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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浪歌手的愛人

        2015-03-01 06:15:35林特特
        讀者·原創(chuàng)版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王峰書房

        文_林特特

        流浪歌手的愛人

        文_林特特

        熊倩曾是我們單位的美編。

        我第一次見她,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烏亮的辮子、小臉、細眼,皮膚瓷一樣白,是個地道的南方妹子。那天,她在單位樓梯的拐角擺張長桌,將一百多個卷軸堆在上面,逐一打開,掛在墻上,拿起相機拍照。

        一時間,走廊如畫廊,她在畫中行,過來過去的人們都忍不住朝她望。

        拍攝結(jié)束,她輕輕收攏卷軸,再給它們一一綁上絲帶。她重復(fù)又重復(fù),沒有絲毫不耐煩—那是十月,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陽光從樓梯拐角的落地窗照進來,映著她的睫毛像擦了金粉。

        有好事者打聽她的姓名—好幾個年過半百的大姐正在為自家的男娃籌謀配偶。

        一日,在食堂,周圍的人高談闊論,熊倩正靜靜地往嘴里扒飯。忽然,她的手機響了,接電話的瞬間,她的唇角和眼睛彎得像月牙,聲音如上好的蜂蜜,濃得化不開。掛斷電話,她急切地向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眾同事取經(jīng),關(guān)于如何燉乳鴿。經(jīng)驗豐富的人們目光一交會,都明白了:這小妮子,名花有主。

        “主”是她的同學(xué)王峰,山西人,不愛喝醋。關(guān)于這一點,熊倩的解釋是,王峰從小在廊坊的舅舅家長大,山西話都說不利落,更別說口味、習(xí)慣了。

        那么,他的口味、習(xí)慣是什么呢?

        王峰不吃雞,因為“小時候和表姐爭吃雞腿,挨過舅媽的打”;王峰怕黑,“晚上,得開一盞燈才能睡”;王峰有收藏癖,“手辦一堆一堆”……

        “可是,你愛他什么呢?”聽多了王峰的各種癖好,我們不禁好奇他究竟有什么好,這時,熊倩的臉上生出一種光,原來,王峰是才子,還是個很帥的才子。

        他倆定情于一次舞會。

        據(jù)熊倩說,那次舞會王峰本不想去,但架不住同寢室哥們兒的哀求—哥們兒準備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求愛儀式,要向暗戀的女生表白,儀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就是王峰高歌,歌聲中,哥們兒沖女生單膝跪下:“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

        所以王峰不得不去,他在現(xiàn)

        場將beyond的《喜歡你》演繹得深情動人,當(dāng)女主角挽起男主角的胳膊,順勢撲倒在他懷里時,喝彩聲、掌聲響成一片。

        男女主角下場,王峰卻被熱情的同學(xué)包圍:“再來一個!”他也不推辭,繼續(xù)高歌。

        熊倩來晚了,進場時,王峰正在清唱《流浪歌手的情人》:“我只能給你一間小小的閣樓,一扇朝北的窗,讓你望見星斗……”

        球狀的燈半明半暗地閃,舞臺中央,這位平時長發(fā)飄飄的沉默男生,一開口竟如此憂郁、深邃,剎那間,熊倩把他種在了心田。

        王峰的父母離異,隔一段時間就會給他寄一筆生活費。15歲,他開始住校,錢全花在愛好上。提起王峰的少年時代,熊倩總?cè)滩蛔@息、疼惜。

        顯然,王峰的好日子從遇見熊倩開始。

        她事無巨細地關(guān)懷王峰。讀書時為他打飯,畢業(yè)后為他做飯;做他的聽眾、知己、助理、經(jīng)紀人—王峰零零散散有些演出,熊倩責(zé)無旁貸身兼多種身份出席;王峰還畫了一手好畫,他曾為某世界五百強公司的員工們制作過動漫大頭像,惟妙惟肖,原型們?nèi)炭〔唤?,然而,“這些收入,對于在北京生存,還是微薄”。

        一日,午休時間,我們把椅子拖到走廊,在落地窗前曬太陽。

        熊倩將掌心翻向空中,她說:“選擇什么樣的配偶,就是選擇什么樣的生活?!彼岬健芭渑肌?,看來好事將近。她還說:“既然看上他‘小小的閣樓’,就不能要求過多?!?/p>

        最終,熊倩的父母為閨女提供了首付,兩人搬進南五環(huán)外的一處兩居室。

        我們?nèi)ヅ?,這是我第一次見王峰。他穿著純黑T恤,牛仔褲平整、干凈,長發(fā)飄著,當(dāng)?shù)闷稹坝駱渑R風(fēng)”四個字。他的眼窩很深,目光有點兒兒童在鏡頭里常見的無辜、清澈。

        王峰和我們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就忙他的去了。

        有年輕男同事看見書架上的錫兵玩偶,表示也有類似興趣,王峰聽見,態(tài)度轉(zhuǎn)變極快,他熱絡(luò)地拉著該同事切磋起來,還拖出一只大紙箱,里面有一支部隊—共計有幾百號錫兵。他們轉(zhuǎn)戰(zhàn)書房,排兵布陣,晚飯也是在書房吃的。熊倩把飯菜端進屋,抱歉地對我們說:“王峰就這樣,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婚后,熊倩忙于接私活兒,這時,我已離職。

