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麗 萍
(鄭州大學 西亞斯學院,河南 鄭州 451190)
“本我”走向“超我”的困境
——康拉德《吉姆爺》對人性的反思
范 麗 萍
(鄭州大學 西亞斯學院,河南 鄭州 451190)
英國作家康拉德在其小說《吉姆爺》中,描寫了英國青年吉姆在“叢林”地區(qū)道德失足,然后追求道德重建,力圖贖還過錯的故事。通過吉姆的經(jīng)歷,小說對人性的多個層面進行了展示,顯示了“本我”走向“超我”的困境,表達了作者對人性的深刻反思。
《吉姆爺》;道德理想;本我;超我
康拉德的創(chuàng)作比較豐富,其作品內(nèi)容涉及了他那個時代多方面的生活,文學史上和評論者大多將他的作品按題材不同,劃分成“航海小說”、“叢林小說”和“社會政治小說”幾大類型。從這個角度說,“叢林”在康拉德的創(chuàng)作中就有了獨特的含義?!皡擦帧痹诳道碌膭?chuàng)作中,指與西方相對應(yīng)的、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仍處于不發(fā)達甚至較原始狀態(tài)的廣大非西方國家和地區(qū),在康拉德作品中,主要包括亞洲(特別是東南亞)、非洲、南美洲等地區(qū)。因而,“叢林”既指特定的地理區(qū)域,也同時包括了對所指地區(qū)的文化狀態(tài)的描述??道聡L試以“叢林”為背景,探討西方人的人性的表現(xiàn)?!都窢敗分械闹魅斯肪褪沁@樣一個例子?!都窢敗分械墓适掳l(fā)生在海上,但小說中的大部分篇幅是以叢林為背景而展開的,吉姆在海上犯下了過錯,然后在“叢林”中來贖還。在這部以“叢林”為背景的作品中,康拉德的描述并沒有像他的其它“叢林小說”那樣放在西方與殖民地的關(guān)系上,而是展示了吉姆在道德上失足,然后重建道德理想的行為過程,這其中所涉及的,是人的(特別是西方人的)道德理想、價值觀念等,是人性復(fù)雜性的多方面展現(xiàn)。
一
小說的主人公吉姆,是一個來自英國牧師家庭的年輕人。吉姆的人生道路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他從“帕特那號”上往下跳之前,這包括了他從小到大所經(jīng)歷過的所有成長過程。第二階段是他跳船之后,這一跳,使他失去了原先的自我,并導(dǎo)致一段對以往自我的痛苦追尋,直至死亡。
吉姆人生道路的第一個階段是很重要的,因為他的人生理想和道德觀念都是在這個階段形成的,正是由于這個階段的生活在他心中塑造了理想化的生活模式和行為規(guī)范,才有了后來失足后的痛悔與贖還。但對吉姆成長的背景這一階段的生活,作品中并沒有給以過多的描寫,讀者只能看到不多的幾筆具體交待。一是,吉姆出身于一個牧師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個正直、仁愛、慈善的牧師,他是他父親特別喜歡的兒子;二是,是吉姆曾在海員學校學習,學習期間他經(jīng)?;孟胫軌蛴龅绞裁磭谰目简?,好讓他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勇敢與高尚。這不多的幾筆交待已經(jīng)向讀者暗示了吉姆身上的一些重要特征。首先,牧師家庭的出身暗示著他有良好的教養(yǎng),純潔、善良、誠實等美德應(yīng)可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培養(yǎng)出來,他父親對他特別喜愛,說明他的品行讓他父親滿意;其次,對嚴峻考驗的期待甚至是渴望,表明吉姆對自己的品德和勇氣充滿了信心。他絲毫不懷疑自己會在危險面前挺身而出,像一個高尚的英雄一樣去為人們解危救難,他只是害怕沒有機會讓他向人們證實他的這種品德。作者向人們說明,吉姆是一個純潔、正直、道德高尚的青年,他懷著堅定的道德自信心,準備用行動去實現(xiàn)自己的道德理想,亦即成為“超我”的人。
小說的重點在第二階段,寫吉姆犯了過錯后人生發(fā)生的巨大變化。盡管吉姆有堅定的道德自信心,但命運還是在他最沒有準備的時候給他以突然襲擊。已經(jīng)身為“帕特那號”輪船大副的吉姆,在執(zhí)行往穆斯林圣地運送朝圣信徒的航行中,于茫茫黑夜里遭遇了撞船事故。在面臨沉船危險時,船長、輪機長等打算拋棄船上正在熟睡中的八百多名穆斯林,悄悄劃救生艇逃命(他們害怕乘客們得知船只遇險消息后發(fā)生混亂,加速船只的沉沒)。吉姆對船長等人的行徑非常不滿,并拒絕幫他們放下救生艇。但面對著烏云低垂、風雨欲來的漆黑海面,死亡的威脅突然向他展現(xiàn)出恐怖的畫面:“船身悄悄地飛快舉起,給大海殘酷地扔開,無底的深淵就來抓住了,接著是他們沒有希望的奮斗,星光從他頭上消失了,上面漆黑得好比墳?zāi)估锏目吡睦镆磺埔娺@些情景,整個人打腳底到頸項都化做冷冰冰的石頭了”。[1]76在這一刻,他好像不由自主地從“帕特那號”的甲板上跳下已被船長等人放到海面的救生艇里。而他這一跳,也讓人看到人類“本我”求生欲望的強大影響力。吉姆的故事從這時才算真正開始。
