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春
二丫從政
●李明春
二丫從男朋友的懷里揚起頭,問:“胖子,如果每天有個美女借著送菜來見你,你高興不?”
胖子一下把雙手伸出被窩拍得啪啪響,說:“有那樣的好事,我肯定高興得嘴兒都合不攏!”話未完,手臂上就著了二丫的“二指禪”。二丫邊使勁掐,邊咬著牙說:“我讓你合不攏嘴兒!”
胖子嘴巴像被點了穴位,一下閉緊,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氣,驚叫起來:“唉喲!你還講理不?我是個炒菜的,人家送菜的來了,我不高興叫我哭呀?哎喲!你歇一會再掐要得不?”
二丫好容易松了手,胖子揉著手臂說:“你問這干嗎?有美女給你送菜來?”
二丫故作深情地說:“不是美女,是帥哥!”話完,往胖子懷里拱了一下說:“真的胖子,有一個大帥哥每天上午下午都來照顧我生意,已有兩天了,幫我想看,他這是啥意思?”
胖子一聽來氣了,半欠起身說:“什么意思?他在打你主意??疵魈煳胰ナ帐八?!”
二丫又是一“蓮花指”,掐得胖子嘴巴一咧,人一下落回原處,靜聽二丫說:“人家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腳伸給你擦,葷話都沒一句,憑什么瞎猜人家在打你主意。”
胖子突然醒悟過來,拍拍額頭說:“哦!我知道了,你又是想說有人看上你了。真有這事兒,我也不生氣。坐著說話不算,他有本事拉你起來轉(zhuǎn)兩步,我才生氣?!?/p>
二丫又要掐,手被胖子捉住,認(rèn)真表白道:“老婆有人爭,是老婆找得好,只要你保證我每次能爭贏就行。你先說說,我來細(xì)細(xì)理一理?!?/p>
二丫把手抽回來,皺著眉頭在深思:“就是拿不準(zhǔn),既沒問年齡,又沒問結(jié)婚沒有,看來不像是來談戀愛的,可他上午一次,下午一次,連著來做啥呢?難道他有擦皮鞋的癮哪?”
胖子聽二丫說得有點玄,擺出破案的架式:“你別急,慢慢說。他說沒說他在哪開公司,缺人打工什么的?”
二丫搖搖頭,說:“沒有!”
胖子在被窩里自個扳下一根手指頭:“這不像人販子?!鞭D(zhuǎn)而又問:“他說過表哥表弟之類很有錢,但找不到合適的女人什么的?”二丫搖搖頭說:“沒有!”
胖子又扳下一根指頭:“這不像相親的?!苯又鴨枺骸八f過什么孤獨、心情郁悶沒有?”
二丫搖搖頭:“沒有!”
胖子又扳下一根指頭:“不
像打野食的?!蓖蝗灰幌麓蜷_所有指頭:“這沒有說,那沒有說,你叫我咋個給你理嘛?”
二丫生氣了:“他真沒有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問?!?/p>
差點把胖子肚皮氣爆,說:“這問也是說,有啥不一樣的?!?/p>
二丫爭辯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說是說他的情況,問是問我的情況?!?/p>
胖子說:“那他問你什么?”
這下輪到二丫扳指頭了:“他問我父母還在不?同老人的關(guān)系怎樣?問我學(xué)習(xí)怎樣?家務(wù)活會做不?……”
胖子不耐煩了,岔了一句:“問你結(jié)婚沒有?”
“就是沒問這個,若是問了這個,我就知道他的用意了,還用得著跟你說?!?/p>
“這個套下得有點大,你得小心。明天他再來,你就這樣……”胖子湊著二丫的耳朵嘀咕起來。
第二天晚上,胖子下班回來,進(jìn)門第一句話就問:“他今天來了沒有?”
二丫平靜地說:“來了?!?/p>
胖子不信。來了,你還會這樣平靜?問二丫:“你按我說的做了沒?”
“做了。他一坐下,我就裝著才想起什么,對旁邊的楊幺嫂說,楊幺嫂,你看我家那胖子的脾性怎樣?楊幺嫂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說,犟呀,犟得像條牛。咋回事兒?晚上來勁了,沒讓你睡成安穩(wěn)覺?我說幺嫂,看你說到哪兒去了,胖子又惹禍了,把他們店里的保安打了,人家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躺著。幺嫂問為啥?我故意停了一下,偷眼看了看,見他在聽,我又接著說,就為人家多看了我?guī)籽?,胖子就說那個保安是個‘色狼’,提根鐵釬當(dāng)真像個獵人樣把‘色狼’打趴下了。你說這氣人不氣人。”
胖子聽了嘿嘿一笑:“那人聽了肯定嚇得尿褲襠!”
