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勇
(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一
根據(jù)顧紹柏的研究,《擬魏太子鄴中詩八首》作于元嘉三年至五年,時靈運在京任秘書監(jiān),顧引《宋書》云:此時謝“既至都,文帝唯以文義見接,每侍上宴,談賞而已?!鳖櫼虼艘詾椤按笾x如此不受重用才撰此詩,隱喻自己與當年廬陵王(劉義真)的一段生活,并且表現(xiàn)時光如流之慨?!保?]199
在我們看來,歷史上魏太子并不曾保留此組詩①本文的這個結(jié)論主要是查閱參考逯欽立輯校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至于他是否集結(jié)評價過王粲等七子也有待可查,這些大謝不會不知,此詩乃虛擬歷史上一段文苑佳話,從而展開與魏太子的對話。為了創(chuàng)造此對話契機,大謝首先以詩序鋪墊了背景,在此他以為自己與太子一樣均容易于歡愉之極而產(chǎn)生詩情,均愛惜其才且易產(chǎn)生聯(lián)想。比如均倍感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不容易并出,且容易渙散。均能意識到即便是結(jié)起,今日重睹,亦歲月如流,零落將盡,讓人產(chǎn)生新的聯(lián)想。其次,假如以太子觀點七子分別以自己的個性造極于自己的時代,那么在大謝看來,放置今日,建安文人則各有所短,所憾,不過是各以其短呈性情,各以其短表現(xiàn)出歷史的不完美,此乃真正意義上的四者難并,大謝所感慨系之也。
大謝的感慨從直面魏太子開始,其《魏太子》詩云:
“百川赴巨海,眾星環(huán)北辰。照灼爛霄漢,遙裔起
長津。天地中橫潰,家王拯生民。區(qū)宇既滌蕩,羣英必
來臻。忝此欽賢性,由來常懷仁。況值眾君子,傾心隆
日新。論物靡浮說,析理實敷陳。羅縷豈闕辭?窈窕
究天人。澄觴滿金罍,連榻設(shè)華茵。急弦動飛聽,清歌
拂梁塵。何言相遇易,此歡信可珍?!保?]200
從內(nèi)容上說,本詩是在一派玄言的思維氛圍中稱頌太子海納及圍繞太子的群英薈萃,而主題則是企圖提醒作為太子群英薈萃最應珍惜什么。全詩非常明顯三個部分,其核心句“莫言相遇易,此歡信可珍”。那么此歡應珍惜什么?大謝是從相聚特征談起的,首先,此歡相遇不易,七子之于太子如同百川赴海,它連帶了天地的英華。此歡的君子“賢性”、“懷仁”,此歡的君子論物、析理,以至于達于究天人,其次,此歡越來越相融,所謂:“澄觴滿金罍,連榻設(shè)華茵”。再次,最后兩句轉(zhuǎn)入對此關(guān)懷,從而回應了序中的總主題。在大謝看來,世界的人情物態(tài)雖如太子今日有相遇之易,亦同時又有失之容易.因此,最應珍惜的不僅在于珍惜七子之才,而更應在于珍七子相遇之難,失散容易。而其中的更深刻原因則在于天下之人究其實自我亦并不完美,他們的行為更時刻處于奔向自己的煎熬中。
二
在以《魏太子》詩總括了詩情后,大謝分別評述了包括平原侯在內(nèi)的建安文人思維與行蹤。其《王粲》詩云:
“幽厲昔崩亂,桓靈今板蕩。伊洛既燎煙,函崤沒無像。整裝辭秦川,秣馬赴楚壤。沮漳自可美,客心非外獎。常嘆詩人言,式微何由往。上宰奉皇靈,侯伯咸宗長。云騎亂漢南,紀郢皆掃蕩。排霧屬盛明,披云對清朗。慶泰欲重疊,公子特先賞。不謂息肩愿,一旦值明兩。并載游鄴京,方舟泛河廣。綢繆清燕娛,寂寥梁棟響。既作長夜飲,豈顧乘日養(yǎng)!”[1]206
