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延利
(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6)
中國古代畫史中,自晚唐以來,就逐漸形成了一種“逸品”意識,與此前的“寫形”傳統(tǒng)一并發(fā)展,經(jīng)宋至元,經(jīng)過米芾、倪瓚等人的實踐,黃休復(fù)、鄧椿等人的理論總結(jié),“逸品”終成一獨特意識,與“寫形”傳統(tǒng)雙峰并置。對這樣一個重要問題,論者談?wù)摰亩嗍且萜返奶卣骷捌湫纬蛇^程,對逸品意識的探討并不多。本文從“逸”的內(nèi)涵入手,著重探討逸品意識形成、發(fā)展及其背后的原因,以考察古代繪畫史是如何形成獨具民族特色的逸品意識。
一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逸品只存在于文人畫中,在畫工畫中是無所謂逸品的。逸品作為一個概念出現(xiàn)在畫論中,始于晚唐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但這個概念的形成,則有一個漫長的過程。
先秦典籍中已出現(xiàn)“逸”字。《國語·晉語五》說:“馬逸不能止,三軍從之”?!?〕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逸”的解釋是:“逸,失也;從辵兔,兔謾訑善逃也”?!?〕《國語》中的“逸”是其本義,逃跑、逃逸的意思。段注對“逸”作注:“亡逸者,本義也。引申之為逸游、為暇逸”。〔3〕逸游、暇逸可從兩方面加以理解,一個方面是說逸樂之游,指閑適、安逸的享受,此引申義多貶義,《戰(zhàn)國策·楚四》說:“君專淫逸侈靡,不顧國政,郢都必危矣”;〔4〕另一個方面是指擺脫世俗羈絆后的清閑,有隱逸、隱退的意思,此引申義多為褒義,《論語·微子》有:“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薄?〕何晏《集解》說:“逸民者,節(jié)行超逸者”,〔6〕“逸”又增加了一個引申義,即超逸、超絕的意思?!度龂尽な駮ぶT葛亮傳》說:“亮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薄?〕在論者眼中,“逸”褒義居多,典型的例子是徐復(fù)觀,他結(jié)合《論語·微子》和何晏《集解》所說的“超逸”,認為“逸”有高逸、清逸和超逸的意思?!?〕逸品中的“逸”字,也取其褒義,大致有逃離世俗、安閑、隱退、超絕之意。
從六朝開始,“逸”字逐漸用在文藝批評之中,作為審美鑒賞的一個標準,如《梁書·武帝本紀》所說的“六藝備閑,棋登逸品”,〔9〕蕭衍《觀鐘繇書法十二意》所說的“世之學者宗二王,元常逸跡,曾不睥睨”?!?0〕到唐初李嗣真《書后品》中,第一次將“逸品”作為一個概念提出來:“若超吾逸品之才者,亦當敻絕終古,無復(fù)繼作?!薄?1〕《書后品》是相對于南朝梁代庾肩吾的《書品》來命名的,《書品》將書法家按成就高低分為九品,《書后品》則在九品之上,另列逸品,登逸品者共五人:李斯、鐘繇、張芝、王羲之、王獻之,對照《書品》,沒有李斯,王獻之列上中品(即第二品),其他三人均列上上品(即第一品),這樣看來,李嗣真基本上沿襲了庾肩吾的看法,只是為了突出二王等人成就高出一般書法家,才單列逸品。朱景玄作《唐朝名畫錄》時,便吸收了李嗣真的“逸品”,將其放在神、妙、能三品之后,作為神、妙、能系統(tǒng)之外的一個類別:“以……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為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優(yōu)劣也?!薄?2〕并將王墨、李靈省、張志和三人列為逸品。朱景玄雖然沒有明說逸品與神、妙、能三品之間的優(yōu)劣關(guān)系,但顯然還是比較推崇不拘常法的逸品。
朱景玄之后,畫論中對逸品的論述逐漸多起來,影響最為深遠的當數(shù)北宋黃休復(fù)的《益州名畫錄》,他首次對逸、神、妙、能四個概念做了明確說明,并將逸品(逸格)置于神品(神格)之上:
逸格: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形具簡,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
神格:大凡畫藝,應(yīng)物象形,其天機迥高,思與神合。創(chuàng)意立體,妙合化權(quán),非謂開廚已走,拔壁而飛,故目之曰神格爾?!?3〕