二
由于在此之前吉姆對自己的品德非常自信,所以一旦做出違背道德信條的事情,他的內(nèi)心必然會受到巨大的沖擊。作為一個船員,他深知在危急關(guān)頭船員應(yīng)先幫助船上乘客逃生,這是船員的職業(yè)道德。正是出于對這個職業(yè)道德的信守,他才在撞船剛發(fā)生時對船長等人的行為表示不屑。但是,他自己最后也跳船逃生了,他拋棄了八百多名船上的乘客,與他所不齒的船長等人一起逃跑了。雖然他從剛跳到救生艇里的那一刻起就后悔了,但大錯已經(jīng)鑄成,后悔也來不及了。他痛心疾首,羞愧難當,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陷于痛苦的追悔與反思之中。他對自己在那一刻的行為感到不解,他不斷地自我剖析,向人辯解,他的精神處于高度的緊張中,有時甚至瀕臨崩潰的邊緣,而這一切,其實就是因為他心中原有的精神世界的平衡被“本我”的出現(xiàn)破壞了,他心中曾有過的道德理想國在“本我”的沖擊下倒塌了。
畢竟吉姆是一個道德感很強的青年,在發(fā)生了跳船逃生的事件后,他決定要承擔起自己的罪責,接受懲罰。在所有跳船逃生的幾個高級船員中,他是唯一一個到法庭接受審判的。對于極端看重自己榮譽的吉姆來說,到坐滿了旁聽者的法庭上去接受訊問、接受判決(被判吊銷船員從業(yè)執(zhí)照)是需要勇氣的。法庭審判后,吉姆無顏返回自己的家鄉(xiāng)。他一邊在東南亞各個港口之間打工流浪,一邊繼續(xù)著他的追悔。一個朋友的舉薦,使他得到一個到偏僻的馬來人居住的巴多森島上工作的機會,同時,也讓他看到一條走出迷惘的道路。當時,巴多森島上的居民正受到一幫匪徒的騷擾而不得安寧;巴多森居民的日常生活中也有許多困難,但卻沒有人站出來領(lǐng)著大家克服這些困難。吉姆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率領(lǐng)當?shù)鼐用翊蚺芰苏忌綖榭艿姆送?,使當?shù)鼗謴?fù)了安寧,他用自己的知識和能力為老百姓服務(wù),幫許多人解除了困難。他勇敢和無私的服務(wù)換來了島民們的尊敬,當?shù)厝硕甲鸱Q他為“吉姆爺”(Lord Jim)。在為島民服務(wù)的過程中,他逐漸恢復(fù)了內(nèi)心的平靜,在島民們的擁戴與贊揚聲中,他慢慢樹立起在心中恢復(fù)道德理想國的信心,他甚至在與一個姑娘的愛情中嘗到了甜蜜的幸福。他相信,他可以在為他人服務(wù)的過程中把“本我”造成的過失帶給他的恥辱洗刷干凈,倒塌了的道德理想國可以在造福人群的行動中重新建立起來。
然而,亡命徒白朗的到來使事情發(fā)生了變化。白朗是一個來自西方的冒險家,帶著一伙兒越獄逃犯來到巴多森,搶劫殺人,被憤怒的當?shù)鼐用癜鼑谝粋€山頭上。為避免因戰(zhàn)斗而帶來更多人的傷亡,吉姆找白朗談判,由島民給他們讓出一條退路,讓他帶著手下退出巴多森。不講信義的白朗一伙兒在撤出巴多森時襲擊了毫無準備的島民,打死了土著頭人的獨生子。憤怒的頭人怪罪于吉姆,開槍把他打死。
在旁人看來,吉姆在巴多森似乎已經(jīng)找到了內(nèi)心的平靜,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但在平靜的外表下,吉姆心中的陰影卻一直存在,他始終忘不了他曾犯下的過失。在一心為島民的事情而奔忙時,他可以忘記發(fā)生在“帕特那號”上的事,當島民們因感激而對他表示出應(yīng)有的尊敬時,他會感受到暫時的滿足,但當夜靜更深、靜心獨處之時,以往的痛苦與恥辱卻會一次次勾起他傷心的回憶。正由于他始終忘不了過去,所以才會對涉及他過去經(jīng)歷的一切特別敏感。在與白朗談判時,白朗問他“為什么”到巴多森來,一句簡單的問話卻讓吉姆“嚇了一跳,他把臉漲得飛紅”。白朗又問他“難道生平?jīng)]有一點虧心事想得起來的”,吉姆沉默了,“不贊一辭”,但這句話肯定在他心中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如果說,在白朗的質(zhì)問之前,吉姆是帶著某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以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來“寬恕”白朗一伙兒壞人的話,那么,白朗的質(zhì)問就把他拉到了與白朗相同的水平上了。在白朗這伙兒人面前,吉姆自認為沒有資格譴責他們,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個罪人。不管他是多么不情愿,他曾犯下的過失已經(jīng)把他定格在一個并不完美的人的位置上。吉姆放走了白朗一伙兒,不僅因為他不愿看到更多的人流血死亡,還因為他認為他不配去懲罰。吉姆完全可以躲開被頭人開槍打死的結(jié)局,因為他有自己堅固的家院可以安身,有大批忠心的追隨者隨身護衛(wèi)??墒?,他知道危險卻還主動孤身去找頭人請罪,他是想做一個了斷。一段時間以來,他曾努力為島民服務(wù),想以自己的行動贖還自己的罪過,他曾從島民的尊敬中找回了自信心,想在心中重建道德的理想國??稍谄D難的精神探索和痛苦的心靈跋涉中,他逐漸認識到人性的復(fù)雜與局限,認識到現(xiàn)實人生與理想境界之間不可超越的界限,認識到在人間建立道德理想國的目標的虛妄。他對自己的追求已經(jīng)心存疑問了。