王粲(9177-217)山陽高平人,字仲宣,少年時隨漢末亂世漂泊,詩賦大膽融入現(xiàn)實,是七子中文學成就最高的一位。清代吳汝綸云“諸子中,唯仲宣才高而望重,故康樂首取以自況……康樂自視過高,故獨寫此意于擬王詩中者,特藉自傷之情,以表己之為王粲也。”[1]206
如果是這樣,那么不難看出大謝在該詩中包蘊了這樣幾個問題:
1.追問自傷情多,情多緣何?王粲以為此緣于貴公子孫,遭逢亂寓,大謝的這一點與他顯然不同,在大謝這里以為應當緣于(1)一個越過巔峰的士族弟子,有矛盾心理、意欲心理、悲苦心理。(2)一個自覺維護玄學的學者,述祖德以玄學,標得失以玄學,更悵茫以玄學。(3)一個以玄學對抗反思消融佛學的士子,(這主要表現(xiàn)為在對待慧遠的思路上,將慧遠的傳神轉(zhuǎn)換為山水自然之神。對待道生頓教上,強調(diào)關(guān)于儒學境界的大頓。)正遭遇佛學的侵凌。①關(guān)于謝靈運與佛教的關(guān)系筆者參閱了湯用彤先生《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魏晉玄學論稿》、《佛學、玄學、理學》,亦同時參閱了忽滑谷快天《中國禪學思想史》。筆者將大謝定位為儒家。
上述幾點與王粲相比,顯然有不同,因此在大謝眼中王粲只能是簡單“情多”。
2.追問式微因何而起,式微歸于何處?
按照大謝的描述王粲的式微意念是由顛簸“客心”所致,王粲將式微原因歸于上宰,此又與大謝玄學理想不同。
3.由此大謝反思,人生一旦發(fā)跡最應做什么?在大謝看來,王粲恰在此有不到之處,所謂:“綢繆清讌娛,寂寥梁棟響。既作長夜飲,豈顧乘日養(yǎng)?!奔词钦f五粲綢繆于歡愉而疏遺了養(yǎng)心。
綜上幾點來看,大謝顯然是以玄學為標準來處置、評品王粲情之產(chǎn)生,因情而有的歸去和一旦發(fā)跡時其情得失等。
陳琳(公元?-217)廣陵人字孔璋,曹魏國軍書檄多出自陳琳及阮瑀之子。在建安七子中,大謝對陳琳最扼腕嘆息,其詩云:
“皇漢逢屯邅,天下遭氛慝。董氏淪關(guān)西,袁家擁河北。單民易周章,窘身就羈勒。豈意事乖己,永懷戀故國。相公實勤王,信能定蝥賊。復覩東都輝,重見漢朝則。余生幸已多,矧乃值明德。愛客不告疲,飲燕遺景刻。夜聽極星闌,朝游窮曛黑。哀哇動梁埃,急觴蕩幽默。且盡一日娛,莫知古來惑。”[1]212
不難看出,在大謝眼中,陳琳本是懷抱著理想即世,在七子中陳琳動作最大,但最擾人耳目,亦最成俗。在他一生之中曾累次遭遇到知遇與不知己等多重人生,以至于他終于失去了人生的追求動力及方向,僅停留在“且盡一日娛,莫知古來惑”的淺俗之中.此顯然是一個士人所不應有的。
徐干(公元170-217)東漢末北海(今濰坊市西南)人,字偉長,在學術(shù)上有《中論》傳世。
《徐干》詩云:“伊昔家臨淄,提攜弄齊瑟。置酒飲膠東,淹留憩高密。此歡謂可終,外物始難畢。搖蕩箕濮情,窮年迫憂栗。末涂幸休明,棲集建薄質(zhì)。已免負薪苦,仍游椒蘭室。清論事究萬,美話信非一。行觴奏悲歌,永夜系白日。華屋非蓬居,時髦豈余匹?中飲顧昔心,悵焉若有失?!保?]215
