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殿霞
財富創(chuàng)造與積累過程是人類在各種社會關系矛盾運動中追求自身解放與發(fā)展的歷程,人類社會歷史進程因財富的創(chuàng)造與積累而生成,它與人類的生存與交往、社會制度的生成與發(fā)展、現(xiàn)代性的發(fā)育與進程關系密切。財富與社會平等是人類的永恒追求,而不平等又是永久難題。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再一次將這一問題推向前沿,他的主要觀點是將財富等同于資本,證明21世紀是一個更加不平等的世紀。
《21世紀資本論》通篇圍繞21世紀資本的財富向度與不平等向度展開的以資本收益率大于經濟增長率(r﹥g)概括了21世紀根本性的不平等“與任何形式的市場缺陷都無關。而恰恰相反,資本市場越完善,r﹥g的可能性就越大。”皮凱蒂在書中對資本概念的內涵做了相對比較嚴格的界定,在他的語境中,“‘資本’與‘財富’含義完全一樣,兩個詞可以相互替換。根據(jù)某些定義,用‘資本’這個詞來描述人們積累的財富更為合適(房屋、機器、基礎設施等)。”該書中提到的“‘資本’均不包括經濟學家們經常提及的‘人力資本’。人力資本通常包括個人的勞動力、技術、熟練程度和能力。”在皮凱蒂看來,“資本指的是能夠劃分所有權、可在市場中交換的非人力資產的總和,不僅包括所有形式的不動產(含居民住宅),還包括公司和政府機構所使用的金融資本和專業(yè)資本 (廠房、基礎設施、機器、專利等)?!逼P蒂最后把資本綜合定義為“除了人力資本以外的,包含了私人(或私人團體)可以擁有并且能夠在市場上永久交易的所有形式的財富?!?/p>
目前很多學者認為,皮凱蒂資本概念其實就是財富的概念,這一資本概念的內涵與馬克思資本概念的內涵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所以不能相提并論。甚至有學者認為《21世紀資本論》是一本“沒有資本的資本論”。馬克思反復強調:“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會的、屬于一定歷史社會形態(tài)的生產關系,他體現(xiàn)在一個物上,并賦予這個物以特有的社會性質。”其實,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看,皮凱蒂的資本概念具備四個條件:一是所有的資本(即財富)都是對象化的死勞動,不包括活勞動,即可變資本(“排除人力資本”;排除了土地和自然資源等一般被認為是“人天生就有的而無須積累”的對象);二是所有的資本能夠按所有權進行確認;三是所有的資本都能夠在市場上永久交易(這一點與盈利與否沒有直接關系);四是這些資本有的不參與價值創(chuàng)造(金融資本、房屋等),有的參與價值創(chuàng)造,作為不變資本轉移價值(機器、基礎設施、專利等),但是所有的資本都能以所有權的形式進行交易,從而參與價值分割。皮凱蒂討論的資本主要是執(zhí)行價值分割權力的資本?!澳軌騽澐炙袡嗟目稍谑袌鲋薪粨Q的所有形式的不動產、公司和政府機構所使用的金融資本和專業(yè)資本”雖然都不創(chuàng)造價值,但是只要參與價值分割,它就構成了“實現(xiàn)價值增殖的生產關系”的一部分。換句話說,皮凱蒂的全書討論的資本概念,首先包括作為物的財富的內涵,同時更包括 “資本所有權意義上執(zhí)行價值分割權力的資本”的內涵,而且這個資本還被賦予“特有的社會性質”。很顯然,皮凱蒂的資本概念的內涵一定小于馬克思的資本概念的內涵,但是就價值分割權力這一層面來講,他的“財富就是資本”不僅是成立的,而且沒有背離馬克思的資本概念作為執(zhí)行價值分割權力的內涵。
