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月,女,20世紀(jì)80年代生,廣西欽州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欽州市委黨史研究室。
代亞楠再次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故鄉(xiāng)的海風(fēng)帶著熟悉的咸腥味襲來,讓她更加懷念加州溫暖的陽光。
十年來,她一直在逃離,從考上大學(xué)能名正言順逃離那一刻起,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以致大學(xué)四年間不曾再回到家鄉(xiāng)一次。畢業(yè)后,戀愛、結(jié)婚、移民,她有更加正當(dāng)?shù)睦碛呻x開。
在異國他鄉(xiāng),她似乎比以往更加自信,與丈夫一起白手起家,公司發(fā)展也越來越好。一座房子兩輛車,兩個孩子一條狗,代亞楠已經(jīng)成為移民的成功代表,成為同學(xué)朋友圈里幸福的代名詞。如果不是那個折磨她半個月之久的越洋電話突然而至,代亞楠幾乎已經(jīng)忘了那困擾她多年的陰影。
代英男站在人群中,看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走出通道,忽然有種錯愕的感覺。他印象中的代亞楠一直是低頭含胸,眼里帶著驚惶的,好像一只隨時待宰的小白兔??捎孀邅淼拇鷣嗛?,寬檐帽、太陽鏡、白襯衣、牛仔褲、高跟鞋,舉手投足間散發(fā)著女王般的氣場。盡管十年沒見,盡管太陽鏡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可代英男仍一眼認(rèn)出了他的妹妹。
“亞楠——”看著代亞楠隨著人群離開,代英男從游離狀態(tài)回過神來,趕緊叫住妹妹。
代亞楠有些意外,摘下太陽鏡,不露神色地說了一句:“你怎么來了?”
代英男搓著手,像犯了錯誤的孩子,說:“我問了大衛(wèi)你的航班。你也真是的,既然要回來,總要告訴家里嘛?!?/p>
代亞楠聳聳肩,說:“我不是怕你們忙嘛?!?/p>
代英男忽然發(fā)現(xiàn),跟妹妹竟然無話可說。以前的代亞楠總是憨憨的,不太笑,也不愛講話,文文靜靜的,說話也是小聲小氣的,不像現(xiàn)在,禮貌得不近人情。是自己的記憶出錯,還是妹妹一直以來就這樣不容易親近?
代英男伸手幫妹妹推行李車,邊走邊說:“家里都收拾好了,你先回家休息吧?!?/p>
代亞楠微微一笑,很客氣地拒絕:“不了,我已經(jīng)訂好酒店了。我好像更容易習(xí)慣酒店的床?!?/p>
代英男干笑一聲,掩飾尷尬:“由你吧,我打個電話告訴爸媽你回來了?!?/p>
代亞楠做了個請便的手勢,讓代英男更加覺得這個妹妹難以捉摸,唯有一點很肯定,代亞楠已經(jīng)完全不是十年前的代亞楠!
兄妹倆有一搭沒一搭地朝機場停車坪走,一個拉著行李箱的女人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忽然放慢了腳步,對代亞楠打量了一番。代亞楠瞄了她一眼,全身上下的假名牌,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一下。那女人放開行李箱,驚呼著:“你是代亞楠吧!”
代亞楠不置可否,在國外多年,她對這種公眾場合大聲喧嘩的行為非常反感。
“我是周柔柔?。 迸伺呐男馗?,希望能喚起代亞楠的回憶,“高二5班。”
“哦,是你啊!”代亞楠不冷不熱地回了句。這個名字她怎么可能會忘了?如果不是她,代亞楠的人生應(yīng)該有所不同吧?只是她怎么能如此厚顏無恥地認(rèn)為代亞楠應(yīng)該對她懷有同窗之誼呢?
“你這是剛回國嗎?”周柔柔顯然還沒注意到代亞楠不耐煩的神色,仍然熱情地詢問著這個老同學(xué)。
代亞楠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代英男看到妹妹的眉宇間不加掩飾的厭惡,倒是反應(yīng)很快。
代英男說:“是亞楠的同學(xué)吧?不好意思,我們趕時間,有空再聯(lián)系吧。”
代英男放好行李,代亞楠直接坐上后排。
周柔柔見狀,忙說:“好,你先休息好?!避噯恿?,周柔柔在后面追問了一句,“你的電話……”但車子已駛離,哪里還聽得到?
代英男送代亞楠到酒店安頓好,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代亞楠在浴缸里放了熱水,水溫稍高,但令全身毛孔張開,微微出汗,代亞楠稍微放松。她緩緩閉上眼睛,試圖放空腦子里的雜念,卻無法做到。自從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她再也無法做到平靜。看來,有些事情即使是時間也無法抹去它的陰影。
代亞楠還是決定先去醫(yī)院,這也是她此行回國的唯一原因。
盡管代英男已經(jīng)告訴父母妹妹回來的消息,代家父母還是很激動,尤其是盧見芬拉著女兒的手,兩眼淚光泛濫,左看右看似乎要把這些年沒有看到女兒的缺憾都補上。代樹仁嘴里沒說什么,眼里卻是熱切的。
代亞楠在來的路上一直在想象見面該要說些什么,一路上也在嘲笑自己,明明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為何要落得如此下場,女兒見父母竟然要斟酌起言辭來了。
但這一見面,倒是跟代亞楠心中預(yù)演過的場景不同。代亞楠想著,這見了面,肯定少不了挨一頓臭罵,罵她冷血無情,音訊杳然,說不定還會像小時候那樣,被一頓暴打。但在醫(yī)院見到那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暴君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她明白,他再也打不動她了。
醫(yī)院的墻壁是死魚腹一樣的白,護工剛拖了地,屋子里留下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因多年未見,竟一時無語,氣氛很是尷尬。代亞楠不愿意打破這尷尬,她心里的結(jié)經(jīng)過歲月的拉扯不是解開了而是扯得更緊了。以前總有人說,做了母親后就會理解父母的心情,但她無法理解。曾經(jīng)想過,自己是否是抱養(yǎng)的,但是父親的基因太強大了,根本就無須驗證。
盧見芬不停地整理著代樹仁的被角,以期望的眼神鼓勵著代樹仁說些什么來歡迎這個遠(yuǎn)道而歸的女兒。代樹仁咳嗽了一聲,沒好氣地說:“行了,別擠眉弄眼的。代亞楠,你回來還要我謝謝你嗎?”
