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媒體_騰訊攝影報道_吳家翔
地下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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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報道_吳家翔
對于生活在地底下的人而言,除了住所和夢想,這里還有他們生活與存在的記憶。潘恩利,退休工人。2003年,他在東不壓橋胡同的房子被拆除,身為老北京的他不肯搬出二環(huán),于是利用拆遷費買下了這里的四間北房和一間東房,挖出了一個“園林”。
曾一嘴里叼著煙,身體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擺動,透過房頂鎢絲燈散發(fā)出的昏黃的光,能看見煙霧在空氣中彌漫。這是一間10平方米出頭的狹長小屋,靠近房門的地方擺著衣柜和一張桌子,桌子上的蘋果電腦是他用來修圖的工具,里面?zhèn)鞒龅囊魳芬步o他精神上的慰藉。緊挨著桌子的地方放著一張沙發(fā)床,晚上睡覺時曾一就把它展開,沙發(fā)床的長度差不多就是整個房間的寬度。在房間的另一頭,有一個獨立的衛(wèi)生間,緊挨著衛(wèi)生間的地方搭著簡易的廚房設(shè)備。
這是望京地界的一處小區(qū),曾一的住所在地下車庫的二層,一個靠近拐角的車位旁邊。下午6點,當他推開門,準備去和朋友吃飯時,橫在他面前的是某個業(yè)主的白色奧迪Q5,如果房門完全敞開,門與車身之間只有一線之隔。
曾一在北京已經(jīng)8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先是做攝影學(xué)徒,然后逐步成為修圖師和攝影師。他覺得住地下室是一種體驗,他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一年。女朋友第一次跟他來到這兒,就說:“我是不會在這種地方生活的?!庇谑撬麄兎质?。長時間見不到陽光,且缺乏對自己的管束,曾一的時間是完全混亂的。他經(jīng)常早上6點才睡,然后整個夜晚都無比清醒。當被問到活在地下的感覺時,他調(diào)侃道:“太牛了,這地方叫‘大西洋新城’,有時候我感覺自己生活在美國?!?/p>
北京市住建委的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北京市有普通地下室23000多處,面積超過4500萬平方米,實際居住人口16萬多。這些地下出租屋大多不足10平方米,每間租金在600元到900元。
孫彬剛從快遞公司辭了職,他花1500元積蓄從別人手里買下一輛摩托車,天還沒亮就在小區(qū)門口
等著送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去4公里外的地鐵站。上班族住在小區(qū)的高樓里,他住在小區(qū)的地下,里面有迷宮一樣的通道,多到數(shù)不清的房間和污穢不堪的公共廁所。孫彬說房東是熟人,一個月收他650元房租。運氣好的話,他一天能有100多元的收入,只是趴活兒時要時刻提防城管,別被抓到。
李秀明家住延慶,是一名出租車司機。為了方便跑車,他和對班在北五環(huán)外的地下室租了間房,一個月760元,兩個人對半分。那個房間只能擺下一張床,供他們在跑車的24小時里稍作休整。他總是笑呵呵的,說自己最驕傲的事就是跑了4年,從來沒有被客人投訴過。
退伍軍人賈萬渠曾在廈門給老板當保鏢,現(xiàn)在他是保安隊隊長。他和其他幾十個兄弟住在北京一處高檔小區(qū)的地下三層,他說北京70%的保安都住在地下室。這個小區(qū)的均價是每平方米6.2萬元。賈萬渠的工資是整個保安隊最高的,一個月可以拿到差不多5000元。
除去殘酷的生存現(xiàn)狀,北京的地下空間還守候著年輕人尚未破碎的夢。