從理論上看,皮凱蒂把財富等同于資本反映了當代現(xiàn)實,是合理的、進步的,然而,他卻是未加反思的,或者說僅僅是外部反思,因為21世紀財富的自身性質及其結構發(fā)生了深刻變化。早在一個世紀前的1909年,被譽為《資本論》續(xù)篇的《金融資本》的作者希法亭就提出“從形式上看,金融資本的運動是一種獨立的運動,它是資本的一種反映形式。在資本運動的過程中,金融資本與產業(yè)資本分道揚鑣。”時至21世紀,金融資本更是今非昔比。在原有財富的分析框架中,21世紀的財富在社會存在論的本體論上不只是資本化,更是金融化、信息化了,而資本自身的性質及其代表的人格化的資本家階級也發(fā)生了改變。首先,金融全球化改變了資本的結構?!叭绻覀円蚤L遠的眼光展望20世紀以后的情況,那么資本收入與勞動收入的比重保持穩(wěn)定的觀點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資本自身的性質發(fā)生了徹底改變(從18世紀的土地和其他不動產變?yōu)?21世紀的產業(yè)和金融資本)?!备鶕?jù)皮凱蒂的結論,20世紀70年代以來全球經濟發(fā)生的重要變化就是 “全球經濟的廣泛金融化,深刻地改變了財富結構,使得不同主體(家庭、企業(yè)和政府機構)持有的金融資產和負債總量的增速超過了凈財富增速,”遺憾的是他只是從表面上進行闡述,并沒有深入到以金融資本為主導的充滿流動性和不確定性的本質之中。其次,金融全球化在時間與空間上實現(xiàn)了疊加,改變了資本流動在時間上的速度和空間上的廣度,金融化的財富在原有資本化的流動基礎上實現(xiàn)了加速度流動??臻g上打破了原有的地理限制,身居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可以通過金融網絡投資地球另一端的企業(yè)。資本打破了原有的地區(qū)、國家的壁壘,在全球范圍內跨時空流動,以極其靈敏的嗅覺和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全球范圍內尋找投資機會。最后,隨著金融資產與非金融資產界限的模糊,階級的界限從表面上看也漸趨模糊,整個世界都被金融化了,資本代表的人格化的資本家階級也發(fā)生了改變。財富不僅是物的聚集,更是以物為中介、以虛擬資本為載體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升級。如果說黑格爾的理論表明了人們“從存在向占有的明顯墮落——人類實現(xiàn)的不再等同于他們的之所是,而是他們之所占有”,那么,皮凱蒂展示的21世紀“根本性的不平等”則是“經濟積累的結果完全占據(jù)了社會生活,并進而導向了從占有向顯現(xiàn)的普遍轉向。”原有物化了的財富進一步幻化了。
皮凱蒂的資本概念是未加反思或者僅僅是外部反思,這是因為皮凱蒂只是看到了財富作為資本的物的一面,而沒有看到財富作為資本的社會關系的一面,也就是他沒有看到21世紀的資本概念相比以前的資本概念背后的生產關系的變遷。談及財富、資本,必然關涉到這個社會的生產方式?!爱斀袢祟惿畹目臻g、狀態(tài)和潛能都發(fā)生了變化……與以往最大不同的是我們使用的工具和管理社會的規(guī)則不同?!?全球化過程中“數(shù)量革命、遷移革命、心態(tài)革命的來襲,幫助人們掙脫地域與時間的禁錮”,一方面加速了財富在時間空間上的流轉,另一方面也改變了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創(chuàng)意、情感、符號、關系等非物質勞動漸成主流,非物質生產出世并越來越居于霸權地位,從而使原有的社會權力結構發(fā)生了改變。今天,需要在發(fā)生論上重新寫就財富的原理,因為“精神對物質的反作用史無前例,配置精神資源比配置物質資源更要緊?!蔽磥斫y(tǒng)領財富的不是冰冷的機器,可能是藝術家、創(chuàng)意大師,他們統(tǒng)領技術、掌管實體。人與人之間可能突破勞資關系,交往與創(chuàng)意將構成新的財富體系。每一個人不僅是消費者,更是生產者,代表著一個個“微權力行為體”。在新的財富的分析框架中,微權力行為體對抗傳統(tǒng)權力的壁壘,精神生產漸成主流,成為物質生產的導向。這一點皮凱蒂并沒有注意到。