從黃休復(fù)的論述看,“神格”是在“應(yīng)物象形”范圍內(nèi)的“妙合化權(quán)”,“逸格”則超出了“應(yīng)物象形”的范圍,不求形似,只用簡筆勾勒傳達出畫者心中的自然之情,由于側(cè)重畫者內(nèi)心而不注重外物的形似,所以“出于意表”。黃休復(fù)的觀點經(jīng)過蘇軾、蘇轍兄弟的推崇后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蘇軾首次區(qū)分了文人畫(士人畫)和畫工畫(院體畫),他發(fā)起的文人畫運動影響了很多人,文人畫與畫工畫的最大區(qū)別在于二者旨趣和畫法不同:一追求意趣,側(cè)重寫意;一追求物趣,側(cè)重寫形。側(cè)重寫意的文人畫似乎天然地與逸品有內(nèi)在契合之處。蘇軾本人也說過“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14〕之類的話。蘇轍則在宣揚黃休復(fù)觀點的同時,明確指出逸品在畫中的品格最高:“予昔游成都,唐代遺跡遍于老佛之居,先蜀之老有能評之者,曰畫有四格,曰能、妙、神、逸,蓋能不及妙,妙不及神,神不及逸?!薄?5〕經(jīng)過蘇氏兄弟的推崇后,逸品的地位得以確立,這給宋代文人畫乃至整個中國文人畫的發(fā)展指明了方向,確立了文人畫的審美趣味。
逸品地位確立以后,以前由于重視寫形而輕視的一些畫作,又得到了重視。沈括所說的“淡墨輕嵐為一體”〔16〕很好地反映了這一情況?!暗p嵐為一體”說的是五代南唐人董源和巨然的繪畫特點,二人在五代和宋初,地位并不高,但沈括說他們“用筆甚草草,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觀則景物粲然,幽情遠思,如睹異境?!薄?7〕米芾也說董源“格高無與比……皆得天真”?!?8〕沈括所說的話與黃休復(fù)對逸品的界定如出一轍,都強調(diào)簡筆,都強調(diào)出于意表。米芾本人就是大畫家,被公認為逸品的兩大畫家之一(另一個是元代的倪瓚),畫作的顯著特點則是墨戲云山,這和董源的畫很像,所以有人說沈括所評論的董源的畫,其實是米芾“托古改制”的產(chǎn)物。〔19〕不論情況如何,至少說明米芾對逸品的追求有一種自覺意識。正是由于蘇軾、黃庭堅、米芾等人的提倡和堅持,逸品才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成為一種審美趣味,文人畫才得以蓬勃發(fā)展。
逸品的另一大家倪瓚既師法董源,又吸收了趙孟頫的筆法,在披麻皴的基礎(chǔ)上,自創(chuàng)“折帶皴”,將董源的平淡風格變?yōu)榧帕群涂菔?。和米芾墨戲云山的點染不同,折帶皴需要以較高的書法造詣為基礎(chǔ),皴法的筆墨是書法性的筆墨。倪瓚對逸品的貢獻還在于他提出了自己的“逸筆”說和“逸氣”說。“逸筆草草,不求形似”,〔20〕“寫胸中逸氣”是他作畫的技法及追求。由于倪瓚的貢獻,逸品在文人畫乃至中國畫中的地位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與提高。
二
逸品是一種“品”,《說文解字》對“品”的解釋是:“眾也”,〔21〕由此引申為種類、品格、等級(名詞)之義,又有品評、品藻(動詞)之義。逸品的形成,與人物品藻有直接關(guān)系。漢武帝時有“舉孝廉”,品人以德為首;東漢末年曹操則推行“唯才是舉”,用人以才為首;三國時劉劭則強調(diào)“人物之本,出乎情性”,〔22〕轉(zhuǎn)而以精神面貌來論人。重德、重才、重精神面貌,都是人物品藻的不同標準?!稘h書》則開啟了“九品論人”的先河?!稘h書·敘傳》說:“九品之敘,述古今人表”,〔23〕將經(jīng)書中的人物分為九等,以古喻今。曹丕則在州縣中設(shè)中正官,按才能將士人分為九等,作為朝廷用人之參照,這種“九品中正制”一直沿襲到南北朝。由于以品論人在三國時就已成為一種制度,到南北朝時由于清談的盛行,更成為一種社會風氣。由于社會風氣的浸染,人物品藻對藝術(shù)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很多藝術(shù)門類都青睞于以品論藝,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以“品”論畫,用“六法”來品評畫家的優(yōu)劣,畫家由此被分為六品;南梁鐘嶸的《詩品》以“品”論詩,用上、中、下三品來品評詩人的優(yōu)劣;南梁庾肩吾《書品》以“品”論書,用上、中、下三等中分別又區(qū)分出上、中、下三品,共九品來品評書法家的優(yōu)劣。