        我們再度取得聯(lián)系,是一個熟人找我要熊倩的聯(lián)系方式,原來,她創(chuàng)作的某系列童書的插畫“特別清新,特別動人”。

        熊倩來見我。

        她給我看她的小本子,里面寫著她的業(yè)務(wù)往來:密密麻麻,標(biāo)著交稿日,并根據(jù)重要程度,畫一個加號、兩個加號,有的后面還用紅筆畫了五角星。

        “畫五角星的,都是王峰做的。”熊倩透露,“你的熟人看上的就是?!?/p>

        她遞給我一本書,就是熟人看上的那本,我一翻插圖,瑰麗的色彩、柔美的線條,由衷地說:“王峰這家伙,確實有才華?!?/p>

        熊倩卻搖頭:“得哄著他,求著他,他才能干點兒活。他畫油畫兩小時一幅,隨隨便便就能賣幾千塊,可他就是不愿意,說不喜歡太商業(yè)?!?/p>

        “可商業(yè)社會,什么不商業(yè)?”我驚訝。

        “這話我不能說。一說,他不會吵架,但會一直打游戲、彈吉他、寫歌,就是不理你。”

        等熊倩肚子大起來,我們開始經(jīng)常見面,她做產(chǎn)檢的醫(yī)院離我家很近。

        因為之前做過兩次流產(chǎn),熊倩整個孕期都小心翼翼。醫(yī)生給她開了臥床休息的假條,并聲明,如果需要,可以繼續(xù)開,可她很快又去上班,理由是“王峰和樂隊要練歌,對胎兒不好”。

        “在家里練?”我問,“王峰不顧忌?”

        “嗯?!毙苜稽c頭,過一會兒,顯得很難開口,“他不想要……他說,不知道怎么當(dāng)爸爸?!?/p>

        可他們還是相愛的吧,畢竟,王峰堅持了三個月,不演出,天天接送熊倩上下班;熊倩原來的私活兒也基本由王峰包了,每次產(chǎn)檢,他都會出現(xiàn)。

        一日,我搭他們的車。

        王峰一邊開車,一邊問我們:“想聽什么?”隨后,他自言自語,“聽聽我今天錄的小樣?”

        叮叮咚咚,音樂起,我開玩笑:“王峰,是時候錄點兒兒童歌曲啦。”

        他倆都沒說話。

        熊倩早產(chǎn),大出血,她遠在湖北的父母急速進京。

        等到母子平安出院,我去看熊倩,只坐了一會兒。70平方米的空間,大人、小孩,主人、客人,摩肩接踵,揮汗如雨—正是酷暑,熊倩父母堅持月子里不能開空調(diào)。

        王峰還是打個招呼就躲進書房了,這回輪到熊倩抱歉地對父母笑:“他就那樣……”熊媽媽對著書房狠狠翻了個白眼。

        書房里傳來叮叮咚咚,書房

        外,人人都在忙—熊爸去拿快遞,熊媽在做飯,熊倩喂孩子,等孩子將熊倩尿濕,熊媽沖書房喊:“王峰!出來幫一下忙!”書房半天沒動靜,熊媽又喊,王峰慢慢踱出來,接過孩子,他的動作僵硬,表情更僵,孩子手腳并用,拼盡全身力氣掙扎,在王峰最抓狂之際,熊倩換完衣服,伸出雙手。

        “他不知道拿孩子怎么辦。奶粉、尿布,家里有很多人,讓他沒有辦法創(chuàng)作。

        “有一天,孩子把大便拉到他的鼓上,他很生氣,接著發(fā)現(xiàn)我媽把他的一箱子‘兵’當(dāng)垃圾賣了。他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然后說出去走走,回來后說,他幾乎沒有爸爸,也不知道怎么做爸爸,沒有過‘家’,也不習(xí)慣有‘家’。

        “我提醒他,當(dāng)初他和我在一起,就因為我讓他有‘家’的感覺,可他一直搖頭,說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總之‘我們離婚吧’?!?/p>

        熊倩在電話那頭,平靜又茫然。

        財產(chǎn)分割很簡單。房子歸熊倩,車歸王峰。熊倩想補償王峰一起還房貸的錢,被父母阻攔。他們說,一個女人帶孩子,想象不到的艱難。

        王峰也沒要,但熊倩還是把僅有的十萬元存款打到他卡上,“風(fēng)餐露宿的,有錢傍身總是好”。

        “風(fēng)餐露宿?”我疑惑。

        “簽完字,他說,他自由了?,F(xiàn)在,他要用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開車去流浪,一路唱歌、畫畫……”

        “一路賣唱、賣畫?”我喃喃道。

        “別這么刻薄,”熊倩竟有些不快,“這樣也好,他不適合世俗生活,我不適合和他生活,我們都解放了?!?/p>

        熊倩說,當(dāng)年的舞會,她最后一個進場。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舞臺中央,王峰是發(fā)光體。

        王峰唱道:“我只能一再地讓你相信我,那曾經(jīng)愛過你的人,那就是我?!彼ち思?,長發(fā)生風(fēng),朝熊倩走去,彎腰、伸手,請她跳舞。

        掌聲雷動,口哨聲不斷,這才是舞會的最高潮。

        王峰后來說,他一直唱,一直唱,就是等熊倩出現(xiàn)。

        “其實,那天晚上,他成全了別人,也成全了自己。”熊倩說,“正如現(xiàn)在,我的成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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