代亞楠輕輕地哼了一聲,幾不可聞,心里想著,果然死到臨頭了還嘴硬。
代樹仁見代亞楠不出聲,忽然拿起床頭柜上的一個蘋果,用力朝代亞楠扔去。盧見芬一聲驚呼,代亞楠已是躲避不及。幸好,病中的代樹仁用的是左手,準(zhǔn)頭還是偏了,蘋果從代亞楠的臉頰呼嘯而過,砸在墻壁上又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滾到代亞楠的腳下。被撞碎的缺口猙獰地笑著,碎掉的果肉像爛泥般地留下了蘋果滅亡的足跡。
代亞楠反而笑了,這才是她記憶中的相處方式。她極度驚惶的童年以及少年,每天惴惴不安的毫無征兆的暴風(fēng)雨以及渺茫的希冀,到后來瘋狂地渴望長大渴望逃離。久別重逢的短暫的客氣還一度讓她以為自己的記憶出錯了,到此,她才確認(rèn)了她此行的目的。
代亞楠彎下腰,撿起地上的爛蘋果,掂了掂,說道:“看來您也不需要我,我在這里只會讓您病情加重,我還是先離開好了。”
代亞楠輕輕放下蘋果,轉(zhuǎn)身離開。盧見芬拉住女兒的手,哀求著:“亞楠,你——”
代亞楠輕輕撥開母親的手,不忍看母親的眼睛,目光瞧著門外的走廊,空洞而清冷?!澳判模荫R上就去做檢查,你們給的,我會還的。”
代樹仁氣急敗壞地吼道:“讓她滾!白眼狼!”
盧見芬無力地垂下手,眼里噙著淚花。
代亞楠離開病房,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滴。一墻之隔的是生養(yǎng)她的父親,而她卻不能像別人家的女兒一樣輕易輕松親熱地叫上一聲“爸爸”!接到哥哥的電話那晚,正值半夜,她呆坐到天明。在她的意識里,父親不可能倒下,他是那樣的不可一世,怎么能想象他像將死的魚一樣躺在白色的世界里無力地等待著死神的來臨。不,父親的世界應(yīng)該是黑色的,夾帶著暴風(fēng)雪,以及狂風(fēng)沙礫,隨時可以毀滅一個世界。白色,太靜謐了,不適合他。
困擾代亞楠半月之久的并不是一個腎。當(dāng)然,要割舍身體里的一個器官,總不會像獻(xiàn)血一樣容易,卻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難下決心。移民后,代亞楠夫妻逐漸認(rèn)同了器官捐獻(xiàn),甚至做出了死后捐獻(xiàn)全部器官的決定。要給自己的父親捐一個腎,她并不需要糾結(jié)太久,她糾結(jié)的是父親對自己的態(tài)度。對于一個多年未歸的女兒,是責(zé)罵還是思念?有沒有愧疚?對于一個能拯救他生命的女兒,是感激還是不屑?或者認(rèn)為是理所當(dāng)然?他會對自己過往的行為后悔莫及嗎?兩個小人在代亞楠的思想里打架。一個說,他是你父親,救他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一個說,不行,一定要讓他道歉,否則沒門。思想激烈爭斗的代亞楠神情恍惚,差點弄錯了一筆業(yè)務(wù)。最后是大衛(wèi)幫她做了決定,你的戰(zhàn)場不在這里,我給你訂了回國的機票,不管是什么樣的問題,你總要親自面對才能解決。
父親一個蘋果迎面砸來,砸開了她對父親的所有怨恨。是的,是怨恨。她勤奮、好學(xué),每學(xué)期都拿回一堆的獎狀,但父親總是隔三差五地打罵??荚嚊]得第一,挨罵,像豬一樣笨。學(xué)習(xí)累了出客廳喝口水,瞄了電視一眼,一只拖鞋就飛了過來。有時心情特別好,笑著進(jìn)家門,一張臉就黑下來,笑,有什么值得笑的!那時的代亞楠,馬上噤若寒蟬。
代亞楠摸了摸發(fā)際線上那塊凸起的疤,那是刻骨銘心的往事。很多年了,她一直留著長長的劉海,做頭發(fā)時,發(fā)型師總會遺憾地感慨,這么漂亮的額頭不能顯露出來真是太可惜了。這塊疤痕,就像一塊芯片,記載著代亞楠所有的不幸。
化驗結(jié)果還得等幾天,父親的一記蘋果鏢讓代亞楠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不去醫(yī)院——他一如既往地討厭我。
代亞楠回到酒店大堂,坐在大堂咖啡廳里的一名女子迎了過來,看了她兩秒鐘,激動地叫道:“代亞楠!”