就畫論而言,謝赫的《古畫品錄》的以“六法”品評畫家,首推“氣韻生動”,并沒有用“逸”來立品。畫論中以“逸”立品始自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唐朝流行的是用張懷瓘的“神、妙、能”體系來品畫,到晚唐時出現(xiàn)了不少水墨山水畫,朱景玄覺得這些畫難以納入“神、妙、能”體系之中,于是另立“逸品”,作為“格外”之“不拘常法”。從他的論述看,逸品不完全是就畫作本身而言的,還涉及到畫家的人品。他所列的逸品有三人:王墨、李靈省、張志和。王墨“多游江湖間……性多疏野,好酒……醺酣之后,即以墨潑……圖出云霞,染成風雨,宛若神巧?!蓖跄臐娔鳟嫞c他的好酒有關(guān),他的好酒與他的性格“疏野”有關(guān),與他的“多游江湖間”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李靈省“落托不拘檢……傲然自得,不知王公之尊重……一點一抹……得非常之體,符造化之功”。李靈省的點抹作畫,與他的傲然自得的個性有關(guān)。張志和“常釣于洞庭湖……高節(jié)”,能依文賦象,“曲盡其妙,為世之雅律”?!?4〕從朱景玄的表述看,王墨、李靈省、張志和的共同特點是不拘禮法、不與世俗為伍,而這些特點似乎正是導(dǎo)致他們的畫作成為與眾不同的“逸品”的原因。需要說明的是,逸品在朱景玄這里,是只定品性不分品第,朱景玄的貢獻是在畫論史上開啟了以“逸”品畫的先河,很多論者由此形成了一種明確的“逸品”意識,同時,這種意識不再是只定品性不分品第,而是有明確的品第觀念。黃休復(fù)推崇逸品姑且不說,即使是推崇法度、重視形似的宋徽宗趙佶,也有明確的“逸品”意識。他確立的品第次序是“神、逸、妙、能”,和黃休復(fù)的“逸、神、妙、能”的差別僅在于神品和逸品孰優(yōu)孰劣,逸品仍是他心目中僅次于神品的品第。南宋鄧椿作《畫繼》,竭力推崇蘇軾等人的文人畫,對唐宋以來的“逸品”流變加以考察,并以“狂”的程度為標準,將“逸品”本身分為逸格之極(狂怪)、逸格之可(狂肆)、逸格之卑(無所忌憚)三個等級,逸品繪畫藝術(shù)觀得以確立,并產(chǎn)生持續(xù)影響。到明代董其昌,更將文人畫比作禪宗之“南宗”,奉逸品為畫品之首。
“逸品”意識不僅存在于畫論中,在畫家心中,同樣也有一種“逸品”意識。當然,很多畫論家同時也是畫家。畫論家側(cè)重理論的梳理和總結(jié),畫家側(cè)重作畫時的意趣和技法。趙佶本人即是繪畫高手,他雖然不推崇逸品,但推崇逸品的畫家卻大有人在。蘇軾以“墨戲”作畫,引領(lǐng)了以寫意為宗的文人畫的潮流,使得“墨戲”一度成為“逸品”的代名詞。與王墨等人相似,蘇軾也喜歡酒后作畫,米芾《畫史》記載,元豐五年,“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雌鹱鲀芍χ瘛⒁豢輼?、一怪石見與?!薄?5〕蘇軾酒后作畫,與其逸品意識有關(guān)。黃庭堅《東坡居士墨戲賦》說:“東坡居士……作枯槎壽木、叢筿斷山,筆力跌宕于風煙無人之境,蓋道人之所易,而畫工之所難……夫惟天才逸群,心法無軌,筆與心機,釋冰為水。立之南榮,視其心中,無有畦畛,八窗玲瓏者也。”〔26〕所謂“天才逸群”“無有畦畛”等等,是說蘇軾有超絕世俗、不因貶謫而抑郁的清逸之氣,正是這清逸之氣才使他形成“心法無軌,筆與心機”的逸品意識。元四大家之一的黃公望雖然一度以賣畫為生,但非常強調(diào)畫作品位,有清高之氣。他的《富春山居圖》乃水墨杰作,畫中山石以枯筆勾勒,遠山用淡墨抹出,林壑蜿蜒中見開闊境界和博大胸懷,全無一點俗氣。去俗可說是黃公望的自覺意識,他在《寫山水訣》中引《輟耕錄》之語:“作畫大要,去邪、甜、俗、賴四個字”?!?7〕正是依靠自身的清高之氣,使黃公望形成了“去俗”的逸品意識。
綜上所言,可得出如下結(jié)論:就逸品意識的形成而言,最初是王墨等人創(chuàng)作出逸品,但這些畫家并沒有明確的逸品意識;作為畫論家的朱景玄在總結(jié)王墨等人畫作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逸品”這一概念。此后的畫家和畫論家從不同角度對這一概念進行闡發(fā),或是通過創(chuàng)作使“逸品”在形象上具體化,或是通過闡發(fā)使“逸品”在理論上明晰化。換言之,是論者先有此意識,而后畫者才有此意識。逸品意識的形成,既離不開畫家的實踐,也離不開畫論家的歸納,正是在畫家和畫論家的共同努力下,逸品意識才得以形成并逐漸成為文人畫的主流意識。
三
逸品不僅僅是畫法的問題,也不僅僅是畫的品第問題,它背后涉及到的是畫者的心態(tài)問題,如果沒有一種超絕世俗的清逸精神,沒有一種“逸品”意識,很難畫出逸品的畫。逸品意識的形成,直接的原因是畫家的文人情懷和時代的審美風尚。