二丫嘴巴一撇:“啥喲,跟你一樣,嘿嘿笑了兩聲,再沒問話,付了錢就走了?!?/p>
胖子很得意:“我的主意可以吧,男人見了女人安什么心,沒有我看不準(zhǔn)的?!?/p>
二丫小嘴撇得更長了:“準(zhǔn)個屁,人家下午又來了,還把愛人帶來了,又漂亮又有氣質(zhì)?!?/p>
胖子也暈了:“有了他還來纏你?這城里人也太過分了,莫不是個吃飯不知飽足的家伙?!?/p>
二丫恨了胖子一眼,說:“人家是來請我到他家做家政,月薪兩千?!倍菊f完把手中的抹布一扔,眼淚出來了,轉(zhuǎn)過身去掏手巾紙來擦,后腳攆著前腳到臥室去了。
胖子趕緊過去,站在二丫身邊勸慰道:“不做就不做,又不是啥了不起的事,不就一個保姆嘛?!?/p>
話未完,就被二丫哭著打斷:“不是保姆是家政!”說完,又把頭埋在被蓋上傷傷心心哭起來。
胖子在一旁看著傻了,保姆與家政有啥不同?不就如二丫和殷花一樣,叫法不同。瞧二丫那個傷心樣,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說這活賤,我還瞧不起,會讓二丫更傷心。就這賤的活兒,二丫也沒法做得上,再賤也沒擦皮鞋賤吧。所以二丫一口一個家政,她內(nèi)心想去做呀!可她沒法答應(yīng)人家。
二丫大名殷花,雖說是鄉(xiāng)下人,在村上也算得上是“高干子女”了。媽是村婦聯(lián)主任,關(guān)鍵是她爸,當(dāng)了幾十年的支部書記,培養(yǎng)了兩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和一個副縣長,是當(dāng)?shù)仨懏?dāng)當(dāng)?shù)娜宋?。從小,一家人就寵著二丫,連弟弟大牛也得讓著她,就因她五歲那年得了小兒麻痹癥,落下個腿疾,左腳邁動老是比右腳慌張些。
有點像廟里的觀音,站著坐著都好看,就是動不得,一動就現(xiàn)形了,連一碗水也無法端平。父母看著俊俏的二丫一瘸一拐的走路樣,常常為她發(fā)愁,擔(dān)心她今后能干什么。二丫倔,每當(dāng)父母為她發(fā)愁時,她反倒勸慰父母,一碗水不能端平,有什么不得了,大不了不當(dāng)干部就是了。話是這樣說,二丫鉚著勁也這樣做,凡是別人能干的,哪怕摔個鼻青臉腫,她也要去干。稍稍大一點,家里煮飯洗衣就從母親手中硬搶過來。水端不平,她就挪,人挪一步,水瓢在灶臺上挪一點。
二丫上學(xué)了,先是在家門口的村小,后到離家五里路的鄉(xiāng)小,再到離家三十里路的鎮(zhèn)上,最后是離家五十里的縣上,全是二丫緊一步慢一步地趕著去,絕不要別人幫半點忙。直到大前年高考落榜,才回到家里。
姑娘大了,父母開始張羅婚事。上門提親的多,可讓父母放心的少,二丫中意的一個也沒有。
說來二丫的條件不高,就一個,不要把她當(dāng)殘疾人看。偏偏提親的人開口閉口離不開她那個腿疾,左一個照顧,右一個關(guān)心,像是民政局動員來的,二丫聽見就煩。
胖子和二丫是同班同學(xué),從鎮(zhèn)中學(xué)到縣中學(xué)。胖子腿比二丫好,但成績沒有二丫好。二丫成績雖然好,但廚藝沒有胖子好。胖子爺爺?shù)臓敔斁驮阪?zhèn)上開館子掌大勺,家學(xué)嫡傳。高考一落榜,胖子就出去闖蕩,幾年下來,掙了個一級廚師。去年胖子回來,徑直到二丫家里,說是看老同學(xué)。未婚男同學(xué)看未婚女同學(xué),啥意思?誰都懂。
兩人在高考落榜后曾有過約定,胖子出外打工,說好等掙錢能養(yǎng)活一家人后,再來提親。二丫也說好,等她找不著比胖子還笨得人就嫁給你,這次兩人是來踐約。