代亞楠也認(rèn)出了她,如果說中學(xué)時代還有一點溫情的話,那就是她帶給自己的,同桌林曉函。這些年,兩人偶爾在網(wǎng)絡(luò)上聯(lián)系,但是見真人也還是畢業(yè)后的頭一次。
西式的擁抱,代亞楠身上真我的香水味與林曉函身上紅門的香水味輕輕撞擊。
林曉函找來,自然是周柔柔散布的消息。林曉函的丈夫跟代英男的妻子是同事,林曉函問了住址,就徑直找來了。同學(xué)群里知道代亞楠回國,在本地的同學(xué)都說要請她吃飯。
代亞楠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跟同學(xué)之間感情有多深厚呢!曉函,還是我請你吃飯吧,他們,你幫我回了吧?!?/p>
林曉函愣了一下,好久才說:“你還是忘不了那件事嗎?其實她的日子并不好過,以前她是大小姐,后來家里生意敗了,又遇人不淑,四處借債,整得親戚朋友都怕了,但還是改不了愛炫的本性,只是現(xiàn)在曬的都是高仿的山寨貨。”
代亞楠和林曉函坐在咖啡廳的一角,圍著小圓桌。橘黃的燈光從頭頂射下來,杯里的咖啡輕輕晃動,漾起小小的漣漪,反射著燈光,如初秋早晨的湖面。
代亞楠喝了口咖啡,怔怔地看著窗外,良久,才說:“我在國外一直不去想也不會去想,很奇怪,一回國就都想起來了。”
代亞楠考上市里最好的重點高中,宿舍一共四個人,除了周柔柔、林曉函,還有另一個女生吳頻。吳頻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只有中午在宿舍休息,晚上基本很少住校。林曉函是個直爽的女生,看起來有點不好相處。代亞楠倒是最先跟周柔柔做了朋友。
開學(xué)首先就是軍訓(xùn)。對于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來說,軍訓(xùn)就是煉獄。周柔柔最先受不了,幾乎每天都請病假。學(xué)校作為省里的示范性高中,對于學(xué)生逃避軍訓(xùn)肯定是不允許的,但入學(xué)時周柔柔的高調(diào)已經(jīng)讓同學(xué)們都知道她有個當(dāng)市委副書記的大伯,她爸爸是某公司的老總,雖然她的分?jǐn)?shù)離錄取分?jǐn)?shù)還差了一百多分,但是她爸爸給學(xué)校捐了一筆巨資……那時同學(xué)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特權(quán)。
周柔柔說她不舒服,也沒什么人真相信,倒是代亞楠每天都幫她打飯回宿舍,等她吃了飯還幫她洗碗。周柔柔還矯情,說飯菜不好吃。
軍訓(xùn)過半,也陸續(xù)有學(xué)生中暑,其中包括了代亞楠。代亞楠中暑的那天,教官親自到宿舍來看望了她。待教官走后,周柔柔從上床將她的水杯狠狠摔在地上。玻璃乍裂,水花四濺,滿室噤聲。
“這是有多嬌貴啊,還得教官親自來看。我這不躺了幾天了么,也沒見有人來問過一句?!?/p>
一直沒出過聲的林曉函譏諷道:“喲,我們班主任不是每天都要給大小姐請安嗎?難不成還得配個大內(nèi)總管給您?看您這樣嬌弱的身子骨,還是讓家里接回去好生養(yǎng)著吧!”
周柔柔立馬從床上蹦下來,指著林曉函說:“你冷嘲熱諷的什么意思?我得罪你了?”
林曉函把眼一橫:“沒,只是路見不平。代亞楠天天給你打飯你不知感恩,人家真病了,你還出言不遜。雖說你家里有點背景,但還是別把自己真當(dāng)公主了。在這里上學(xué)的人,你還真說不準(zhǔn)將來誰給誰提鞋,沒有誰欠著你的。還有,把地打掃干凈,礙著我走路了!”
代亞楠第一次見識到反抗。在她的字典里,只有逆來順受。所以,她愿意幫周柔柔打飯,她說不好吃,隔天又換別的。周柔柔說話不好聽,她也無所謂,住在一個宿舍就跟家人一樣,在家里還幾乎天天被打罵呢。可是林曉函太讓她意外了,一點沒有忍讓,直接讓周柔柔吃癟。
周柔柔見狀,立即放聲大哭:“你欺負(fù)人!”
旁邊宿舍的同學(xué)都過來圍觀了。周柔柔才來半個月,但已明顯不得人心,哭了半晌,也沒人理。
代亞楠喝了藿香正氣水,正在反胃,本來極不想動也不想說話,但此情此景,她也只好起床,默默地拿起門后的掃帚,把碎玻璃掃干凈。掃完玻璃,代亞楠彎下腰想整理鞋子,沒想到,一股酸水涌上喉嚨,代亞楠忙跑到衛(wèi)生間吐了起來。
周柔柔止住哭聲,冷笑著:“還嘔吐了,該不會是害喜了吧?”
林曉函倒是沒再出聲了。許久以后,林曉函跟代亞楠成為真正的朋友,林曉函恨鐵不成鋼地對代亞楠說:“你當(dāng)時是有多包子,給人欺負(fù)成癮了也不會還一下嘴?!蹦菚r,代亞楠已經(jīng)跟周柔柔形同陌路,她淡淡地說:“誰知道呢,可能當(dāng)慣奴隸了就不知道平等和自尊是何物了?!?/p>
宿舍里的第一次沖突看似平靜地過去了。周柔柔還是不時地支使代亞楠干這干那,有時也會莫名翻臉。比如,人多的場合,周柔柔總是會親熱地夸代亞楠這好那好;在小圈子里,她又會嫌棄代亞楠。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在外人看來,像是兩國之間的關(guān)系,時好時壞,大部分取決了周柔柔的心情。經(jīng)過宿舍那次爭吵,周柔柔也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開始用小恩小惠籠絡(luò)幾個女生。代亞楠還是獨來獨往的多,反正她也習(xí)慣了沒有朋友。初中時,同學(xué)過生日都流行到家里去,代亞楠去了好幾個同學(xué)的生日聚會,同學(xué)們也紛紛說等她過生日大家去她家里給她慶賀。
代亞楠有點忐忑,她吃不準(zhǔn)父親是否會同意她帶同學(xué)回家過生日。但是同學(xué)們都說了,從沒去過她家,大家都請她,她也應(yīng)該回請大家。生日前兩周,父親的一個舉動,讓代亞楠下了決心邀請同學(xué)到家里。那天是父親一個朋友女兒的生日,代亞楠聽到父親在家里打電話訂了蛋糕。當(dāng)時代亞楠滿心期待地想,到了我的生日,父親也一定會給我買個蛋糕吧,那我請同學(xué)們來家里玩應(yīng)該也是順理成章的。
生日那天吃過晚飯,代亞楠有點緊張地對父母說,請了同學(xué)們來家里玩。父母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代亞楠說是同學(xué)們要給她過生日。代家都沒有人記起這天是代亞楠的生日,在代家沒有給小孩過生日的習(xí)慣。
代樹仁臉一黑:“你這是要先斬后奏嗎?”
盧見芬也不是很高興地說:“家里什么都沒準(zhǔn)備,你怎么讓同學(xué)來了?”