本詩的關(guān)鍵句是最后兩句“中飲顧昔心,悵焉若有失”,其涵義在于提問對于一個“伊昔家臨淄,提攜弄齊瑟”,一個“清論事究萬,美話信非一”的士子來說隱居何為,其人生悵然于何處?在詩中大謝帶著這個問題考究了徐干。大謝以為他雖“少無宦情,有箕、潁之心事”,但他的風度則在于“深悲極樂”,此一方面在于他本即沒有宦情,他的箕、穎之心卻一直受社會的顛簸,另一方面按大謝理解徐干一生雖深入清論氛圍,但他僅有悵然之懷,所謂:“行觴奏悲歌,永夜系白日。華屋非蓬居,時髦豈余匹?!币虼耍谛旄蛇@里所面現(xiàn)的,所必須面臨的乃是榮華富貴錯忤了自己心靈理想,這實在是一個大問題。因為它讓徐干最加感到人生的荒誕性。所謂“此歡謂可終,外物始難畢”感慨在于指出徐干處理不了人生的出與處,進與退。毫無疑問,大謝此乃是以玄學來指責徐干清論之所短,因此指責他作為建安文人最終所落入的虛空。
劉楨(公元?-217)東平人字公干。在建安七子中大謝最肯定他。
《劉楨》詩云:“貧居晏里闬,少小長東平。河兗當沖要,淪飄薄許京。廣川無逆流,招納廁羣英。北渡黎陽津,南登紀郢城。既覽古今事,頗識治亂情。歡友相解達,敷奏究平生。矧荷明哲顧,知深覺命輕。朝游牛羊下,暮坐括揭鳴。終歲非一日,傳巵弄新聲。辰事既難諧,歡愿如今并。唯羨肅肅翰,繽紛戾高冥。”[1]219
不難看出大謝主要是在贊嘆劉公干的奇崛才能,所謂:“卓犖偏人,而文最有氣”,“所得頗經(jīng)奇”。在大謝看來劉楨的學識“歡友相解達,敷奏究平生”,既表現(xiàn)出探究人生話題參以時事問題。又“矧荷明哲顧,知深覺命輕”,以擔荷意識泛覽名篇經(jīng)典,從而深知生命的秘密。在劉楨這里,良辰樂事雖沒有和諧,但歡愿能并。只是今日歡愿既并,劉楨依然有羨愿滋生,以至于“繽紛立高冥”,因而生無窮難言之思。從某種意義上說,劉楨此難亦大謝借劉楨自己所體會到的人生之難,對此大謝味之迷茫。
在七子中,大謝是懷著深情來評品應瑒的。
《應瑒》詩云:“嗷嗷云中鴈,舉翮自委羽。求涼弱水湄,違寒長沙渚。顧我梁川時,緩步集潁許。一旦逢世難,淪薄恒羈旅。天下昔未定,托身早得所。官度廁一卒,烏林預艱阻。晚節(jié)值眾賢,會同庇天宇。列坐蔭華榱,金樽盈清醑。始奏延露曲,繼以闌夕語。調(diào)笑輒酬答,嘲謔無慚沮。傾軀無遺慮,在心良已敘?!保?]223
應瑒(公元?-217),汝南人,應劭之侄。大謝序云:“汝潁之士,流離世故,頗有飄薄之嘆?!奔词钦f從他身上多能咀嚼人生漂泊的滋味。在大謝看來從應瑒身上不難見出人生羈旅多出于世艱.人逢世艱,恒于羈旅,而應瑒的特別處在于以“無遺慮”而保持了自己的晚節(jié),他的魅力在于“在心良已敘”。換言之,本首詩是在談應瑒漂泊于何處,他又是怎樣保持自己的晚節(jié)問題的,其構(gòu)思方式也非常有魅力。前半首以雁喻為敘談漂泊所以能恒,大謝以為人之一生能恒于羈旅,在于自為其是,所謂:“嗷嗷云中雁,舉翮自委羽。求涼弱水湄,違寒長沙渚?!彼詾閼劦镊攘σ苍谟谒?,所謂:“天下昔未定,讬身早得所。官渡厠一卒,烏林預艱阻?!焙蟀氩磕嫒胝龜?,暢談應瑒作為汝潁之士是保怎樣持自己晚節(jié)的,大謝以下面幾個動作全面?zhèn)魃窳藨勍砉?jié)值眾賢相逢時的風度,即列坐、始奏、繼以、調(diào)笑、嘲謔,因而得出結(jié)論:“傾軀無遺慮,在心良已敘?!贝耸钦f從自身解脫出來沒有遺慮,心靈已完全處在與世界的交流狀態(tài),這是應瑒最值得借鑒的資源。
阮瑀(公元?-212),陳留郡慰氏縣城人。對于阮瑀,大謝亦持肯定的態(tài)度,顯然他的肯定思路中是充滿玄意的。其《阮瑀》詩云:
“河洲多沙塵,風悲黃云起。金羈相馳逐,聯(lián)翩何窮已。慶云惠優(yōu)渥,微薄攀多士。念昔渤海時,南皮戲清沚。今復河曲游,鳴葭泛蘭汜。躧步陵丹梯,并坐侍君子。妍談既愉心,哀弄信睦耳。傾酤系芳醑,酌言豈終始。自從食蓱來,唯見今日美?!保?]226