文人情懷有很多種,諸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但逸品意識的形成,與這些積極入世的文人理想無關(guān),而是與文人的審美情懷有關(guān)。審美,既關(guān)乎現(xiàn)實又超乎現(xiàn)實,所以逸品畫作中雖然能看到現(xiàn)實的影子,但看到更多的則是影子背后的心靈世界。正是由于對畫家人品和精神世界的關(guān)注,畫論家才用“逸品”來定位畫作的審美品格。通過逸品,可以看出畫家的文人情懷。具體而言,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是隱逸。最先用逸品來品畫的朱景玄,認為逸品有三家:王墨、李靈省、張志和。這三家中,王墨和張志和都有隱逸之舉,王墨并不是他的真名,只是由于他善于“潑墨畫山水”而得此名,他“多游江湖間”;張志和則退隱洞庭,“號煙波子”,常常自得其樂地在洞庭湖釣魚。由于他們多少有些避世,因而行為有些異常?!缎彤嬜V》卷十說王洽(即王墨)作畫,“必待沉醉之后,解衣磐礴,吟嘯鼓躍,先以墨潑圖幛之上……”〔28〕《新唐書·張志和傳》謂其“善圖山水,酒酣,或擊鼓吹笛,舐筆輒成”?!?9〕張志和的舉動一般人或許可以接受,只是有點異常而已,王墨的舉動在一般人看來只能是怪誕了。異?;蚬终Q,都是由于他們有隱逸的心態(tài),不需要考慮世俗的眼光能否接受自己。正是由于這種心態(tài),他們可以不拘常法,畫出朱景玄所說的逸品。黃公望在因張閭案入獄之后,息卻入仕之心,也在富春江邊隱居起來,閑云野鶴,才能畫出《富春山居圖》那樣的逸品。
二是曠達。曠達不需要隱逸,曠達之士仍生活在世俗之中,但心胸開闊,不為俗事所困擾,通達而悠然。蘇軾是典型的例子。蘇軾的一生,大起大落,形成了他曠達的情懷。在院體畫盛行的時候,他提倡文人畫,通過對文與可畫竹的分析,指出超越“常形”達到“常理”的途徑,提出“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30〕之說,強調(diào)真性情對畫作的重要性。一個在官場上跌打滾爬的人,如果沒有曠達的情懷,很難不被主流的院體畫觀念所束縛,但蘇軾能跳出這一流行的觀念,在前人逸品理論的基礎(chǔ)上,發(fā)起了聲勢浩大的文人畫運動。運動聲勢浩大,并不是他積極策劃的結(jié)果,而是由于他在文壇和畫壇的影響以及他的人格魅力而引發(fā)的結(jié)果。對他本人來說,他只是以曠達之情來對待一切。院體畫于他而言,無可無不可,只要能傳神就好,而傳神又與主體性情有關(guān),他因而提倡注重主體性情的文人畫。他自己的畫作雖然不是很多,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shù)追求與他的曠達一起,使他的畫作有一股超逸之氣。
三是孤獨。孤獨和隱逸、曠達均不同,隱逸者未必孤獨,他可以以山水為伴,曠達者無需孤獨,他可以生活在塵世中。孤獨者即使不隱逸,但由于清高而不愿與世俗為伍,又由于孤僻而知音難覓。倪瓚在50歲左右,對世事倍感失望,產(chǎn)生了深沉的孤獨感,加上他有嚴重的潔癖,養(yǎng)成了孤僻狷介的性格,53歲時,更散盡家財,發(fā)出“壯心千里馬,歸夢五湖波”〔31〕的感慨,隱入太湖深處。正是這種孤獨冷寂的情懷,使他的畫作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冷峻的“逸氣”,《松林亭子圖》《容膝齋圖》等名作,共同的特點是:筆墨簡約,幾棵枯樹,一個茅亭,空靈中帶有寂寞,沉靜中帶有孤獨,給人一種地老天荒式的清冷之感,折射出畫家的孤獨和無奈。這種孤獨和無奈,使畫作呈現(xiàn)出一種孤高的清逸品格。
隱逸、曠達、孤獨的文人情懷,使逸品畫家具有超越凡俗的“高”和與眾不同的“逸”,成為一般人眼中的“高人逸士”。但“高人逸士”并非憑空而來,而是與他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傮w而言,唐時逸品的出現(xiàn)以及宋、元時期涌現(xiàn)出大量的逸品畫家,與當時的審美風尚有直接關(guān)系。