財富的本質早在黑格爾那里就被證明具有不平等的屬性。首先財富的誕生本身就意味著不平等。在黑格爾看來,財富之所以成為財富,在于它擁有不同以往剩余產品的三大要素:第一要素是在人的精神領域啟動了“私”的概念。人們在勞動過程中結成各種社會關系并獲取越來越多的勞動產品。勞動產品“作為外在性的物沒有自身目的”,它是從人的“私”的“意志中獲得它的規(guī)定和靈魂的”?!八健笔紫仍谌说木駥用婕せ盍巳说挠5诙€要素是人在物質領域對剩余產品的占有。部落主開始為了個人利益或為了少數(shù)統(tǒng)治階層的利益,慢慢學會對本部落或其他部落的剩余產品進行強行占有。占有是對“私”的確認,是“私”的物化形式。第三個要素是國家的出現(xiàn),即得到法權確認的私有制的出現(xiàn)。國家是財富從特殊性上升到普遍性的關鍵。財富的三要素揭示了財富持有的人的異質性的顯現(xiàn)和社會不平等的萌芽與出場。單個人的所有權,成為個人自由的定在?!捌降戎荒苁浅橄蟮娜吮旧淼钠降取P于占有的一切——它是這種不平等的基地——是屬于抽象的人的平等之外的?!奔闯橄蟮娜说钠降仍瓌t直接簡單地搬到財富占有領域就意味著財富占有的不平等。如果不承認現(xiàn)實財富的占有的不平等,就等于否定了抽象的人本身的平等。
皮凱蒂的財富概念相對于黑爾格的財富概念,具有放大不平等的內涵。財富既可以是存量也可以是流量,皮凱蒂的資本概念之所以能等同于財富概念,就在于存量向流量的轉換。皮凱蒂的資本首先是存量?!霸诎l(fā)達國家,這兩種形式的資產大約各占了資本存量的一半?!薄澳壳?,在發(fā)展程度最高的國家,公共財富的數(shù)量并不高 (由于公共債務超過了公共資產,公共財富甚至會是負數(shù))?!瓏褙敻粠缀跞坑伤饺素敻粯嫵?,而幾乎所有國家都是如此?!薄百Y本是存量,它與某個時間點上所擁有的財富總額相關,是此前所有年份獲得或積累的財富總量?!备鶕?jù)馬克思的理論,這些存量當然不參與創(chuàng)造價值,有的雖然參與價值創(chuàng)造,但它本身只是轉移價值,而并不創(chuàng)造價值,因為“活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但是皮凱蒂的資本概念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都能獲得 “資本性收入”。皮凱蒂的資本屬于存量,是所有權條件下的存量,重要的是這個存量不是固定封存的,而是作為一種“權力證書”擁有“索取權”,可以進入市場參與價值分割,從而能獲得“資本性收入”。所以,皮凱蒂的資本正是通過財富從存量向流量轉換而界定的,皮凱蒂的資本即資本化了的財富。而這一轉化帶來的“資本性收入”導致原有財富意義上的不平等在資本這一放大器的作用下大大加劇,這正是他把財富等同于資本,從而表明不平等被放大的精彩之處。
然而,皮凱蒂只是展示了資本化的財富使不平等進一步加劇的放大器作用,卻沒有深入到財富背后人的精神變化及其與財富之間的相互關系。20世紀70年代以來全球經濟發(fā)生的重大變化之一就是金融全球化時代的到來,財富的所有權與使用權的分離,這一點皮凱蒂用數(shù)據(jù)做了淋漓盡致地展示,但是更重要的方面是人的精神發(fā)生了進一步變化,增殖成為意識形態(tài)。金融全球化的21世紀,財富在原有可流動的基礎上加速流動。如果說財富資本化激活了人的欲望,那么財富金融化則使人瘋狂。首先,作為使用權的財富,即實體的資本,盡可能多地吸取了社會的剩余,使財富實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積聚,生產更加規(guī)?;?。美國學者里夫金筆下的“免費”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就是真實的寫照,所謂的免費并不是真正的免費,而是更大規(guī)模更強力量的資本權力競爭的結果之體現(xiàn)。其次,在金融全球化背景下,財富所有權已不再是作為物的形態(tài)上的占有,事實上,它已經成為虛擬化的意識,展示為一種幻象,進而成為一種物質化的世界觀。