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仁
戰(zhàn)時遵義親歷記
■王樹仁
有人說,20世紀40年代是遵義文化大交流的年代。也可以說,這是遵義近代文化史上少有的繁榮時期。當時由于戰(zhàn)亂等原因,大批文化界名人在遵義逗留、暫住,眾多的專家、學者、海內(nèi)雋彥也隨浙江大學內(nèi)遷,在遵義定居。一時人口驟增,人文薈萃,文化學術(shù)活動空前活躍,逐漸滲透到文化生活的各個方面。當時的遵義被稱為“小桂林”,名實相符,亦非過譽。我謹以個人親身經(jīng)歷,略述梗概。
抗戰(zhàn)時期,在丁字口(現(xiàn)位于遵義市紅花崗區(qū))有一座西式的小型建筑,其中分布著旅館、餐廳、會議廳(也是文化活動廳)、茶座、小賣店、理發(fā)室、淋浴間等多種設(shè)施。庭院散種竹枝花卉,顯得分外玲瓏雅致。這里就是抗戰(zhàn)時期遵義文化活動的中心——社會服務處。如今遵義七、八十歲的老人,尤其是知識階層的人士,差不多都熟悉這個地方。戰(zhàn)時曾旅居古城的人們,舊地重游時遍覓不見它的所在,猶一噓三嘆,甚為憾事。
▲20世紀40年代的遵義老城
當桂林潰退、黔南吃緊時,大批文化名人如馮玉祥將軍的夫人李德全、文化墾殖團的熊佛西、作家端木蕻良等人來到遵義時,遵義人民都曾在這里開會歡迎;熊佛西、酈承銓(浙大文學院教授)等人的聯(lián)合書畫展,西南聯(lián)大文學院教授吳先生所作的轟動古城的“紅樓夢人物分析”報告,也是在這里舉行的。這些活動,無疑對當時遵義的文化和學術(shù)等方面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浙大不少學術(shù)交流活動,有時也在這里舉行,比如迎接英國文化使者李約瑟夫婦。蘇步青、談家楨兩位教授所接受的兩位印度留學生,來往均下榻這里。偏僻古城,初次出現(xiàn)兩位異國客人,市民十分好奇,前往探視者,絡繹不絕;另外,浙大師生還曾在這里舉行過交際舞會,一時惹來議論紛紛,風雨滿城。社會服務處還辦過幾期京劇學習班,對活躍古城人民文化生活,也起到了一定積極作用。
▲1958年建成的遵義大飯店
在社會服務處前院,有散布在花壇的茶座。在盛夏夜晚,每當華燈初上,人們在此乘涼品茶,聽著音樂閑談聊天。浙大師生到這里吃茶的人不少,別有一番風景。我懷念社會服務處,因為我曾在這里聽過幾次文學報告,得到不少知識。文化熏陶是無形的,但影響又是深遠的。
當年,在何家巷口有一座木式結(jié)構(gòu)小庭院,是當時中華基督教育青年會為浙大學生開辦的一個“學生服務處”。這里有從桂林、重慶等地的三聯(lián)書店購進的大批進步書刊,如蘇聯(lián)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我國當代著名作家魯迅、茅盾、郭沫若、巴金、姚雪垠等人的小說、散文和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等等,為沉悶、偏僻、閉塞的古城青年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精神食糧。我在這里借閱過茅盾的小說《霜葉紅似二月花》,還看過《新華日報》及民盟辦的《民主報》。學生服務處的負責人名叫鈕志芳,他們還給經(jīng)濟困難學生辦理“工作自助”(勤工儉學)和醫(yī)藥費補助。在廣西潰敗前后,原在桂林的一些進步作家來到遵義暫住,歡迎會多次在學生會服務處舉行。我記憶最深的是端木蕻良先生的一次扣人心弦的報告。
那是1944年的冬天,報告會的地點就在學生服務處一間廳房里。暗淡的煤油燈閃爍,屋中間還放著一個熾烈的木炭火盆。端木蕻良先生的報告內(nèi)容主要是介紹抗戰(zhàn)中文藝界的情況,因為他剛隨熊佛西率領(lǐng)的文化懇殖團逃難到遵義,所以對當時黔桂潰退的情況感觸較大。當他談到一路上親眼看到一批批難民倒斃在路上,聽到無數(shù)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嬰兒撕裂人心的哭聲時,他聲淚俱下:“這種呼叫、呻吟、狂奔,構(gòu)成一個中華民族災難的交響曲,慘絕人寰,目不忍睹。這一切都是由于國府的獨裁專制,消極抗日,腐化無能所造成的?!彼f:“我要把沿途所見所聞告訴朋友們,即使今天出門就被抓去,我也要講……”令聽眾無不動容。擲地有聲的話語,和一年多以后聞一多先生在昆明對聯(lián)大學生作報告時所講的“今天這里有沒有特務?你站出來,是好漢的站出來!”一樣,表現(xiàn)了中華男兒的浩然正氣。