唐代繪畫總體上講究“真”,因而“不拘常法”的逸品地位并不高,逸品畫家也不多。《唐朝名畫錄》錄畫家124人,列逸品者只3人,且放在最后。唐朝是繪畫藝術(shù)繁榮的時期,唐人對繪畫藝術(shù)不斷探索,除了對吳道子以來的“筆法”進行全面探索外,還有一個突破性的創(chuàng)造:即墨法的運用,從水暈?zāi)镜綕娔饾u形成作畫的方式。王墨的逸品顯然就是在墨法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同時,就繪畫的審美風貌看,唐人重視“以形傳神”,神雖然是針對“寫形”畫而言的,但重視畫作之神,很容易讓人接受畫家主體之神,這就涉及到畫家的精神境界,這樣看來,“‘格外逸品’雖不合法,但在深層意義上卻更合‘理’;雖不斤斤于‘形似’,但卻更講究‘神意’;乃至雖不突出‘技術(shù)’,但卻更能見其‘人格’——這是處于‘格外’之‘逸品’所以成立之觀念依據(jù)”?!?2〕逸品代表了唐人新的審美風氣。
到宋代,逸品觀念已經(jīng)確立,由于沈括、米芾等人推崇董源、巨然的“淡墨輕嵐為一體”,也由于“淡墨輕嵐”符合士人追求平淡自然的審美情趣,山水畫逐漸形成了以“逸”為主的審美傾向。在這種傾向下,以“寫意”為特征的“徐熙野逸”的花鳥畫也打破了此前以寫生為特征的“黃家富貴”的花鳥畫的壟斷地位,徐熙的花鳥畫重筆墨,不重形似,與黃筌寫生傳神、富貴氣十足的花鳥畫形成鮮明對照。隨著受徐熙影響的崔白等人入主皇家畫院,“徐熙野逸”顯露頭角,花鳥畫也逐漸形成以“逸”為主的審美傾向。人物畫方面,出現(xiàn)了梁楷的簡筆寫意人物畫,和此前的“曹衣出水”“吳帶當風”以及“周家樣”仕女人物畫相比,寫意人物畫顯然受到逸品觀念的影響,人物畫領(lǐng)域也出現(xiàn)了以“逸”為主的審美傾向。需要說明的是,山水畫、花鳥畫、人物畫的“逸品”意識,與蘇軾發(fā)起的文人畫運動都有關(guān)系,由于文人畫的興盛,才使得符合士大夫?qū)徝狼槿さ囊萜返靡允⑿小?/p>
元代推行民族歧視政策,重視佛、道而輕視儒學,甚至廢除科舉,讓很多文人士子報國無門,倍感壓抑,不能兼濟天下,只能獨善其身。這給文人士子帶來兩方面的影響:一是無法解脫的苦惱和困擾,二是悠然自得的閑散心態(tài)。前者使他們趨于歸隱,或隱于鬧市,或遁跡山林;后者使他們寄情書畫,自娛自樂。元四大家可為代表。黃公望早年熱衷于功名,失意后專意于畫,并隱居富春山;吳鎮(zhèn)稟性孤耿,終生不仕,家雖殷富,卻以賣卜為生,且有漁父情結(jié);王蒙雖混跡官場,也棄官隱居黃鶴山,糾結(jié)于出仕與退隱之間,畫了很多隱居圖;倪瓚如上文所說,曾隱居太湖。就元四家畫作來看,除王蒙不夠超脫之外,其他三家均高潔雅致,很少煙火氣息,以倪瓚為最。王蒙雖然不夠超脫,但他創(chuàng)造的“水暈?zāi)隆?,走的也是“寫意”的路子??磥?,四大家的共同特點是不求形似,以表現(xiàn)畫家主觀精神為主,這其實是在彰顯一種以“逸”為主的審美風尚。由于元代很多文人畫家有元四家一樣的審美趣味,逸品畫在元代被看作是中國畫的最高品。
四
逸品意識的形成,不僅得益于文人情懷和時代審美風尚,文人情懷和審美風尚的背后,還有個大的文化背景問題。具體說來,是莊禪文化的影響導(dǎo)致了逸品意識的產(chǎn)生和盛行。
莊子思想對后世影響最大的是逍遙游精神。在《莊子·逍遙游》中,莊子指出逍遙游主要是一種精神上的自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33〕的忘我之游,是“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34〕的自在之游。要達到逍遙的境界,必須要無所憑藉地悠游于天地自然之中。這樣看來,逍遙游主要是“游心”:“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35〕(《人間世》)、“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36〕(《應(yīng)帝王》)、“知游心于無窮”〔37〕(《則陽》)等都反復(fù)強調(diào)“游心”的重要性。要達到“游心”的境界,大致需要經(jīng)歷三個階段:一是無欲,二是心齋,三是超越。畫家能畫出逸品,其心靈世界一般都經(jīng)歷過這三個階段,只是不同的畫家各有偏重而已。
無欲是說擺脫了現(xiàn)實的功名利祿之心,這是很多逸品畫家的共同特點。當然,這種擺脫,有被動和主動之分。黃公望蒙冤入獄,讓他看透世事,出獄后便隱居富春山,寄情山水,加入道教全真派,以出家來表示自己已看破紅塵,無欲無求。在這種心態(tài)之中,他的《富春山居圖》,多用披麻皴,干筆皴擦,疏朗簡秀,清爽瀟灑,整個畫面給人一種仙風道骨之感。吳鎮(zhèn)似乎天生地排斥世俗功名利祿,他曾說:“古今多少風流,想蠅利蝸名幾到頭,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兩度封侯,采菊籬邊,種瓜圃內(nèi),都只到邙山一土丘?!薄?8〕這幾乎是莊子“游心”思想的詩意表達。吳鎮(zhèn)自號“梅花道人”,基本上獨來獨往,自畫自題,甚至很少從俗賣畫,寧愿以賣卜維持生計,既體現(xiàn)出他對藝術(shù)的虔誠之心,也體現(xiàn)出他對世俗利益的鄙夷之心。