財富金融化就是財富的鏡像化和財富所有者賭徒化,追求財富增殖成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在財富金融化的經濟秩序中,目標已不存在,增殖就是一切,作為意識的財富的目標就在于它自身。瘋狂追求虛擬財富的增殖意識似乎就是他的目標。如果說黑格爾的財富是個人的靜態(tài)的占有,21世紀的財富則是整體的動態(tài)的顯現(xiàn)。最后,在全球化的網絡中,前所未有的協(xié)作網絡和不計其數(shù)的節(jié)點構成復雜的權力結構,微權力行為體構成網絡的節(jié)點,不同的節(jié)點保持著差異,卻又是和諧的關聯(lián)在網絡中。網絡的邊界是開放的,新的節(jié)點在不斷涌入。在這一網絡中,原有的社會關系被重組,生產既在工廠之內,也在工廠之外;收入既在勞資關系之內,又在勞資關系之外。這也意味著剝削無處不在,與之相對立的反抗也無處不在,但是被誰剝削,與誰對抗,從表面上看并不十分清晰,原有的以工業(yè)文明為基礎的階級對抗關系逐漸式微,發(fā)展為資本與人之間隱形的對抗關系。而財富似乎更趨向精神意向性,表現(xiàn)為更為復雜的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的關系。
21世紀是金融資本為主導時代,這一時代的財富分配與野蠻時期人與人之間的搶奪、強占幾乎如出一轍,它的文明只在于這時的搶奪、強占是合理合法的,有著那些“精英們”絞盡腦汁制定的符合他們利益的游戲規(guī)則。而搶奪、強占后的不平等相比野蠻時期完全是天壤之別。“隨著全球經濟增速的放緩以及各國對資本的競爭加劇,現(xiàn)在有理由認為,未來幾十年資本收益率將遠遠高于經濟增長率。如果再考慮初始財富越大回報就越高的效應,隨著全球金融市場的發(fā)展,這種分化現(xiàn)象可能會被進一步強化,顯然,前 1%和1%的超級富豪的財富就會越來越多,與普羅大眾的差距也會越拉越大?!?“賭博已經代替勞動,并且也代替了直接的暴力,而表現(xiàn)為奪取資本財產的原始方法?!鄙鐣敻辉诮鹑谙到y(tǒng)中以金融產品的形式存在,“它的運動和轉移就純粹變成了交易所里賭博的過程和結果;在這種賭博中,小魚為鯊魚所吞掉,羊為交易所的狼所吞掉。”所以,21世紀的財富在占有層面上表現(xiàn)為極端不平等。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從人與人的關系“之間”尋找矛盾運動的對立面,在關系“之間”尋找事物自身運動的前提與界限及其邏輯。舊的生產關系在自身運動中不斷否定自身,新的生產關系不斷生成,而財富是這一關系的過程,是物化的社會關系。財富概念由來于“抽象的人的平等”,在黑格爾那里,它是“自由的定在”,在占有條件下顯示出不平等;皮凱蒂呈現(xiàn)了財富資本化使原有的不平等加以放大的事實;其實,21世紀更是一個財富金融化的時代,財富的所有權與使用權分離了,原有的不平等不止加速放大,而且充滿不確定性。財富的不平等真實顯現(xiàn)出來,“抽象的人的平等”陷入悖論,這一悖論是由財富的本性決定的。財富的本性來自資本的內在否定性,因為,財富的積累有其自身的前提和界限:一方面,財富放在市場的運行過程中,必然遇到兩極分化的趨勢,這是由財富內在實存的否定性矛盾決定的。實際上市場的競爭集中地反映在財富的最大化和最小化兩個趨勢上。所以,有財富屬性的社會,少數(shù)人富有多數(shù)人貧窮是一個鐵律。在私有制社會一旦談到財富,就是兩個極端。社會總財富是以兩個極端化來運動的,而不是超一個相互均衡的狀態(tài)發(fā)展的,否則就不是財富。越是均衡的社會就越不是凸顯財富的社會。另一方面,財富是一個歷史范疇,隨著歷史的實踐不斷地發(fā)展、改變自身,不斷地挑戰(zhàn)、超越自身,同時也不斷地否定自身。馬克思正是把經濟學家研究的經濟規(guī)律疊加到宏大的歷史哲學那里,“資本”、“財富”、“私有”這些概念在馬克思那里并不是永恒的,而是流變的、不斷轉化的、不斷否定自身的過程。資本擴張過程中吸收三種自然力,在實現(xiàn)資本積累的同時,必然導致貧困積累,也就是經濟危機、生態(tài)危機和人的發(fā)展危機的可能性與必然性。