家里的氣壓已經(jīng)降到了低點,代亞楠明白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一個自以為是的錯誤,一個高估自我的錯誤。她看到父親的臉因生氣而變得可怖,母親的臉也跟隨父親的節(jié)奏??墒牵呀?jīng)騎虎難下了,邀請她已經(jīng)發(fā)出了,就算是一場暴風(fēng)雨在等待著她,她也沒辦法選擇躲避。況且,這場風(fēng)暴已經(jīng)來臨了。
代亞楠囁嚅地說:“去買個蛋糕就可以了,在小賣部買點零食就夠了。同學(xué)們說沒來過家里。”
代樹仁的臉已經(jīng)可以結(jié)成冰了:“看來你早有計劃,好,我?guī)闳ベI蛋糕??偛荒茏屓思野讈砑依镆惶恕!?/p>
買蛋糕的路很長很長,如果一直這么走下去未必不是好事。代樹仁走在前面,一路都不作聲,代亞楠走在后面,心情低落到了極點。她的心里后悔不已,如果她夠聰明,她寧可讓同學(xué)們?nèi)⌒λ?,她也不會自作主張發(fā)出邀請。第一家蛋糕店沒有做好的成品生日蛋糕,第二家也沒有,直到第三家才買到一個14寸的蛋糕。代樹仁將蛋糕往代亞楠手里一扔,代亞楠提在手里,心往下沉。
接下來的聚會倒沒有讓代亞楠多難堪,甚至可以說是比較成功的。母親臨時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凈溫馨,父親展現(xiàn)出在外人面前的所有優(yōu)點,幽默風(fēng)趣、平易近人,還給他們拍了照片。送同學(xué)們離開時,好幾個同學(xué)羨慕地說,你爸爸真好!
關(guān)上門,那個吃完蛋糕粘著奶油的蛋糕底盤直接飛到她臉上。她條件反射,眼一閉,再一睜,頭發(fā)上已經(jīng)粘上了奶油。她驚惶地看著瞬間變臉的父親。
“你不是愛慕虛榮嗎?不是喜歡跟別人攀比嗎?看來是我平常沒有教給你做人的道理?!辈恢裁磿r候,父親手里多了一個鐵衣架。那晚的代亞楠沒有哭出聲來,也沒有在父母面前流淚。代亞楠身上腿上被衣架打了又腫起來的紅色傷痕沒有讓父親心軟和手軟,反倒是她的倔強引起父親更大的反感。
那晚,代亞楠躲在被子里,眼淚干了又濕,直到天亮。她不明白,父親可以為了別人的女兒慶生,卻不會記住自己女兒的生日。母親還在一旁添油加醋,這么小就跟人家學(xué)攀比。哥哥躲在房門的后面,幸災(zāi)樂禍地偷看她挨打。
那時,代亞楠時常會想,我是不是在哪抱來的?我的親生父母在哪里?這種幼稚的想法在往后的日子逐漸被推翻,因為親戚朋友都會說她長得跟父親很像,跟哥哥也像,一看就知道是兩兄妹。那次以后,代亞楠再也不參加同學(xué)的聚會,慢慢的,也沒有人再邀請她參加。
與周柔柔的決裂是在高二。那次的事件在許多人心中都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以致多年以后,人們一提起代亞楠,總會有人添加備注說,就是當(dāng)年那個要跳樓的?;ā?/p>
當(dāng)年的學(xué)校都在流傳說高二年級有兩個女生長得美,不分伯仲。兩個同樣美的女生還在一個班一個宿舍,就少不得經(jīng)常給人拿來作比較。因為周柔柔的背景,班主任對她是特別青睞,對代亞楠自然而然地有了偏見,而周柔柔的鐵桿跟班也常散布諸如代亞楠一看就是狐媚相的言論。周柔柔的基礎(chǔ)本來就差,成績是一塌糊涂,相比之下,代亞楠的成績偏上,更容易得到男生的青睞。周柔柔表面上跟代亞楠親熱,常說兩人是好閨蜜,但一轉(zhuǎn)身就編排代亞楠的是非。
高二的第一次期中考試,代亞楠尤為重視,這是分科后的第一次段考,父親給她下了死令,一定要進(jìn)年級前五名。成績出來了,代亞楠松了口氣。
成績榜張貼出來,就是為了讓大家比較的。學(xué)校認(rèn)為,有比較才有羞恥心和進(jìn)取心。有好事者在那里品頭論足,兩大?;?,一個是第五,一個是倒數(shù)第五,真是巧合。
周末回家,父親對著成績單表示默許,令代亞楠著實輕松了許多,返校時還帶著笑意。一路上,似乎有人對她指指點點,雖然可疑,卻也沒往壞處想。自從上了高二,同學(xué)們對她的議論她也有些聽聞,拿她跟周柔柔比較的話她也聽過,一笑置之。從小父母就嚴(yán)厲教導(dǎo)她不要跟別人攀比,她也只當(dāng)那是同學(xué)們無聊時善意的玩笑。
宿舍里只有林曉函,代亞楠跟她打了招呼,問她吃晚飯沒有,還把從家里帶來的蘋果分給她一個。林曉函欲言又止。代亞楠收拾東西準(zhǔn)備到教室自習(xí),林曉函咬了咬嘴唇,眼一閉,終于還是把她叫住了。
代亞楠以最快的速度沖到校外的網(wǎng)吧,顫抖著右手,點擊鼠標(biāo),打開論壇,看著那個已經(jīng)被頂在首頁頭條的帖子。代亞楠氣得手一直在抖,想按鼠標(biāo)的左鍵又點到了右鍵。帖子沒有指名道姓,但是指向明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她。她從沒做過的事卻被人繪聲繪色地描寫得如親眼所見,躍然紙上。如果她是局外人,也會相信這個杜撰的故事了。
代亞楠頭一次缺席了晚自習(xí)。第二天,紅著眼睛去上課,整個校園都是異樣的目光,仿佛她是一團病毒,周圍的人避之唯恐不及。
下了第二節(jié)課,班主任通知她到校長辦公室走一趟。從教學(xué)樓的五樓到行政樓的五樓,每一步樓梯代亞楠都走得很艱辛,雙腿是麻木的,大腦是空白的,像個機器一樣跟在冷若冰霜的班主任身后。校長室的大門打開著,父母坐在校長和年級主任潘老師的對面,憤怒且羞愧。父親拿出中華煙,賠著笑臉給校長和潘老師點火。辦公室窗開著,風(fēng)很大,吹起窗簾上下翻飛,校長桌上的稿紙嘩嘩作響。父親用手擋著風(fēng),打了幾次打火機才成功將火點著。
剛跨進(jìn)辦公室內(nèi),父親突然猛地站起來,一個巴掌甩過來,吼道:“氣死我了!原來你這臭丫頭一直不學(xué)好,在外勾三搭四。你倒跟我說說,你怎么這么不要臉?啊?”父親的巴掌左右開弓,代亞楠的臉上熱辣辣地疼,扎起的馬尾松開了,散落的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
代亞楠抽噎著說:“我沒有!”
