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逢
昨夜笙歌遠(yuǎn)
文◎徐逢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許微瀾甚至覺得,假以時日,也許她會原諒江曉秋。昨夜笙歌遠(yuǎn),昨日的生活,昨日親密的朋友,卻不能從記憶里抹去。
禮拜四下午的H&M,人少,空氣不悶。許微瀾揀了七件衣裳去試衣間,門口卻沒見服務(wù)生,只好自己彎腰,在工作臺邊的掛鉤上取了個標(biāo)有“7”數(shù)字的牌子。
一名女郎裊裊婷婷地從一檔試衣間出來,抱堆兒衣服,一股腦兒摔在臺子上。她大概被人看習(xí)慣了,明知有人正注視她,也只是若無其事的,眼波隨意飄過來,瞟了許微瀾一眼。
“許微瀾!”
“江曉秋?”
女郎已叫出許微瀾的大名,她卻語氣猶疑,目光停留在女郎的眼部。沒錯,是江曉秋。除了雙眼皮更深,眼睛形狀更美。
“看出來了?去韓國做的?!苯瓡郧镄α诵?,看看許微瀾的眼睛,“你也去弄弄,用不著去韓國,上海這邊就行?!?/p>
濃郁的香水味,意味深長的笑容,柔膩的聲音。三四年前的時光,仿佛在這個下午全回來了。一小時后,拎著大小購物袋的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坐在“享咖”樓上,用兩杯熱巧克力慶祝她倆的重逢。
“你這幾年玩得爽嗎?說走就走,南南北北的,兜一圈回來,還是上海好吧?”
話題就從江曉秋在好幾座城市的經(jīng)歷開始。許微瀾心不在焉地聽著,她知道,江曉秋的經(jīng)歷,無非是男人,和艷遇。
三年前她和江曉秋在一起時,這些就是她倆最重要、也是最能讓她們興奮的話題。
閨蜜,是一種多么膚淺的關(guān)系。許微瀾和江曉秋,在大學(xué)時是泛泛之交,畢業(yè)后偶然碰見,恰好兩人住得近,恰好那陣子都挺無聊,不知誰起的頭,夜夜笙歌縱情聲色的日子過上幾天,兩人就著了迷。整整一年,她們幾乎日日見面,結(jié)伴出游、泡吧、轟趴,各種逢場作戲,各種真情假愛。
許微瀾和江曉秋,那一年,她們是鐵桿閨蜜。
她們白天進(jìn)出寫字樓,精明厲害,是像希拉里一樣的女強人;夜晚流連夜店,放浪形骸,明明是內(nèi)心喜歡,非要告訴自己說是工作壓力太大,此為減壓方式。江曉秋是不是這樣,許微瀾不清楚,反正她是。那一年,她知道她心里住著個壞女孩兒。
之后許微瀾跳了槽搬了家,江曉秋去了杭州,兩人往來稀少,如有默契,漸漸的,竟然失去聯(lián)系。
對許微瀾來說,夜場生活跟美食一樣,吃過量,之后就不想了。
“明天有個朋友的店子開業(yè),一起去?”江曉秋眨眨眼,濃密的假睫毛如蝶翼震動,“那人口氣很大,據(jù)說黑白都搞得定,我倒想看看,有什么新花樣好玩?!?/p>
酒吧位于松江某鎮(zhèn),許微瀾聽著嫌累,看看江曉秋,伊人眼中的興奮、好奇,如十七八歲小女生。許微瀾嘆口氣,“太遠(yuǎn)了!我一把老骨頭,怕是跑不動嘍?!?/p>
江曉秋斜睨著她,“才28,女人最美的階段才剛剛開始?!?/p>
她眼里含著笑,但許微瀾知道,那里面含著責(zé)備的意思:未老先衰。無所謂,反過來,她覺得至今還沉迷舊時光的江曉秋,倒是天真得可笑。
禮拜五傍晚是留給李海平的。五個多月來都是這樣。比朋友更近,戀人未滿,膠著于這樣的狀態(tài)中,又跟曖昧不同。這種關(guān)系,恐怕只有都有過歷練,也懂得把握節(jié)奏,深諳欲速則不達(dá)的一對男女,才能欣然接受。
李海平剛?cè)チ颂嗽颇希瑤Ыo許微瀾兩塊普洱茶餅。
“上面一塊可以現(xiàn)喝,下面那一塊,要放些時再喝?!?/p>
就普洱茶的好壞,兩人聊了很久。