財富內在的各種關系在實現(xiàn)資本積累與貧困積累運動的過程中充滿矛盾與沖突,這正是財富內在否定性的動力之所在。在以財富作為個人自由確認的社會里,主要存在六個方面的矛盾與沖突。其一,財富的私向化屬性與財富的社會化屬性之間的對立。一方面,財富的確認來自產權,來自私有制,是個人概念的確認;另一方面,財富又是集體的產物,它只有通過全體社會成員的共同活動才能實現(xiàn)。也就是財富的創(chuàng)造過程具有明顯的社會化屬性,而財富的占有卻具有明顯的私向化屬性。其二,少數(shù)人富有與多數(shù)人貧困之間的對立。資本積累與資本積聚必然導致財富積聚。一個社會創(chuàng)造的財富越多經濟增長就越快,同時,財富的積聚效應也越明顯,貧富分化也就越嚴重。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數(shù)量和力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其三,活勞動對財富的索取權與物化勞動(表現(xiàn)為皮凱蒂的財富)對財富的索取權之間的矛盾。只有活勞動才能創(chuàng)造價值,物化勞動作為價值載體,只是參與價值創(chuàng)造或根本不參與價值創(chuàng)造,但是它卻有權索取價值,即分割價值。而且這種分割往往不成比例,物化勞動相比活勞動,分割的比例要大得多。其四,作為實體的財富與作為資本的財富之間的矛盾。財富資本化是以資本為軸心的社會的重要特征,也是皮凱蒂資本概念內涵的真實表達。這種條件下,利益最大化成為一切經濟行為的邏輯預設。如果財富不平等僅僅是占有的不平等(以傳統(tǒng)社會為主),似乎并不那么可怕。但是,財富一旦資本化,變?yōu)橥顿Y的工具,就會作為索取權在市場上分割本不是它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資本化作為權力放大器將原有的不平等進一步放大。其五,作為實體的財富與金融化的財富之間的分離。財富金融化進一步使有形財富迅速轉向了以信用為支撐條件的無形財富,在市場運作中,財富賴以存在的有形財產的規(guī)定性(使用權)與財富的“特殊變體”(所有權)之間越來越趨向分離。馬克思指出:“作為財富的社會形式的信用,排擠貨幣,并篡奪它的位置”。 金融化作為權力放大器不僅將財富原有的分割剩余價值的能力進一步放大,而且充滿了嚴重的不確定性。其六,作為實體的財富與作為精神的財富(思想中的財富)的脫節(jié)。財富擴張的哲學理念與政治譜系的同構,使人們對財富的追求成為精神性的目標??傊?,財富內在的各種矛盾關系來自財富的本性,在皮凱蒂這里,財富的邏輯上升為資本的邏輯,并進一步上升為金融資本的邏輯。根據(jù)皮凱蒂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貧富兩極分化在21世紀將進一步加劇,在世界創(chuàng)造財富之多并高度集中與財富兩極分化不斷加劇的今天,這一矛盾僅靠以資本為軸心的社會制度是不可能得到解決的。
另外,財富在保障人的自由與權利的同時反過來又支配人。財富的不平等因占有和所有權兩個要素而起,越是凸顯財富的社會,越是各種權力合作和沖突的社會,由此產生了人與人之間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結構,這種社會關系結構只有物化才能成為定在。但是物化的社會關系,一方面保障了人的自由與權利,另一方面卻反過來又支配人,使人的自由與權利受到限制,甚至扼殺。財富內在各種關系之間實存的六大矛盾與沖突進一步證明財富的本質就是不平等,而且隨著矛盾的不斷運動而使不平等趨向進一步分化?!?1世紀資本論》中呈現(xiàn)的不平等是一個本體論的存在,國與國之間、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人與人之間在財富上的分化與差等的出現(xiàn)使世界越來越異化。這個異化的社會需要反思、批判、糾正、變革,但絕不是皮凱蒂提出的在既成結果基礎上的“全球資本累進稅制”。