潘老師勸著:“代亞楠家長,請不要使用暴力?!?/p>
父親氣得渾身直哆嗦。
校長潤了潤嗓子,說:“今天請你們二位過來,原因也跟你們說了,我們學(xué)校是省示范高中,代亞楠同學(xué)做出了抹黑學(xué)校的行為,如果屬實,按規(guī)定我們是要勒令退學(xué)的?,F(xiàn)在,學(xué)校要啟動調(diào)查,但此期間為了不造成學(xué)校師生的不便,也為了保護代亞楠同學(xué),請你們先把孩子帶回去?!?/p>
校長這話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代亞楠這事就是板上釘釘了,調(diào)查不過是體面的說法,或者是走走過場,等時間到了,就直接辦退學(xué)了。
盧見芬哀求著:“校長,能不能通融一次?”
校長很為難地?fù)u搖頭。
代樹仁一把扯過代亞楠的頭發(fā),把她的頭用力砸向大理石茶幾,罵道:“我是沒給你錢花還是怎么著?你看你做的什么事?原來你初三要求住校就是為了給人當(dāng)二奶,你在學(xué)校到底是學(xué)習(xí)還是作踐?不是說你連孩子都打過了嗎?怎么不生下來???我看直接退學(xué)得了。你讓我怎么出去見人?。课业念I(lǐng)導(dǎo)我的下屬該怎么看我?”
鮮血順著代亞楠的額頭流下來,滴到嘴里,又咸又腥,屈辱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初三住校,是因為代亞楠想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環(huán)境學(xué)習(xí),整天食堂、教室、宿舍,不曾出離半步,為什么父母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兒!為什么學(xué)校不經(jīng)調(diào)查就會相信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代亞楠咬著牙,沒有吱聲,人在發(fā)抖,心也發(fā)抖。
盧見芬抓住代樹仁的手,哭著說:“亞楠,你快跟爸爸說你錯了!”
校長、潘老師和班主任也趕緊上前,拉開代樹仁。
代樹仁的手一松開,代亞楠就沖向了窗臺,爬上了沒有防護網(wǎng)的窗臺。頓時,在校長室外看熱鬧的人和對面教學(xué)樓的人都驚呼起來。
盧見芬驚叫:“亞楠,快下來!”
風(fēng)吹起代亞楠的校服,滴了鮮血的白襯衣裝了一兜的風(fēng),那道血跡就像要把白襯衣扎口的麻繩。頭發(fā)亂了,眼淚干了,順著臉頰流下的血跡也干了,膩在臉上也沒有知覺。代亞楠慘淡地說:“為什么都不信我?我沒有做過那樣的事,為什么都不信我?”
代樹仁叫道:“沒做過怎么人家會寫得這么清楚?”
代亞楠搖著頭:“我是清白的,你們連自己的女兒都不信?!?/p>
代樹仁咬著牙說:“你一個學(xué)生,又沒有跟誰有深仇大恨,如果你沒做過,誰會這么作踐你?”
代亞楠冷冷地看了父親一眼,已無心再說,哀莫大于心死。
班主任叫道:“代亞楠,你要干什么?快下來!”
代亞楠冷眼看了班主任一眼,說:“老師,我一直以為教師是最高尚的職業(yè),但你讓我認(rèn)識到老師你是一個庸俗的人。是誰在黑我,你想想就明白了,如果我死了,你也算是推手之一。你,還有你們,相信她編造的謊言,而不愿意相信我,那好,我用死來證明我的清白。”
潘老師倒吸一口氣,盡量小心地說:“代亞楠同學(xué),那里危險,你回來再說?!?/p>
代亞楠叫道:“你別過來,過來我馬上就跳下去?!?/p>
潘老師對班主任說:“班上誰跟代亞楠比較好,馬上叫來?!?/p>
班主任退了出去,很快,林曉函來了。代亞楠平常并沒有特別要好的同學(xué),別人去哪都是結(jié)伴而行,她卻習(xí)慣了孤身一人。唯一說得上話的就是同桌林曉函。
“代亞楠,你下來吧?!?/p>
“不,你們都不相信我?!?/p>
“我相信你?!?/p>
“你們不相信我?!?/p>
“我相信你。”
……
這樣的對話機械地重復(fù)了半個小時,代亞楠始終沒有退讓,但她緊繃的神經(jīng)也變得麻木了。趁著她沒注意,潘老師從代亞楠的側(cè)后方快步走過去,將她從窗臺拉了下來。
盧見芬“嘩”地大哭起來,抱著呆滯的代亞楠哭著:“傻孩子,你怎么能干這種事嚇?gòu)寢專俊?/p>
代亞楠還是喃喃地說:“你們不信我。”
辦公室里的所有人都頗為尷尬。校內(nèi)的論壇一夜之間被爆出了大新聞,說有女生行為不檢,校長氣得發(fā)瘋,這是學(xué)校從未有過的丑聞。代樹仁似乎也意識到錯怪女兒了,那個帖子他看了是火冒三丈,每件事每個細(xì)節(jié)都寫得有板有眼,自己的女兒就跟小娼婦似的,他連殺女兒的心都有了。但是,代亞楠自己卻站上了窗臺,以死明志。細(xì)想之下,那個帖子也寫得太完美了。
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學(xué)校啟動了調(diào)查,不過,最后卻不了了之。代亞楠還在學(xué)校,這場風(fēng)波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平息。代亞楠很少回家了,偶爾回去,從不說話,像塊木頭。代樹仁開始還罵,后來察覺女兒對他的打罵都沒有反應(yīng)了,也不罵了。代亞楠的眼里完全沒有了熱氣,成績直線滑坡。
事情過了很久,代亞楠問過林曉函:“她為什么這么恨我,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林曉函說,這跟“既生瑜何生亮”的道理是一樣的,你自己琢磨。她一直被你比下去,而平時又是被慣著捧著的人,公主病不輕,怎么受得了?聽說那段時間,她在追班長,班長沒理她,也不知道哪里傳出來說班長其實是喜歡你的,就成了導(dǎo)火索了。對她來說,開一個無中生有的帖子只是個過了頭的玩笑,她從未想過這會要人命的。至于學(xué)校嘛,總是礙于她家的面子,查出是她了又怎樣?
