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效平

《前夜》舒賓形象分析

□侯效平

屠格涅夫的《前夜》創(chuàng)作于一八五九年，反映的是一八五三的俄國歷史。以生活為“藝術(shù)的永恒淵源”，遵循形象思維的藝術(shù)規(guī)律的屠格涅夫在《前夜》中塑造一批有些有肉的飽滿人物，如出生于沒落的貴族上流社會的藝術(shù)家舒賓。舒賓有才華卻不能持之以恒，感情熱烈，貪戀享受，追求個人幸福。這樣的人物是與時代格格不入的，但卻難掩作家對于此人物的喜愛。

屠格涅夫；《前夜》；舒賓；哈姆雷特式

《前夜》的故事發(fā)生于一八五三年，彼時的俄國正處于資本主義關(guān)系茁壯成長和封建農(nóng)奴制面臨崩潰的時代，用列寧的話來說，當時“一切社會問題都歸結(jié)到與農(nóng)奴制度及其殘余作斗爭”。這種現(xiàn)實的處境使得俄國“社會與政治思想家變成詩人與小說家，具有創(chuàng)作力的作家則成為政論家絕對的專制體制下，對建制的任何抗議，無論緣由或目的為何，基本上都是一種政治行動。結(jié)果文學則成為他們把人生的核心社會與政治問題爭個透徹的戰(zhàn)場?！薄耙磺腥酥?，作家最無權(quán)利避而不見時代與社會的核心問題”[1]。

因此作為大作家的屠格涅夫凝視當前的現(xiàn)象，深入了解其底蘊，敏捷地抓住時代的脈搏，藝術(shù)地加以反映，深知貴族活動家們?nèi)缌_亭等已經(jīng)喪失其歷史作用，他們雖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道德敏感性，“在自身家國中不獲安心立命之所，反躬自苦之余，逃入妄想或幻覺、犬儒作風、絕望，終則往往淪于自我毀滅或自暴自棄”[2]，他們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社會的變遷，不能代表進步的力量，退出社會舞臺的前景實屬理所當然，社會呼喚“新人”，呼喚改革，而改革有賴于“自覺的英雄性格”：堅強果斷，沉著寡言，講求實際，言行一致，目標明確，心無旁騖，有著勇士般的力量，獻身于祖國的解放事業(yè)而無怨無悔?！肚耙埂分械挠⑸沉_夫便是群眾呼喚的博學多識的“英雄”，希冀可以寬慰處于水深火熱的俄羅斯大眾。作品一出，眾人便將重點瞄向了男女主角英沙羅夫和葉琳娜，贊美他們的果敢和崇高理想，盼望著真正的白天早日到來。

我們從來不否認文學與政治的關(guān)系，但是，有很多深受藝術(shù)教養(yǎng)的作家們在緊跟時代脈搏塑造應(yīng)景的時代人物響應(yīng)時代號召時，心底的藝術(shù)繆斯卻在聲聲的召喚他們。于是，智慧如屠格涅夫在應(yīng)時代之需創(chuàng)造了兩位男女主角英沙羅夫和葉琳娜的同時，用藝術(shù)的畫筆，在二線濃墨重彩，創(chuàng)作除了舒賓和別爾謝涅夫。屠格涅夫是歡喜舒賓的，這種歡喜類似希臘神話中的那喀索斯，懷著憂郁和欣賞的眼神凝視河中自己的倒影。這種退居二線的安全方式，便是安排故事的女主人翁葉琳娜毫不猶豫的舍他而去。葉琳娜是一個有獨立而堅強的思想的女子“軟弱使她反感”，“一個人一旦失卻了她的尊敬—她下判斷是十分迅速的，往往過于迅速—那人在她心里就永遠不再存在了。所有的印象全都深深地沉入她的心底，生活對于她，是絕不同于兒戲的。”[3]敏感多思的舒賓是深諳其道的“曾經(jīng)有過一個時候，她也喜歡過我來的；可是，第一，在她看來，像我這樣的青年到底太輕浮了啦……其次，葉琳娜在撞見我在吻卓婭的手”，而恰好就在飯前他還當著葉琳娜的面罵卓婭來的。舒賓的語言與動作的前后矛盾，葉琳娜不理解，久而久之也不愿去了解。她只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也不會愛上一個藝術(shù)家”的。[4]所以，即使葉琳娜曾一度喜愛舒賓，愛慕舒賓，但比照現(xiàn)實的處境，了解舒賓的“理想”之后，果斷放棄了與他共結(jié)連理的可能，她也要忠實自己的理想，在這個道路上“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舒賓失去的不僅僅是愛情，而是一個同盟者，一個與自己心有靈犀共同追求純美之境的伴侶。

擁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舒賓，不屬于那個時代，然而又確實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他的處境變得吊詭而無處容身。