李海平又說:“付廠長搬了家,喊我們一幫人后天去他家玩兒,說是新居,大家去暖房,圖的是人氣,嚴(yán)禁帶禮物。”
許微瀾與李海平相視一笑,不用啰嗦,明白彼此心里想的是一個意思:他這一說,送禮就不好了??墒?,出于基本禮節(jié),不送禮也不好。這位付廠長,真會給人出難題。
“搬到哪里了?他不是住萬體館邊上,看演唱會都不用買門票的嘛?”李海平公司里的人和事,這幾個月來,許微瀾聽得爛熟。
“各人想法不同?!崩詈F秸f,“新居其實也不新,九幾年造的別墅,跟農(nóng)民房差不多。人家付廠長說了,他就喜歡田園生活。”
“那你送他幾把花籽菜籽好了,禮輕情義重?!?/p>
許微瀾話音未落,李海平就連連點頭,兩眼發(fā)亮?!澳隳X筋就是轉(zhuǎn)得快!我正為送什么禮物發(fā)愁,這下好辦了?!?/p>
許微瀾得意地?fù)P揚下巴,拿手機撥個號碼給做這檔生意的淘寶店店主朋友,說好明早就把東西送到李海平家里。
“后天你的培訓(xùn)課在上午吧?完了還有事嗎?”李海平試探著想約許微瀾同去付廠長家。那個派對,想著就很乏味,他并沒指望許微瀾肯去,還是想碰碰運氣。
許微瀾果然說后天全天排滿。她不想這么快就跟李海平出雙入對,被不相干的人認(rèn)準(zhǔn)是情侶,會影響她跟李海平的交往節(jié)奏。
晚飯后跟李海平看了場電影,回到家她才想起把手機從靜音模式調(diào)回來,屏幕上多了幾條短信,其中兩個來自江曉秋。
第一條:松江這哥們兒沒吹牛,果然有新玩意兒?;仡^細(xì)聊。
還有何花樣?鋼管舞?藥丸?許微瀾從鼻子里輕哼一聲。
第二條:禮拜天下午,康橋,我客戶公司一個永不可轉(zhuǎn)正的廠長大叔開暖房轟趴。去?
沒來得及開燈的房間,只有手機屏幕的亮光。這么說,李海平,江曉秋,說的可能是同一回事?
一個是尚未明確未來走向的男性朋友,一個是久別重逢的閨蜜。許微瀾能夠想象江曉秋艷光四射出現(xiàn)在市郊某幢別墅中,想象她勾魂攝魄的眼睛四處放電……從前她倆結(jié)伴出行,這樣的事干得還少嗎?
該來的躲不過,多想無益。許微瀾決定靜觀其變。
禮拜一,李海平的午間問安電話準(zhǔn)時打來。
禮拜二,江曉秋路過她公司時,兩人一起喝了杯茶。江曉秋沒提禮拜天的暖房轟趴,連禮拜五開張的那家夜店也忘了說,只是不停抱怨,女上司變態(tài)、男同事猥瑣。
禮拜三,李海平給許微瀾發(fā)了封郵件,是他同事婚禮請柬的電子版。許微瀾想也沒想就回信說“OK”。李海平在她心中的分量,比想象中要重一點。許微瀾現(xiàn)在是知道了。
婚禮請了大牌司儀,人氣超旺,那位永不可轉(zhuǎn)正的付廠長,坐在禮臺前的主賓席上,果然不茍言笑,一臉假正經(jīng)。
許微瀾去外面接個電話回來,落座時不經(jīng)意朝主賓席望了一眼,付廠長笑得夕陽燦爛。
在他邊上,是穿著正裝、發(fā)髻綰起的一名女郎。
是江曉秋!
人生何處不相逢。江曉秋忽然扭頭,舉起手沖許微瀾這邊打個招呼。
“我去趟衛(wèi)生間?!崩詈F绞疽馐阋粫?。
他剛離開,江曉秋就來了,坐在現(xiàn)成的空位上,跟許微瀾干了一杯,“上禮拜天認(rèn)識的男生,今天就當(dāng)了新郎。假如人人都這樣,我賺的那點兒工資,兩天就得送禮送光?!?/p>
許微瀾笑著說:“你可以不來呀。”
江曉秋搖搖頭,拍拍自己坐的椅背,“你跟這個人,叫李海平吧,關(guān)系怎樣?上次我在老付家見過。”
迷離的眼神,微翹的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甚至連她提問的語氣,許微瀾都太熟悉了。
如同在森林中的獵人,江曉秋相中了李海平。
“還行。只是——”后面的話不知如何說,一股惱恨氣涌上胸口,又不是小女孩兒,又不是彼此缺乏了解,難道這種事還要她許微瀾挑明?