所有人都認(rèn)為代亞楠不會再振作了。高三時,潘老師主動要求把代亞楠轉(zhuǎn)入他的班。觀察了半學(xué)期后,潘老師找她談了一次心,并沒有想象中的苦口婆心,只是一句話:你若消沉,便是親者痛仇者快;你想新生,必須靠高考來實現(xiàn)。
代亞楠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半年之內(nèi),從倒數(shù)的排名一直追回了順數(shù),高考考了全市的文科第二名。也正如潘老師所說,進(jìn)入大學(xué)后,她像鳳凰涅槃般新生了,收獲了自信、成功以及愛情。再也沒有人看出她曾經(jīng)的苦痛,到哪里她都是閃閃發(fā)光的女孩子。
檢驗結(jié)果出來了,她很適合。家人很高興,代樹仁終于有救了。代亞楠捏著檢查結(jié)果,暗笑命運的捉弄,父親最討厭的孩子成為他的救命稻草。
母親激動地握著她手,又哭又笑?!鞍Γ氵@么年輕,如果是我的腎源合適該有多好。亞楠,回家住吧,媽媽給你補補?!?/p>
代亞楠拒絕了:“放心,我會養(yǎng)肥自己再上手術(shù)臺,我割一個腎給你,從此再也不欠你們什么了?!比绱藧憾镜脑拸拇鷣嗛炖镎f出,不單是母親吃驚,連她自己也訝異,原來人的心里真的住著一個惡魔,在她也未曾留意的情況下,這個惡魔跑了出來。也許,這些話是積壓在她心里多年,就早想說的。遠(yuǎn)走重洋,并不能割斷她的血脈,她始終是欠著生身父母的養(yǎng)育之情?;蛟S這些年來,她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一個父母急需而只有她能解救的機會,只有這樣,她才能兩清,才能徹底與過去割裂。
代樹仁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呼吸也重起來,最終沒能壓住脾氣,指著代亞楠,怒斥:“滾!我就是馬上死也不要你的施舍!”
代亞楠揚長而去。這一刻,她有恃無恐。
代英男找上門來,面對這個翅膀早已硬起來的妹妹,他的眼神很復(fù)雜。從接到妹妹的那天起,他才慢慢回想,為什么妹妹這些年像失聯(lián)一樣不與家人聯(lián)系。她考上大學(xué)后幾乎不怎么與家里聯(lián)系,去了國外更是直接斷了音信,如果不是通過她的同學(xué)輾轉(zhuǎn)得到她的電話,恐怕這輩子再無緣再見。妹妹上高中時,他已經(jīng)去讀大學(xué),等他畢業(yè)妹妹又去上了大學(xué),后來偶爾聽說妹妹高中那次事件,他也是一笑而過。在他眼里,妹妹柔弱膽小,是不會做出這樣瘋狂的事的,怕是以訛傳訛,三人成虎。家里父親一向是威嚴(yán)的,他也不敢向父母印證這事。向來只以為是女孩子長大了,性格變了。細(xì)想起來,他印象中的妹妹跟眼前的妹妹并不一樣。
代英男開門見山說,你別氣爸爸了,他其實挺難受的。他本來并不同意接受移植,我們勸了好久他才同意的。
代亞楠站在窗邊,任憑風(fēng)撥動她的頭發(fā)。哥哥當(dāng)說客顯然不怎么高明。一個不能感同身受的人,完全沒有溝通的價值。
代英男繼續(xù)說,爸爸其實很疼你,你從小聰明,是他的驕傲。
代亞楠冷笑一聲,對啊,我還記得我考上大學(xué)時,他很驕傲地說是因為他的管教我才有出息的,我得謝謝他多年來賞我的打!
代英男竟一時失語。妹妹的傷疤原來在這里!那個每次挨打總是默默流淚的小姑娘,挨了打自己找藥偷偷擦的小女孩,在家里大氣不敢出,總是小心翼翼,父親的一聲咳嗽都能讓她發(fā)抖。
代英男說,他也挺可憐的。這些年的脾氣是越來越壞了,但無論怎樣,他總是我們的爸爸,現(xiàn)在他快死了。
代亞楠背對著哥哥,言語無限蒼涼,是啊,他快死了,想起了我這個女兒,幸好當(dāng)年沒有打死,還有用處。你是他的兒子,要為他求情,我倒是想起,當(dāng)年你每次在門后偷偷看我挨打,怎么沒想過要為我求情?
代英男再次語塞。童年時的旁觀,不勇敢,都已深刻在妹妹的腦海。
代英男走到妹妹身后,輕輕地拍了一下妹妹的肩膀。代亞楠的肩膀聳了一下,代英男靠近妹妹,發(fā)現(xiàn)妹妹已是淚流滿面。代英男伸出右手,在妹妹的后腦上方停頓了幾秒,他呼了一口氣,手落在代亞楠的后腦勺上,緩緩地?fù)崦妹玫念^發(fā)。
“我只是想有個人溫暖我、愛我,可你和媽媽從來不曾考慮過我的感受!”
代亞楠先是嚶嚶地哭著,后來竟放聲哭起來。代英男把妹妹摟在懷里,輕拍她的背,什么話也不說。這是他十年前就該做的事,保護妹妹,安撫妹妹,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伤菚r也只是個孩子,而且是不勇敢的孩子,他自己也常被棍棒加身,看到妹妹也被打,難免有“有難同當(dāng)”的晦澀心理。如果當(dāng)時他成熟一點,勇敢一點,伸出手來擋開父親揮向妹妹的棍棒、衣架、拖鞋……溫暖妹妹孤單無助的心靈,妹妹應(yīng)該不會懷恨遠(yuǎn)走異鄉(xiāng)。
父親卻并不妥協(xié)。代樹仁不顧病入膏肓,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欠她什么?做父親的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打了嗎?看她得意的,沒有老子,她能考上好大學(xué),能出國?你們不要求她,讓她看著我死,看她會不會有良心!