心齋說的是一種內(nèi)心修煉的狀態(tài),一種達到無功利的審美途徑,是一種純粹的審美心境。只有在“心齋”狀態(tài)下,才能排除外物和內(nèi)心的干擾?!靶凝S”與老子的“虛靜”一脈相承,老子的“致虛極,守靜篤”〔39〕指出虛靜通過修煉才能達到,莊子通過“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40〕進一步指出通過“心齋”才能進入修煉狀態(tài)。倪瓚晚年,似乎經(jīng)歷了一個明顯的“心齋”過程。由于家庭變故,他內(nèi)心煩悶,只能自我修煉,經(jīng)常寄居在寺廟里,“篝燈木榻,蕭然晏坐”,〔41〕讓自己的心寧靜下來,發(fā)出了“白云終不染緇塵”〔42〕的飄然出世般的感慨。正是這種“白云終不染緇塵”的情懷,形成了他自己所說的“逸氣”,使他的畫作顯得空靈無礙,“纖塵不染,平易中有精貴,簡略中有精彩”,〔43〕成為逸品的代表。
超越是說超越世俗和自身的羈絆,達到一種自由無礙、隨心所欲的精神境界。要做到逍遙游,超越不可少,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44〕(《逍遙游》),字面上看,是說修養(yǎng)高的人忘掉自己,物我不分;精神世界能超脫物外的人已經(jīng)沒有功利之心;思想修養(yǎng)臻于完美的人已經(jīng)不立名了。顯然,莊子的超越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超越,更是精神上的超越。逸品畫家當然沒有達到莊子所說的“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但他們一般都有物質(zhì)和精神方面的雙重超越。上文所說的吳鎮(zhèn)和倪瓚都能很好地說明這一點。
需要指出的是,我們將莊子的逍遙游區(qū)分出無欲、心齋、超越三個階段,是為了論述的方便,其實三者基本上是裹雜在一起的,它們之間的劃分并不明顯。無欲、心齋、超越使莊子的思想呈現(xiàn)出一種出世、不與世俗為伍的特立獨行的色彩。逸品畫家總體上也傾向于隱逸,傾向于我行我素??傮w而言,莊子的超脫情懷在后世文人中逐漸形成了一種隱逸文化,很多文人畫家在這種隱逸文化的影響下形成了一種避世情結(jié),在避世中又不忘自己的人格理想,從而形成逸品畫。
如果說莊子思想對逸品意識的形成是一種深層次的影響,禪宗則為逸品意識的形成提供了某種契機和途徑。禪宗的超越規(guī)矩、講究頓悟與逸品意識的形成都有內(nèi)在相通之處。
和傳統(tǒng)佛教重視苦行、戒律不同,禪宗則超越了這些規(guī)矩和法度,追求一種自然而然的修行方式,強調(diào)佛在心中,追求一種“即心即佛”的境界,認為佛并不是高遠縹緲的,佛就存在于平常的生活之中。逸品畫家的“不拘常法”和禪宗的超越規(guī)矩如出一轍,也是打破了此前的框框條條而從心所欲。正是禪宗,給這種講究本心、自然適意的畫法提供了理論上的契機。很多逸品畫家都與佛禪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五代宋初的石恪有《二祖調(diào)心圖》,逸筆草草,水墨淋漓,表現(xiàn)出高僧玄妙深邃的禪境;南宋的梁楷參禪,《潑墨仙人圖》等畫作禪意濃郁;元代的吳鎮(zhèn)晚年向佛,經(jīng)常在慈云寺等地與僧人談佛論經(jīng);晚明的董其昌作畫強調(diào)寫意,墨色層次分明,意境幽深,并以禪宗論畫;明末清初的朱耷則干脆一度落發(fā)為僧,是著名的“畫僧”。
禪宗的一大特點是講究頓悟,講究剎那間的心靈感悟,在一念之中看通問題,達到永恒,這種感悟如此奇妙,只能意會,不能言傳。這與傳統(tǒng)的坐禪不同,坐禪強調(diào)的是主體意識、文化修養(yǎng)、思想境界的修煉和提高,頓悟強調(diào)的是個體的直覺體驗,在感性之中突然獲得某種超越,達到妙悟的境界。逸品在兩方面深受這種頓悟的影響,一是繪畫觀念上的影響:繪畫不再是描繪客觀世界,而是表達畫家對客觀世界的感受和體驗,這種感受和體驗突然在某個時刻洞察到了生命的真諦和人生的意義。由于對妙悟的推崇,繪畫推崇寫意風格,這種觀念上的轉(zhuǎn)變是逸品形成的根本原因,已有論者指出:“重‘妙悟’輕‘人工’的藝術(shù)趣尚是這一藝術(shù)轉(zhuǎn)換的直接推動力。”〔45〕二是畫家思想上的轉(zhuǎn)變:當文人畫家看透社會的紛紛擾擾和利益糾紛之后,突然間猶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豁然開朗,開始拋棄世俗的種種誘惑,潛心于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