我一向認為文學的感染力是巨大的,講真話的文學報告,其教育作用,可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而端木蕻良先生的報告當屬此列。
從飲食習慣和口味來講,遵義應歸于川味飲食地區(qū),向以麻辣重咸為主。大體來說,在抗戰(zhàn)以前,變化甚微。40年代初,浙江大學、步兵學校由南方遷至遵義以后,眾多下江人擁入古城;加之遵義又是重慶經(jīng)滇緬路與外界聯(lián)系必經(jīng)的食宿驛站,軍商客車,晝夜不斷。于是眾多具有江南風味的餐館和小吃陸續(xù)涌入一向封閉的古城。
當時在丁字口的幾家大飯店,如江浙餐廳、南京酒家等最具代表性。這些南方飯店不僅在宴席肴饌的品種和口味上與蘇、杭、滬、寧絕無二致,甚至餐廳建筑、裝潢、陳設(shè)一如江南風格,聘請的下江名師手藝高超,色、香、味與南方毫無差異。在遵義的下江人士,到此飲宴聯(lián)歡,多為抒發(fā)思鄉(xiāng)之幽情。另外,以小吃店來說,以隨浙大遷來的“泰來面館”最負勝名。老板為浙江籍王氏兄弟,他倆攜妻兒老小十多口,在何家巷浙大校門的對面開了一面館,面館為木式結(jié)構(gòu)兩層小樓房,樓上住家、樓下開店,專營“大肉面”“排骨面”和“南方風味肉包”。這里常常是內(nèi)遷師生思鄉(xiāng)就餐的所在,尤其是江浙籍教工上班之前,到此吃早點者比比皆是。一進門,只聽得老板用吳語高喊:“大肉面一碗”“排骨面一碗”,“免紅”“加忌誄(醋)”等行家用語。顧客吃一碗、兩碗、吃不吃包子?老板心里都有數(shù)。遵義人也慢慢由品嘗轉(zhuǎn)為喜歡這種口味了,抗戰(zhàn)勝利后,浙大遷回杭州,泰來面館卻留了下來。丁字口的江浙餐廳,雖多已返鄉(xiāng),但這種江南風味的佳肴已經(jīng)在遵義撒下種子。此外,茶文化在抗戰(zhàn)時期的遵義也有變化,早年遵義的茶樓、茶館多為經(jīng)濟交易、擺龍門陣和清唱川劇的消遣地方??箲?zhàn)期間,有一些江南雅士,在今天的紅花崗劇場附近開了一家露天茶座,雅稱“吳苑”,草坪上散種花木,并不時擴放中外名曲,已帶有幾分文化情趣,頗似今天的酒吧。
▲1944年10月,竺可楨在湄潭演講
《竺可楨傳》里有這樣一段記載:“與水鄉(xiāng)農(nóng)村成百成千的孩子一樣,竺可楨濃厚的游泳興趣,就是從小開始形成的。以后,不論是在外地求學,還是做了大學校長,他都熱心提倡游泳……”由于竺可楨校長的倡導,體育老師舒鴻負責教授,浙大在遵義期間,無論是遵義的校本部,還是湄潭、永興分校學生的體育課,都非常重視游泳鍛煉。遵義本校在湘江洗馬灘一帶上游泳課曾引起不少市民觀看,湄潭情況也是一樣,但都未發(fā)生什么事情。
1943年仲夏,永興分校卻因為游泳課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體育課學游泳,在江浙一帶是極為平常的事,誰能想到在這個山村,農(nóng)民竟然把它視為傷風敗俗。持槍擎鋤的民團與村夫,緊緊追趕著一群僅著游泳衣褲的學生,幾乎造成血的悲劇。后經(jīng)學校軍訓教官與地方一再交涉,事情才慢慢平息下來。
前幾年,我在遵義公園游覽,遇到一位70多歲的老人,正津津有味地把這件事作為笑料向人擺談。那時他湊巧在永興趕場,自稱親眼目睹。有人說:“浙江大學遷遵,對貴州尤其對黔北不但在教育方面,而且在文化方面,人們思想觀念轉(zhuǎn)變方面都產(chǎn)生過較大的影響?!蔽蚁脒@件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回顧,遵義劇壇時至今日,劇種多,演員眾,愛好者覆蓋面和影響較廣的年代,莫過于鼎盛時期的抗日戰(zhàn)爭那一段如火如荼的歲月。
那時的春節(jié),各種戲曲演唱活動,五彩繽紛,甚是熱鬧。浙大劇團國劇組(新中國成立前稱京劇為國?。┛傆腥逄燹Z動全市的公演,最為引人矚目。海報一出,短短幾天,劇票就搶購一空。所公演的劇目多為人們百看不厭的好戲,像言派名劇《捉放曹》《賀后罵殿》《烏盆計》,梅派名劇《販馬記》《鳳還巢》《御碑亭》《玉棠春》等。扮演青衣者是一位浙大男生韓定國,他的道白、唱腔、做工均達中上水平。尤其扮演昆腔《販馬記》中的李桂芝,表演細膩深刻,唱腔延綿起伏,沁人心腑,給人印象最深,有“遵義的梅蘭芳”之稱,其名聲可以想見。此外還有外文系女生周桐和一位教授夫人攻程派青衣。這樣的陣容讓那時的重慶復旦大學國劇團和浙大劇團國劇社,在西南一帶享負盛名。