越是凸現(xiàn)財富的社會,越是兩極分化的社會,在以財富作為自由確認的社會里,“人們被由其自己構筑的新的客觀力量——客觀的社會關系結構及其規(guī)律所支配”。馬克思認為,“在資本的簡單概念中已經潛在地包含著以后才暴露出來的那些矛盾”,注定財富自身充滿著對立、分裂和自我否定。財富內在各種關系之間實存的六大矛盾與沖突決定了財富內在否定的本性,形成巨大的分裂力量,即活勞動與死勞動的對立,也就是勞動與財富(資本)的對立,并且,財富資本化、金融化的事實在虛擬的市場交換中遮蔽了剩余價值的傳統(tǒng)生產與分割的范式。在21世紀,財富積累與貧困積累都將達到前所未有的速度與規(guī)模,財富只有超越原有的理論、思想、制度的界限,才能突破占有的局限,成為人的真正的擁有,人類創(chuàng)造的財富才能真正為人的發(fā)展服務,滿足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的需要。
財富與不平等作為21世紀資本的兩個向度,作為歷史運動過程中的兩個范疇,不只是貫穿于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全書,更是貫穿于整個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之中。“真實的、自然的、歷史和辯證的否定正是一切發(fā)展的推動力。”黑格爾否定性辯證法注重精神與物質的關系的能動性,馬克思把黑格爾的物質與精神關系顛倒過來,為否定性辯證法注入了現(xiàn)實的歷史主體,在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結成的各種社會關系之間的矛盾中找出了財富內在實存的一連串否定運動。財富作為一個歷史概念范疇,作為物化勞動,通過人類實踐推動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與進步是首要的,同時,它自身內在實存著否定性。一方面,人們在財富帶來的繁榮與富足中評判著自由、平等、進步的永恒話題;另一方面,又在財富展示的矛盾與沖突中體味著財富不平等帶來的阻礙、被動與無助。財富概念正如資本概念一樣,它的本性不只在于不平等,而且在于其自身的內在否定性,它在歷史中生成,也必將在歷史發(fā)展中走向自身的反面。
皮凱蒂的財富與資本兩個概念之所以能“相互替換”,在于財富通過流轉、投資,成為“資本所有權意義上執(zhí)行價值分割權利的資本”。在理論上,皮凱蒂的資本概念符合馬克思資本概念“價值分割權利”的內涵;在現(xiàn)實中,他看到了財富資本化。更可貴之處在于內涵擁有明顯的特征,即財富資本化對原有的不平等具有放大的作用。需要強調的是,并不是皮凱蒂的概念放大了財富的不平等,而是他通過“財富等于資本”反映了21世紀財富更加不平等的現(xiàn)實。進一步說,皮凱蒂的財富概念有著進一步放大不平等的內涵。皮凱蒂也注意到了金融全球化,但他并沒有揭示這一時期生產方式與交往方式的變化。他關注了不平等,但只涉及不平等的倫理矛盾,從不平等的結果上進行批判,當然他的解決方案也不可能觸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本身的矛盾。財富金融化進程中,原有分析框架下財富的社會存在論發(fā)生了變化,與之對應的資本自身的性質及其代表的人格化的資本家階級也悄悄地發(fā)生了改變,也就是21世紀資本范疇的變化。財富的使用權和所有權分離為實體資本的財富和鏡像化的精神的財富,追求財富增殖成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財富占有的不平等在一次又一次的加劇,而財富概念得以誕生的“抽象的人本身的平等”也一次又一次被證明是謊言。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財富在保證人的自由與權利、促進人的發(fā)展的同時,也有自身的前提和界限,只有揚棄了“占有”,財富才能真正顯現(xiàn)出人的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