所謂“管書記之任”指的是擔任秘書之類事?!度龂尽の褐尽吩?軍國書檄,多琳瑀所作也。而所謂“故有優(yōu)渥之言”指有豐厚深邃之言,本詩的關(guān)鍵句乃“自從食蓱來,唯見今日美”,全詩均在總結(jié)阮瑀今日之美美于何?在大謝看來,其今日之美在于傾酤、酌言,所謂:“傾酤系芳醑,酌言豈終始”。而今日此景此境所以美還在于阮瑀此美又交織著妍談、哀弄,所謂:“妍談既愉心,哀弄信睦耳”。特別是伴隨風悲,以致于金羈連翩而起,從而以慶云為其背景。顯然大謝將阮瑀的優(yōu)渥之言安置在此平臺上,是有玄言意蘊的。
從各種歷史史料傳聞中我們知道,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第三子,一生徙封,以至于他因遷徙而生活動蕩。操一度想讓位于他,只是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操改變初衷,丕即位后他放蕩的生活更急劇變化,終日郁郁,含恨而死。對于曹植大謝是懷有深情的。
《平原侯植》云:“朝游登鳳閣,日暮集華沼。傾柯引弱枝,攀條摘蕙草。徙倚窮騁望,目極盡所討。西顧太行山,北眺邯鄲道。平衢修且直,白楊信褭褭。副君命飲宴,歡娛寫懷抱。良游匪晝夜,豈云晚與早。眾賓悉精妙,清辭灑蘭藻。哀音下回鵠,余哇徹清昊。中山不知醉,飲德方覺飽。愿以黃發(fā)期,養(yǎng)生念將老?!保?]229
學人一般以本詩隱喻詩人與劉義真間的感情,誠然。但就本詩來說,大謝主要是想就玄學討論一下曹植所心儀的遨游。對曹植遨游,大謝首先是取全贊同的方式,以為陳思王的美在于“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特別又是懷抱著憂生的遨游,所謂:“頗有憂生之嗟”。所有這些從詩中不難看出。如大謝所出句云:“朝游登鳳閣,日暮集華沼。”又如云“徒倚窮騁望,目極盡所討?!狈泊朔N種。
只是大謝一邊在贊同曹植此遨游,一邊又惋惜指出此亦不是君子良游,所謂的“良游匪晝夜,豈云晚與早”,以晝夜忘形之游,雖亦能致良家士子清辭麗容,但從中更能感到“哀音遍處”,故不能解脫。因此大謝通過陳思王反觀君子之良游不僅在于不拘和突顯于形式的遨游,更在于通過養(yǎng)生以良游,從而達于飲德,飲德才是一個君子要獲得和能獲得的正能量。
三
綜上看來,《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是一組思維整一,思路清晰的組詩,可以算是大謝對經(jīng)歷了廬陵王風潮,經(jīng)歷了永嘉歸隱之后的思路總結(jié)。這其中包括了對時事凋零的憑吊,也包括了對建安文人文行出處的深刻反思。如前所云,事實上魏太子并沒有寫鄴中集。題目所謂“擬”者即虛擬。而對話魏太子口吻顯然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關(guān)于對話的契機,內(nèi)涵則在于詩中不僅包含有對太子事的追懷,同時反思了七子的得失。在此大謝以玄言捍衛(wèi)者的姿態(tài),從反思建安文氣上表現(xiàn)出一個儒者對玄言的維護立場。
[1]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M].臺灣:里仁書局,2009.本文所引大謝詩及顧紹柏先生評論均據(jù)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