當時人員較多的步兵學校內(nèi)部(現(xiàn)遵義梅嶺廠),春節(jié)期間也有3天的戲劇演出,除京劇以外,還有河南梆子(豫?。┑鹊胤綉蚯?。其他的如浙江大學的北平、上海籍教授及夫人,在浙大教工俱樂部清唱京劇和昆曲;下江名票收徒在家中練功、演唱;還有新華橋、汽車站(現(xiàn)遵義市花崗區(qū)延安路附近)茶樓、酒肆的川劇、曲藝清唱和表演;丁字口江浙餐廳的南方師傅們常以江南小調(diào)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也給人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1942年的《思想與時代》月刊封面
在話劇方面,浙江大學的浙大劇團話劇組和進步社團——鐵犁劇團,外文系張君川教授主持的戲劇研究小組、步兵學校邱璽教官主持的血痕劇團,還有一些地方群眾組織的業(yè)余話劇組,在這期間都比較活躍。1944年,戲劇家熊佛西攜文化懇殖團來到遵義,話劇活動又達到高潮。那幾年公演的中外名劇達數(shù)十場。主要劇目有《女店主》《塞上風云》《蛻變》《蠢貨》《日出》《此恨綿綿》《萬世師表》《金指環(huán)》《自由兄弟》《夜光杯》《重慶二十四小時》《寄生草》和多次演出的《雷雨》等等。國內(nèi)聞名的話劇演員葉子、林薇、冷若冰和浙大師生、外語班職工、步兵學校學員以至中學生等都曾登臺獻藝。尤其在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城成中學的學生演出四幕《雷雨》轟動一時,引起了中學生對戲劇藝術(shù)的追求和向往。雖然那時的舞臺設(shè)施、光聲效果、演出水平難與如今相媲美,但那種催人上進、激勵民心的文化氣氛,對古城人民的思想意識、生活方式、精神風貌所產(chǎn)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遠遠超過藝術(shù)本身。
科學家竺可楨的論文《二十八宿起源時代與地點》取材豐富,持論精辟,至今猶為世界上研究此類問題首屈一指的著作。查竺可楨著作目錄,見該文最早發(fā)表在1944年遵義出版的《思想與時代》月刊第34期。
《思想與時代》是抗戰(zhàn)期間內(nèi)遷遵義的浙江大學文學院主編的,當時在我國西南一帶具有影響力的人文社科學性刊物。該刊主要刊發(fā)有關(guān)哲學、政治、文學、歷史、地理、心理、教育等內(nèi)容的文章。作者大部分為浙江大學與西南聯(lián)大文科教授,文章多為見解精辟、啟迪思想的佳作,如竺可楨、張其昀、錢穆、張蔭麟、譚其驤等教授在地理、歷史方面的論述,賀麟、謝幼偉等教授關(guān)于哲學問題相互討論、爭鳴的論述??娿X教授對詩詞研究的論文,最受文史愛好者及青年學生的喜歡。每期出版,零售本傾刻告罄。浙大文科學生,幾乎人手一冊。昆明、遵義當時為國內(nèi)學者、文人云集的地方,人才薈萃,被譽為戰(zhàn)時文化名城。因此,這份刊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時我國西南一帶人文社科的研究動態(tài)與學術(shù)水平。
該刊1941年8月在遵義創(chuàng)刊,社址在當時的水硐街三號,后遷經(jīng)歷司街十號,在貴州共出了40期。浙江大學遷回杭州后,從1947年第41期起,又繼續(xù)出刊至1948年11月,在黔、浙兩地先后出刊53期,目前國內(nèi)收藏原刊(復印者不計)者達32個館室。收藏最多的是廈門大學圖書館,共藏有53期;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二所資料室,共收52期,僅缺第53期;其次為北京圖書館,收50期;貴州省圖書館收藏13期;其他公共系統(tǒng)如上海、南京、武漢、重慶、四川、浙江、遼寧、吉林等省市圖書館,高教系統(tǒng)如北大、人大、中山、復旦、南開、武大、川大及華東師大等圖書館,科研系統(tǒng)如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資料室和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翻譯局圖書館等處均有部分(有的也多達40余冊,如中山大學圖書館)收藏。
抗戰(zhàn)期間,印刷、紙張、經(jīng)費、交通條件均極困難,出版物發(fā)行量都不大。《思想與時代》在這種情況下,尚能流傳全國,風靡一時,影響深遠,非一般刊物所能比擬。今天,作為歷史資料,這份月刊對抗戰(zhàn)時期貴州,尤其遵義地區(qū)文化教育事業(yè)發(fā)展情況的研究,仍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圖片來源:網(wǎng)絡)
(責任編輯:鄧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