942年5月27日病逝于此宅。當地在世的親歷者說,潘蘭珍和陳松年以及故人的北大學生們跪在床前大哭了一場。
默想那位“終身的反對派”(胡適評陳獨秀語)困居此宅,心情何其憂憤!回首叱咤風云的大半生,他意氣難平,存此為友人寫下“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的篆書對聯,也寫下“相逢鬢發(fā)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的詩句?,F在,這些詩句被制成楹聯或條幅,
就懸在石墻院里外,讓人讀過,似仍能觸摸到一顆不屈的靈魂的脈動。
1943年1月,陳獨秀葬儀存江津“康莊”前坡舉行。
摘自中國共產黨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