“還在猶豫之中。”她終于擠出這幾個字。
每周末的約會,如常進(jìn)行。只是,剛剛冒出頭的熱情,被某種情緒給壓住。許微瀾如此,李海平亦如此。吃頓飯逛逛商店,一個月來,兩人甚至連看電影的興致都沒有。
但也不能說沒必要繼續(xù)交往。越是這樣不咸不淡的,許微瀾越是對李海平難以放棄。尤其是他忽然望過來的眼睛,溫柔得難以描述。許微瀾一抬頭,他就收回視線,尷尬笑著,像做了壞事差點兒被捉住的頑童。
后來,許微瀾才明白,李海平之所以躲閃,確實是做了壞事。
他什么也沒說,許微瀾也沒問。假如江曉秋和許微瀾不是閨蜜——其他事未必交代,男人、性,喜歡向?qū)Ψ狡拾椎哪欠N閨蜜,這件事,將成為秘密。
當(dāng)然,這種剖白,眼下已是單向性的。江曉秋還是三年前的魅惑女郎,許微瀾卻早已收心,沒空玩游戲,更不信在游戲中能收獲真心。
時間隔得太久,以至于當(dāng)江曉秋一如既往,大喇喇交代她如何在一周內(nèi)搞定李海平,對方表現(xiàn)如何時,除了詫異、憤怒,許微瀾竟感到羞愧。
“這個人,活兒不錯,路子不清?!苯瓡郧飳詈F接邪匈H,到后來就成了投訴,說是沒熱絡(luò)幾天就降了溫,最后竟莫名其妙地不接電話,連句場面話都不會講,氣死人不償命。
“你干嘛板著臉?”像是才注意到許微瀾一直沒吭聲,江曉秋盯著她看了幾眼,話鋒一轉(zhuǎn),扯起別的事來。
三四年前,許微瀾以為青春無限長,她想要的東西,怎樣也能要到。然而有一天,她在鏡子里看到眼角有道淺淺的皺紋。
然后,那個夏天過去很久,曬黑的肌膚仍未恢復(fù)白嫩。許微瀾購買了青春霜,開始保養(yǎng)。就在她往臉上涂抹這種據(jù)說含有激素的抗皺霜時,許微瀾意識到,那些與江曉秋共度的時光,一去不返了。
青春究竟該如何度過,才不會后悔?也許,怎樣都會后悔的,才叫青春吧?
許微瀾想,她大概是老了,所以開始追求上進(jìn),開始欣賞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男士,憧憬平淡生活的小幸福,愿意放慢節(jié)奏與李海平交往。
然而過去的生活卷土重來,只是換了種方式。過去,許微瀾曾怎樣肆無忌憚地?fù)寠Z過別人的愛人,曾怎樣輕漫地看待男人和愛情,今天,江曉秋在她面前重演了一遍。
她再也沒跟江曉秋見面。電話里總是淡淡的,愛理不理,江曉秋又不笨,知道朋友是為了男人跟自己翻臉,氣急敗壞地爭辯了一次,說等著許微瀾想明白后再找她。這一等,就沒了期限。
李海平被拒絕幾次后也沒堅持再約許微瀾,只是電話和網(wǎng)上還常常聯(lián)系,彼此都自稱最近很忙。忙了三個月,李海平仿佛下了決心,不是在電話里囁嚅著邀請共進(jìn)晚餐和看電影,而是手捧鮮花,笨笨地站在許微瀾公司門口等。
笨有笨的好處。李海平要將兩人關(guān)系升級的姿態(tài),在許微瀾的公司里,從老板到清潔阿姨,人人皆知。許微瀾這三個月里想過很多,早就決定不再慪氣,見李海平誠心誠意地追過來,沒矜持多久就繳械投降。
“你跟江曉秋好過吧?”還是忍不住追問。
李海平搖頭又點頭,點頭又搖頭。“很短暫。再沒聯(lián)系過?!彼S微瀾的目光,“正因為這個人,這個小插曲,我才懂得選擇怎樣的人才合適,知道有些事,一定要堅持。”
許微瀾鼻子發(fā)酸,“堅持若沒結(jié)果,你怎么辦?”
“堅持,是指方向,而不是只指結(jié)果?!?/p>
看來,李海平對這些問題早有考慮。
看來,江曉秋這家伙,雖然在許微瀾和李海平之間橫插一杠,卻也未必一無是處。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許微瀾甚至覺得,假以時日,也許她會原諒江曉秋。昨夜笙歌遠(yuǎn),昨日的生活,昨日親密的朋友,卻不能從記憶里抹去。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