他像陶瓷一樣精致而易碎“在那紅潤的、圓圓的臉上，在那溫柔的褐色的眼睛里，在那美麗地突出的唇邊和白白的小手上，全有著一種孩子似的愛嬌和動人的優(yōu)美。他身上的一切全都煥發(fā)著健康的幸福和愉快，洋溢著青春的歡欣—無憂無慮、得意洋洋、自愛自溺和青春的魅力?！盵5]他欣賞自然的美景，感嘆造物主的絕妙“湖水有如巨快堅硬的玻璃，燦爛而沉重地安息于巨盆之中；天幕似乎沉入了湖底，而繁密的樹林則正靜靜地凝視著透明的湖心”[6]“明麗的晚霞如火，照著各處；晚天赤紅；初起的晚風吹動著樹葉，一時幻出萬變的色彩；湖水微微蕩漾，閃著金光；點綴在公園里的紅亭和赤塔，和蒼翠的樹林分明映照”。他的感情直接而奔放，性格跳躍而張揚。與別爾謝涅夫沿著莫斯科河走著，快活得舒賓會有“再洗一回澡”的隨性想法。他會大膽的像坦露自己對于葉琳娜的愛慕之情，情場失意后他直接向別爾謝涅夫訴說自己的苦悶、怨恨：“……我?guī)缀跻野准海驗榻^望、煩惱、嫉妒正絞著我的心……”“星星都只會望著有了愛情的人，所以，它們才能如此美麗……我之所以亂嚷嚷，不過因為我是一個倒霉鬼罷了，沒有人愛我我不過是個耍把戲的、賣藝的、丑角兒”[7]他有洞察人心的敏銳，能夠見他人之所未見。他能夠看出姑媽與姑父名存實亡的愛情，卓婭的輕浮，別爾謝涅夫的掉書袋，能夠抓住眾人言語間難以捕捉的微妙情感，遇見出葉琳娜最終會選擇英沙羅夫這樣的英雄做自己的伴侶。他是一個沒落的貴族，身上有著“多余人”的氣息，頂著褪色貴族光環(huán)，艱難的踽踽獨行。他軟弱無力，卻又善良正義，鄙視表里不一者，鄙夷粗暴為惡者。他被挑釁激怒時也會爆發(fā)，只是這種爆發(fā)確是可笑而沒有實質(zhì)性果效的。當他們?nèi)ゲ炖锝蛑Z古堡游玩，遇到“一大群亂七八糟的漢子”時，舒賓試圖用言語威嚇他們“可敬的不相識者，請讓我像你表示，您的行為使我們大家是在感到驚訝。據(jù)我判斷，您該屬于高加索人種的撒克遜支；因此，我們不得不設(shè)想您也該懂得一點社交上的禮節(jié)，可是，您竟不客氣地對一位未經(jīng)介紹的太太說起話來啦，”貴族勢力已經(jīng)落寞，而堅守著貴族姿態(tài)的舒賓軟弱而無力的話語，只能受到那幫無賴之流的輕蔑，用有力的手把舒賓一把推到一旁，“好像扔掉一根樹枝似的”[8]在歸去的路上，舒賓陷入了沉思：“和風拂著他的眼睛，使他煩惱；他裹在自己的外衣領(lǐng)子里，幾乎要流下淚來?！盵9]他是個藝術(shù)家，他有自己的復(fù)仇方式，“像紳士那樣復(fù)仇”，將英沙羅夫“表現(xiàn)成一只豎起前腿、舉家待觸的公羊?？尚Φ那f嚴、傲慢、頑固、愚蠢、偏狹，在那‘細毛母羊之佳偶’的面相上，可以說是表現(xiàn)得不遺毫發(fā)，而同時，它和英沙羅夫卻又是那么驚人的相像，不容置疑”[10]把自己雕塑成“憔悴不堪的色鬼，兩頰塌陷，稀薄的頭發(fā)無力的掛在臉上，眼光暗淡，做出默然的表情，鼻子尖得像死人的鼻子一般”[11]他也有夢想，他想逃離這篇紛擾的土地，新鮮的氣息。但是“你就是到意大利去，”別爾謝涅夫說，并不回過頭來，“也不會做出什么事來的。你只會拍拍翅膀，可是，總飛不起來。我們是知道您的?！庇谑牵荒茏晕野参俊叭绻也伙w，那就證明我不過是一只企鵝，沒有翅膀罷了。這兒把我悶死啦，我要到意大利去，那兒有陽光，那兒有美……”[12]他也屏息聆聽著時代的交響樂，希冀有個眾人景仰的指揮家奏響時代的凱歌，即使他深知自己不是這樣的人。“就說我吧，烏瓦爾·伊萬諾維奇，難道我就是那種廢物？難道上帝在各方面對我都是這么吝嗇？難道上帝就沒有賦予我任何能力、任何才能？誰知道，也許，在時間的進程里，帕維爾·舒賓的名字有一天將成為光榮的名字吧？您瞧，那兒，也許，一百年以后，那枚銅幣也許會成為那些感恩的后代為紀念帕維爾·舒賓而立的銅像的一部分呢？”[13]“談自己是沒有用的，吹牛是沒有用的。在我們中間，還沒有一個人；任憑您朝哪兒看去，都找不出一個真正的人來。到處不是小氣鬼，就是胡混混，不是小哈姆雷特，就是自我陶醉的英雄，或者，就是地底下的黑暗和混沌，不然，就是懶惰的空談家，和木頭木腦的鼓槌！也還有像這樣的人呢：他們可恥地不厭其煩地研究著自己，永遠感覺著自己的情感的悸動，不斷地給自己報告道：‘這，是我所感的哪；這，是我所想的哪?！嗝从杏玫摹⒙斆鞯氖聵I(yè)！不！如果我們中間真有什么像樣的人，那么，那個年輕的姑娘，那個敏感的靈魂，也就不至于把我們?nèi)釉谀X后，不至于從我們這兒魚一樣地溜到水里去！這是怎么回事呢？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我們的時代什么時候才能來？在我們中間，什么時候才能有人呢？”[14]