代英男對父親很無奈,一個既可悲又可憐的老人,你還能拿他怎么樣?代英男甚至連準(zhǔn)備好的說辭都吞回了肚子里。要讓父親服軟,且要解開妹妹的心結(jié),不是件容易的事。主治醫(yī)生已催了好幾次,要盡快手術(shù),代英男的心情很復(fù)雜。
盧見芬又流著淚去勸說女兒,讓她服一下軟,給父親說幾句好話,認(rèn)個錯。
代亞楠很堅決地?fù)u頭。母親一輩子屈從父親,在父親面前不敢說一句“不”。代亞楠想對母親說不要迷信父親的權(quán)威,但看了母親一眼,放棄了。父親是母親幾十年的信仰,如何讓她轉(zhuǎn)變?但她也不會再茍同母親,她為什么要認(rèn)錯?她千里迢迢回來給父親捐腎,只想得到一句遲來的道歉。但事情的發(fā)展卻陷入了僵局。代亞楠一時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代亞楠心緒紛亂,潘老師在這時給她打了電話。對于潘老師,代亞楠是心存感激的,別人可以不見,但潘老師還是要見的。
潘老師在茶室等她。這是家并不太大的茶室,白天也開著燈,柔和的橘色燈光灑滿了整個前廳。潘老師坐在一個根雕的荷塘牧童的茶幾旁,悠閑地一手拿煙,一手捏著小茶杯品著茶。
潘老師已經(jīng)退休了,清瘦卻很矍鑠,頭發(fā)沒有染,白多黑少,仍然是代亞楠印象中笑瞇瞇的樣子,甚至比從前更顯溫和,一口黃牙暴露了他的煙齡。
潘老師說,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這些年偶爾聽到他們說起你,都是好消息,祝賀你。
代亞楠忽然有些靦腆了。潘老師第一次跟她說祝賀是她去拿錄取通知書時,時隔多年,再聽到這話,代亞楠有恍如隔世之感。
代亞楠赧然一笑,說幸好有潘老師。
臨分別,潘老師對代亞楠說,有些事,也許感覺自己永遠(yuǎn)都邁不過去的,像鴻溝一樣,其實它也許只是一條小水溝,你一跨就過去了。等你走了一段路以后再回頭看,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都不算事。生活給人的磨礪,對不聰明的人來說是絆腳石,對聰明的人來說是寶貴的財富。亞楠,老師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明白老師的意思吧?
代亞楠眼眶一熱,用力點了點頭,竭力不讓眼淚往下掉。她那么渴求從父母那里得到的一句贊美,到頭來還是潘老師自自然然地給了她,一句聰明的孩子,差點戳中她的淚點。
代英男反復(fù)思量著要怎么勸說父親。不只是為了給父親治病,同時也是為妹妹治心病。父親的暴戾只表現(xiàn)在家里,在外面,他是謙謙君子。代英男也不理解父親,為什么把最可怕最糟糕的一面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給了家人,而呈現(xiàn)給外人一個完美的形象。是因為最親近的人、沒有利益沖突的人反而可以傷得肆無忌憚嗎?
代英男先跟母親談了心,母親很錯愕,她也根本沒想到代亞楠的心結(jié)這么重。當(dāng)年那件事后,代亞楠是消沉了很久,作為母親,她以為事情過去了,女兒會恢復(fù)的,挨打挨罵又不是第一次了。后來習(xí)慣了她的沉默,盧見芬還以為是女兒長大了性格所致,萬萬沒想到是她忽略了女兒的心理成長。
盧見芬一抬眼,看到掛在墻上婆婆的照片,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在這個家里我從來沒有說話的分量。只是可憐了亞楠,這些年她心里該有多苦,我們還在責(zé)怪她不要家里人了。作為妻子,我沒勸好你爸,作為母親,我沒保護好你們,是我的錯。
父親的病房新住進(jìn)一個病友。病友有個十二三歲的女兒,叫秀兒,倒還不清楚自己父親的病情嚴(yán)重,一放學(xué)就往醫(yī)院跑,天天嘰嘰喳喳的,給父親講學(xué)校里的趣事,逗得代樹仁也跟著開心。
代英男把家里的照片做了一個電子相冊,帶到父親的病房,放在父親的床頭。
秀兒看見了很好奇,忍不住翻看起來。秀兒指著代亞楠的生日聚會照片問道:“伯伯,這個小姐姐是誰?”
代樹仁怔了怔,說,這是我女兒。
秀兒若有所思地說,哦,是姐姐在過生日啊。我最喜歡過生日了,爸爸每次都要送我喜歡的禮物。伯伯,你送什么禮物給姐姐了?
代樹仁語塞。他從未送過禮物給兒女。生兒養(yǎng)女,把他們養(yǎng)大,供他們讀書就夠了,為什么要送禮物給自己的孩子呢?浪費錢。
秀兒轉(zhuǎn)回頭,在父親的臉上重重親了一口,央求著,爸爸,你要快點好起來,明年我生日你要陪我去游樂園,我們班同學(xué)都坐過摩天輪了,就我沒坐過。
做父親的寵溺地笑著回應(yīng),好,為了秀兒也要快點好。
秀兒又回過頭來問,伯伯,那姐姐去哪了?怎么沒見她來看你?