莊禪思想有相通之處,都強調(diào)逃離塵世,回歸本真之心,這正是文人落拓潦倒又潔身自好的最好選擇。倪瓚的“據(jù)于儒,依于老,逃于禪”〔46〕可說是很多逸品畫家的寫照。由于莊禪思想對中國文化和文人的深遠影響,逸品意識在元代成為畫壇的主流意識、逸品畫被尊為最高品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總之,由于逸品追求的清逸、超絕之氣與文人的精神追求有內(nèi)在的契合性,使得逸品逐漸成為文人畫的最高品,逸品意識也成為中國古代畫論的獨特貢獻,為世界畫史留下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注釋:
〔1〕《國語》(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02 頁。
〔2〕〔21〕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03、267 頁。
〔3〕許慎撰:《說文解字注》,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72頁。
〔4〕《戰(zhàn)國策》(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55頁。
〔5〕〔6〕程樹德撰:《論語集釋》,程俊英、蔣見元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 年,第1279、1283 頁。
〔7〕陳壽撰:《三國志》(四),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30頁。
〔8〕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91頁。
〔9〕姚思廉:《梁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6頁。
〔10〕陳思:《書苑菁華》卷十九《梁武帝觀鐘繇書法十二意》,宋刻本,第160頁。
〔11〕陳思:《書苑菁華》卷四《唐李嗣真書后品》,宋刻本,第29頁。
〔12〕于安瀾編:《畫品叢書》,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第68頁。
〔13〕黃休復(fù)等撰:《益州名畫錄》,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7頁。
〔14〕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蘇軾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51頁。
〔15〕蘇轍:《汝州龍興寺修吳畫殿記》,陳宏夫、高秀芳點校正:《蘇轍集》(三),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06頁。
〔16〕沈括:《圖畫歌》,俞劍華編著:《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上),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第45頁。
〔17〕沈括:《夢溪筆談》,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146頁。
〔18〕米芾:《海岳論山水畫》,俞劍華編著:《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下),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第655頁。
〔19〕童書業(yè):《五代的董源、巨然和米元章眼里的董源、巨然》,見《童書業(yè)繪畫史論集》(上),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32頁。
〔20〕倪瓚:《清閟閣遺稿》卷十三《答張藻仲書》,《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5集部·元別集類》,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第700頁。