山東小伙兒鄧超之前在俄羅斯留學(xué),他說自己就想學(xué)習(xí)航空航天技術(shù),報效祖國,但師兄告訴他,畢業(yè)時能學(xué)會修飛機輪胎就不錯了。于是他轉(zhuǎn)了金融專業(yè),沒撐到畢業(yè),他就逃了回來?,F(xiàn)在,他是一本民間刊物的主編,和朋友在五道口附近租下一間地下室,買了些舊家具,想把它改造成一個包括圖書館、咖啡館和工作室在內(nèi)的公共空間,他給這個棲身之所起名“暫安處”。
雜志的收入剛剛能維持支出,暫安處的房租是他和朋友們湊的,他的父親特意從老家來過一趟,坐了不到10分鐘,一句話沒說就走了?!胺凑乙呀?jīng)賭上了全部家當,也準備好了關(guān)門那天的閉幕詞:‘反正我已經(jīng)拼盡全力試過了。’”
北京九成的打擊樂教室開在地下。南亮位于亦莊的教室就是其中的一間。他來北京8年,嘗試過做樂隊,出專輯,在唐朝樂隊樂手開的琴行里當老師,和“中國好歌曲”里走紅的趙雷一起挨過窮困的日子。
北京的地下空間并不只是外來務(wù)工人員艱辛生存的起點,它也有著本地人生活的印記。
美術(shù)館附近的報房胡同里,一處普通民宅的地下室傳來樂隊排練的聲音,擺弄這些樂器的是幾個退休的老頭兒,房子的主人潘恩利是樂隊的貝斯手。2003年,潘恩利在東不壓橋胡同的房子被拆,身為老北京人的他不肯搬出二環(huán),用獲得的拆遷費買下了這里的四間北房和一間東房,然后開始了對胡同住房的微循環(huán)改造—順著一樓的木梯下到地下室,朝北的墻面上都是潘恩利自己畫的水彩畫,水泥柱子被設(shè)計成樹干的模樣,用太湖石造了幾座小假山,挖了條溝渠,用來蓄水養(yǎng)魚。地下室變成了家人和朋友們聚會時的“地下園林”。
國貿(mào)商城的地下溜冰場里,穿著黑色短袖的張智勇在人群中靈巧地游弋,完全看不出他已經(jīng)62歲了。偶爾,他還會在冰面上騰身起跳,轉(zhuǎn)個圈后再優(yōu)雅地落地。17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場車禍中去世,張智勇雖獲救,但頭疼欲裂,夜不能寐,最終在冰場上獲得新生,并6次奪得花樣滑冰業(yè)余比賽的冠軍。
晚高峰時的北京地鐵一號線,張子豪隨潮水般的人群擁入車廂,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他被一個姑娘吸引了,那姑娘長著一張神似張國榮的臉,于是他靠近她,悄悄拍下她的面容。這天晚上,他把這張照片上傳到豆瓣相冊,照片的注解處寫著:風繼續(xù)吹。
還有一次,他在晚高峰的地鐵上遇到一個女孩。她坐在靠門一側(cè)的椅子上,耳朵里塞著耳機,旁若無人地低頭數(shù)著一厚沓鈔票。他拍下這個畫面,在豆瓣相冊上寫道:“她聚精會神地數(shù)錢,腿上放著手機,周圍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了。突然手機響了,被她按掉。整理好錢,她又按了兩三下手機,屏幕顯示35秒計時開始,她的雙手迅速回到錢上開始數(shù)。這錢是中國銀行的練習(xí)幣。就業(yè)不易,就業(yè)后也不易。我下車時,她已數(shù)了7遍,少有滿意。”這個相冊的名字叫“北京地鐵,那些見過一面的人”。
凌晨3點的北醫(yī)三院,門診大樓一片漆黑,位于地下一層的急診室卻門庭若市,心梗、胃出血、胰腺炎、糖尿病酮癥、食道異物……各種患者讓懷偉忙得根本停不下來。進入急診科之后,他就沒休過長假,連婚假都一直拖著沒休,領(lǐng)導(dǎo)永遠都說:“欠你們的假期我都記著呢,只要人手調(diào)得開就讓你們休。”但這么些年了,人手從沒調(diào)開過。搶救室里的儀器24小時不停地發(fā)出嘀答嘀答的聲音,大廳里幾個喝多的人送來一個酒精中毒的朋友,其中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興致,突然在走廊上旁若無人地高唱起汪峰的《北京,北京》:“我在這里歡笑,我在這里哭泣,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里死去……”
地上的人們對地下世界知之甚少,盡管這是面積近6000萬平方米,相當于136個天安門廣場的另一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