盧見芬見代樹仁臉色不妙,馬上搶著回答說,姐姐后來考上大學(xué),又出國了。
秀兒很夸張地張大嘴巴,姐姐好厲害。爸爸,我以后也要像姐姐一樣出國留學(xué),帶你去玩。
父親點頭笑著,好啊,秀兒一定要帶爸爸去啊。
父女倆膩歪著。一旁的盧見芬心里七上八下的,代樹仁在外人面前涵養(yǎng)還是好的,但此刻他心里想什么她就無從得知了。
盧見芬去打水,回到門口,看到代樹仁正拿著相冊發(fā)愣。盧見芬進(jìn)來,代樹仁忙把相冊塞到枕頭邊。一滴不易察覺的淚花在盧見芬沒注意前被代樹仁眨沒了。
母親講的那個故事,代英男用了好幾天才消化完。只是妹妹有什么錯?每每想到這,代英男都恨自己,當(dāng)年如果好好疼愛妹妹,就不會有太多遺憾。這樣的遺憾要如何才能補償?
盧見芬煲了湯,讓代英男送到酒店去。去了酒店,卻撲了個空。通了電話,代亞楠說在步行街。
步行街離酒店不遠(yuǎn),代亞楠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坐著。捧著一杯奶茶,心事重重地坐看人來人往??吹酱⒛姓疫^來,代亞楠遞給他一杯溫?zé)岬目Х取?/p>
兄妹倆史無前例地坐在一起,默默地喝著飲料。長椅正對著奶茶店,店里放著抒情的歌。歌雖老,卻也斷人腸?!鞍自鹿?照天涯的兩端/在心上/卻不在身旁/擦不干你當(dāng)時的淚光/路太長/追不回原諒……”
街心公園有賣糖葫蘆的,代英男過去買了一串糖葫蘆。
代亞楠不好意思地說,哪有一把年紀(jì)還在街上吃糖葫蘆的?
代英男笑笑。你小時候經(jīng)過糖葫蘆攤都要多看兩眼,可是從沒得吃過,有一次回老家過年,有人拿到村里賣。奶奶給你買了一串,后來讓爸爸打飛了,我還記得你委屈的樣子。今天哥哥想買給你。
代亞楠接過糖葫蘆,舉在額前,微仰著頭,陽光透過糖片,四散著七彩的光線。她小時候一直在想,糖葫蘆到底是酸的還是甜的,可惜沒有答案。
代亞楠自言自語,奶奶在天上還好嗎?
代英男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你知道你長得很像奶奶嗎?
代亞楠當(dāng)然知道,小時候回村里,人家都會說亞楠像奶奶,是個美人胚子。
代英男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農(nóng)村的小伙子想改變命運,唯一的方法是當(dāng)兵,但是家里成分不好,村里的兩個當(dāng)兵名額幾乎不可能落在他頭上。小伙子對母親埋怨出身,在名單報送前一晚,他喝醉了,經(jīng)過自家草垛,看到他最不愿意見到的一幕。后來,小伙子在部隊提了干,轉(zhuǎn)業(yè)回地方后過起了四平八穩(wěn)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妻子柔順,孩子聽話,讓人稱羨。但他總忘不了那件事,這是他一生的恥辱,他恨他的母親,卻在享受母親給他的恩惠,他恨自己,卻沒法對自己下手。
代亞楠默默地聽著,無限悲涼地說,所以,他對長得像自己的兒子大打出手,對長得像母親的女兒越打越上癮。
代英男沉重地點了點頭。
代亞楠咬了一口酸甜的小蘋果,閉上眼睛,仰頭向天,良久,睜開眼睛,看向代英男。哥,我小時候想要的,現(xiàn)在未必還想要。無論怎樣,我的童年也不可能重來一次??赡苁俏姨珗?zhí)著了,我回來本來就是要捐腎的,還磨蹭了這么久,讓你們操心了。我的家在美國,我的愛人和孩子還在等著我回去。你跟醫(yī)生安排好時間,盡快手術(shù)吧,我想回家了。
代英男鼻子一酸,妹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叫他哥哥了。代英男忽然蹲下身子,對代亞楠說,上來,哥哥背你,像你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樣。
代亞楠瞧了瞧四周,搖搖頭,她印象中就沒有跟家人這么親昵。代英男還是保持姿勢,催促她快點。
代亞楠說,這是情侶才做的事。
代英男無所謂,我背自己的妹妹,誰愛怎么想隨他唄??焐蟻恚邕@馬步扎不穩(wěn)了。
代亞楠笑著趴在他身上,叫道,駕!
醫(yī)生安排好手術(shù),代亞楠還是沒有再去見父親。手術(shù)前一晚,代英男陪護父親。尋思了很久,代英男鼓起勇氣對父親說,爸,我跟你說個事,你可能會很生氣,但請你一定要聽我說完。
代樹仁似乎了解兒子要說的話,但他并沒有阻止。
“亞楠是個善良的孩子,雖然這些年一直對家里有怨氣,可她是真心要救你。我是男孩子,所以你打我,我疼過就算了。但亞楠是個心思細(xì)膩的女孩子,需要的是關(guān)愛和呵護。那些年,我沒有勇敢地告訴您,打孩子是不對的,所以才讓妹妹記恨。前幾天,亞楠跟我說她的家在美國,她想回家了。我差點哭了,爸,她本該有一個家,有您,有媽,有我,可是我們沒有把她找回來,我很想找回我妹妹。”
代樹仁閉著眼,翻身側(cè)對著兒子,一行眼淚悄然滑落,滴在枕頭上。
手術(shù)后,代亞楠休養(yǎng)了幾天,就訂了回美國的機票。出院前,她悄悄去父親的重癥監(jiān)護室看了一眼,父親在沉睡。她沒有驚動任何人,默默地看著那個躺在床上插滿管子的人,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人,這一別就說不準(zhǔn)何時再見了,或許再也不見吧。
候機室里人們在安靜地等待著。代亞楠翻看了一下大衛(wèi)的推特,一雙兒女在思念著媽媽。代亞楠回了信息,說媽媽很快就回到你們身邊了,寶貝,媽媽愛你們。
手機響了,是代英男。
代亞楠接通電話,代英男急匆匆地問,你在哪里?
代亞楠說,在機場。
代英男頓了頓,緩緩說,亞楠,你聽好了,爸爸現(xiàn)在并發(fā)癥,情況不好,他在迷糊中叫著你的名字。另外,我給你聽一段錄音。
“英男,如果我沒能活下來,你幫我問亞楠,現(xiàn)在開始,做個她想要的爸爸會不會太遲?!?/p>
代亞楠的眼淚就那么無節(jié)制地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