時代不需要他，他確是時代的產(chǎn)物。這樣的尷尬，他是深知的。

他是俄國式的哈姆雷特，睿智、敏感、多疑而自我，空有滿腦子思想，卻四肢癱瘓，無力抵抗。即使擲起手中的畫筆，恐怕也只是水面上的一點漣漪，攪不亂那一池春水，掀不起驚濤駭浪?！八麄€人都是為自己而活的，他是一個利己主義者?！谡麄€世界上找不到他的靈魂可以依附的任何東西；他是一個懷疑主義者，總是為自己忙忙碌碌，要求別人重視自己；他經(jīng)常關(guān)心的不是自己的責任，而是自己的地位。哈姆雷特懷疑一切，當然也懷疑自己；他的頭腦過于發(fā)達，以致不能滿足于他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的東西；他意識到自己的弱點，但是任何自我意識都是一種力量，由此而產(chǎn)生了他的冷嘲”，“哈姆雷特之類的人確實對群眾是無意的，他們給不了群眾任何東西，他們不能把群眾引到任何地方去，因為他們自己哪里也不去。再說，當一個人不知道是否腳踏實地時，怎么能夠引導呢？”[15]

屠格涅夫是喜愛這個角色的，所以才會用“細膩而又不流于纖巧”，“淡雅而又保持其風度”[16]的抒情筆調(diào)，向我們勾勒出這個天真爛漫的藝術(shù)家。并讓他在結(jié)尾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舒賓在羅馬；他已經(jīng)整個地獻身于自己的藝術(shù)，并已被視為最杰出、最有前途的新晉雕塑家之一人了?！盵17]他滿口精致文雅的辭藻，但他終必屈從于社會的平庸凡俗生活的習套，因為被家庭、建制與經(jīng)濟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牢牢連在既有秩序上，而又拿不出決心把這張網(wǎng)完全打破。他寄希望于他們中間有“真正的人”出現(xiàn)，像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一樣“扭著手指，愣著眼睛，把他謎樣的目光凝視著遠方”。

當托爾斯泰向屠格涅夫建議，出版一份以純文學及藝術(shù)為主，與當代污穢的政治論戰(zhàn)無關(guān)的期刊時，屠格涅夫回答說當今時代所需，既不是“動人的鳥雀啁啾聲”，也不是“對枝頭鳴囀的鳥兒”[18]“政治上的麻煩您很討厭，的確，這是骯臟的、灰暗的、庸俗的事情；要知道街上也有臟東西和灰塵，然而又不能沒有城市?！盵19]屠格涅夫深知時代需要怎樣的作家，像別林斯基那樣誠正不阿、性格強毅得提倡理論與實踐合一、文學與人生合一的火熱道德家?！八麜缘枚韲x者要人告訴他去相信什么及如何生活，期望有人為他提供清楚對照的價值、截然分明的英雄與惡棍?！盵20]他在試著跟隨時代的脈搏，創(chuàng)作出與時代相符的作品，然而他又是矛盾的“米羅的維納斯也許比羅馬法或（17）88年的原則更要無疑得多”[21]。正因為有著這層矛盾，所以他的作品的力度才會有“怨而不怒”的味道，“好比一把錐子或刀子尖尖地扎進一件東西里去，而不大像是深溝大壑或江河湖?！?。[22]

[1][2][英]以賽亞·伯林：《俄國思想家（第二版）》，彭淮棟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312－313、310頁。

[3]－［14］[俄]屠格涅夫：《前夜父與子》，麗尼、巴金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28、42、3、67、25、70、73、94、95、12、137、137—138頁。

[15][俄]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全集（11）·〈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16]汪介之楊莉馨主編：《歐美文學評論選（19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

[17][俄]屠格涅夫：《前夜父與子》，麗尼、巴金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

[18][俄]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全集（12）·〈致托爾斯泰書（1858年1月17日〉》，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19][俄]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全集（12）·〈致托爾斯泰書（1858年4月8日〉》，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20][英]以賽亞·伯林：《俄國思想家（第二版）》，彭淮棟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

[21][俄]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全集（9）》，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22]李兆林、葉乃芳編：《屠格涅夫研究·〈論屠格涅夫小說的藝術(shù)特點〉》，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

（作者系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院2013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生）

[責編尚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