〔22〕劉劭:《人物志》,王水校注,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9頁。
〔23〕班固:《漢書》(十二),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41頁。
〔24〕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于安瀾編:《畫品叢書》,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第87-88頁。
〔25〕于玉安編:《中國歷代美術(shù)典籍匯編》(卷七),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2頁。
〔26〕劉琳、李勇先、王蓉貴校點:《黃庭堅全集》(一),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99頁。
〔27〕黃公望:《寫山水訣》,俞劍華編著:《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下),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第703頁。
〔28〕潘云吉主編:《宣和畫譜》,岳任譯注,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216頁。
〔29〕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609頁。
〔30〕蘇軾:《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其一》,《蘇軾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50頁。
〔31〕倪瓚:《清閟閣遺稿》卷三《題畫贈張玄度》,《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5集部·元別集類》,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第603頁。
〔32〕胡新群:《逸品嬗變》,南京藝術(shù)學院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91-92頁。
〔33〕〔34〕〔35〕〔36〕〔40〕〔44〕郭慶藩輯:《莊子集釋》(一),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 17、28、60、294、147、17 頁。
〔37〕郭慶藩輯:《莊子集釋》(四),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892頁。
〔38〕吳鎮(zhèn):《梅花道人遺墨》卷下《題畫骷髏 調(diào)寄沁園春》,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第7頁。
〔39〕陳鼓應(yīng):《老子注譯及評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4頁。
〔41〕倪瓚:《清閟閣遺稿》卷十四之《詩畫》,《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5集部·元別集類》,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第703頁。
〔42〕倪瓚:《清閟閣遺稿》卷八之《順逆》,《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5集部·元別集類》,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第672頁。
〔43〕王原祁:《雨窗漫筆》,清光緒翠瑯玕館叢書本,第2頁。
〔45〕朱良志:《大音希聲——妙悟的審美考察》,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265頁。
〔46〕轉(zhuǎn)引自馬鴻增:《“逸品”論的文化內(nèi)涵》,《美術(shù)研究》1990年第1期,第38-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