對于吉姆這樣一個有著極強道德觀念的人來說,追求崇高的生活,追求完美的人格,已經(jīng)成為他人生的第一任務(wù)和不變目標。盡管現(xiàn)實的生活已經(jīng)使他認識到人的局限性,但要讓他放棄對道德理想的追求仍是很困難的。在對所犯過失的反思中,他已經(jīng)意識到,對死亡的恐懼即“本我”的表現(xiàn),是導(dǎo)致他從“帕特那號”上跳下的原因。而要真正恢復(fù)自己的道德自信心,就一定要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只有戰(zhàn)勝死亡,才能徹底贖清以往的過失,從現(xiàn)實的束縛中解放自己,從而達到理想的目標。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選擇中要堅守自己的理想,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要戰(zhàn)勝死亡,在這樣的境況中,吉姆遇到了一個解決問題的“好機會”。頭人的兒子被白朗一伙兒殺害了,吉姆為此負有責任,因為是他讓島民撤除包圍,放白朗一伙兒走掉的。找頭人請罪,是吉姆應(yīng)做的事情,但去面對因剛失去獨生子而悲憤至極的頭人是很危險的,吉姆死在了頭人的槍口下,臨死前,“臉上射出一道驕傲而無畏縮的光芒”。他用死亡證明了自己的勇敢,證明了他對自我本性的征服,用死亡贖清了所有的罪孽。他“矢志不渝地愿為他自己的陰影世界犧牲自己?!彼x開了現(xiàn)實的世界,離開了愛著他的姑娘,“來跟陰影似的行為的理想,舉行殘酷不仁的婚禮?!盵1]348
三
相比于一般的人來說,吉姆的性格似乎是太理想化了。但實際上,這正是作家想要表達的人性困境。康拉德對他筆下的吉姆有著清醒的看法。他在1917年為《吉姆爺》寫的序言中說:或者不妨說,我的吉姆并不是十分通俗的典型。這個評價承認了吉姆性格的特殊性,這個特殊性就是對道德理想的執(zhí)著——“超我”的表現(xiàn)。由于吉姆的這個執(zhí)著,所以他把自己的追求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因而可以使人從中看到精神力量在人的生命中能夠占據(jù)多么重要的地位。一個人僅為了“陰影似的行為的理想”就可以拋棄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這不就包含著令人為之震撼的力量嗎?這種力量對于俗世通行的一切實用主義、功利主義、利己主義等等法則不也形成一種沖擊與抵抗嗎?如果說,在吉姆形象的塑造中存在著某些夸張成分的話,那么,這種夸張也是為了使其特征更加突出,而其特征所指向的意義也就更加易于人們?nèi)ヮI(lǐng)會?!凹凡⒉皇鞘滞ㄋ椎牡湫汀?,他的濃郁理想主義色彩使他與俗世的蕓蕓眾生拉開了距離。
然而,吉姆并沒有生活在真空之中,他也是一個凡人。就像康拉德所說的,他是“我們中間的一個”。身為一個凡人卻想超凡脫俗,天生背負著人類的局限性卻想達致完美,這本身就使吉姆陷于不可解決的矛盾中。肉身凡胎的吉姆因?qū)λ劳龅谋灸芸謶侄赶逻^失,追求完美的吉姆卻接受不了自身一絲的污點,吉姆命運的悲劇性由此就是不可避免的。吉姆痛苦的心路歷程,是他認識到人性自身的局限性卻又不愿承認這種局限性、想達致完美又力不從心的心態(tài)的展現(xiàn),這種心態(tài)恰好揭示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給人生造成的困境。吉姆的意義就在于,他的悲劇命運可以使人們對這種困境有更清醒、更自覺的認識,并使人對人性的復(fù)雜性有更充分的了解,在由“本我”走向“超我”的過程中,人類面臨的,是一個高尚而艱難的困境。
[1] 康拉德.吉姆爺[M]. 梁遇春,袁家驊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責任編輯:石長平
2015-01-23
范麗萍(1979—),女,河南鄭州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外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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