二丫的父母更不放心了。胖子的家境實在太好,獨生子女,在鎮(zhèn)上還有門市。二丫不是腿腳不方便嗎,用不著走路干活,憑門市租金都能過舒心日子。這樣的人家會娶個殘疾人回家?二丫的父母不敢相信。
胖子的父母堅決不答應(yīng)。他老子說,人的腳好比汽車的底盤,底盤不穩(wěn),那上面的貨就擱不穩(wěn)。瞧二丫那樣子,一碗稀飯端在她手上,浪起多高,多走幾步會晃成糊糊,以后懷上孩子,十個月晃悠下來,不晃散架,都會晃成漿糊腦袋。
二丫本來不在乎胖子的,就因他笨。在班上,經(jīng)常是二丫考個第幾名,胖子一準(zhǔn)會考個倒數(shù)第幾名。就為這笨,胖子娶二丫就有理由了。而這理由恰好滿足二丫的要求。胖子開口閉口就是我笨,要二丫去給他家理財,要二丫去給他家謀劃,要二丫去管他吃,管他穿。一句話,他乃至他全家就指望著二丫去管他們過一輩子。只差沒把自個說成是白癡。反正毛病比二丫的腿疾還嚴(yán)重十分。話聽起來,二丫感到舒服。但這不是她答應(yīng)的主要原因。沖著胖子父母的不待見,二丫偏就要與胖子好,不是怕懷孩子會被晃悠成腦癱嗎,就胖子這智商,又是誰晃悠出來的?偏就要生一個超過胖子,上大學(xué),當(dāng)酒店大老板,統(tǒng)管他家上八代掌勺的。
去年,兩人不顧雙方父母反對,悄悄約好私奔,一同出來打工,要晃就下決心到大地方去晃,連個地址也不給家里,租個屋就過起日子來。
兩人有言在先,二丫是要打工的。盡管胖子的收入足夠養(yǎng)活一個家,再加一個小胖子也沒問題。但二丫絕不要他養(yǎng)活自己。胖子找了老板,要求給二丫安排一個洗碗的活路。這活路是站著
不動的,同在廚房,有事胖子能幫上忙。沒想到見面后,老板竟突發(fā)奇想,安排二丫到柜臺收銀。說腳不方便,有柜臺遮著,上面吸引人就行。兩人再三謝老板好意。
上班沒幾天,二丫回來對胖子說不干了,吵著要走。原來老板見二丫模樣俊,起了歹心。以前老板每天到柜臺扎賬收款,自二丫來后,改成由二丫每天到他辦公室去交賬。沒過兩天就動手動腳起來。
兩人一合計,惹不起躲得起。第二天連工資都不要,就不辭而別。
現(xiàn)在這個餐廳,是胖子的一個好友介紹的。有了前面的教訓(xùn),胖子再沒去找老板給安排二丫什么工作,改由二丫自主擇業(yè)。好容易找了個擦皮鞋事,還沒干幾個月,怎么就遇上這么個事兒呢?胖子拉過被子,給二丫蓋上,說:“我找他去,給他明說,我們不愿干,把這事兒給回了。”
二丫一下坐起來:“你敢去!要回我自己去回?!?/p>
二丫實在想做這個活路,再不愿意去蹲馬路刷皮鞋。刷皮鞋的日子過起慢,兩三個月猶如過了二三十年,要不是二丫沒別的事可干,早就撂了另找事做?,F(xiàn)在事來了,二丫絕不能放過。可人家知道自己腿殘嗎?
無論怎樣,再不能繼續(xù)刷皮鞋了。胖子早就說過不要去了,可二丫倔,這句話胖子說了不算,得二丫親自說出來才行。二丫嘴里沒說,心里早就說了很多次了。
當(dāng)初,二丫站在餐廳的窗前,看見馬路對面的小巷子口,有一排刷皮鞋的。她觀察了幾天,每天也有三四十元的收入,在找著合適的工作前,先干上一陣子也可以。
胖子先去偵察了一番,他裝著去刷皮鞋,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說家鄉(xiāng)話的,擺談起來,她老公是胖子的一個本家哥哥,順著該叫她“楊幺嫂”。當(dāng)天晚上,二丫出面請楊幺嫂在路邊大排擋吃了個夜宵,并說了要與楊幺嫂打伴刷皮鞋的想法。聽了這話,好讓楊幺嫂為難,她說:“我們幾個擦皮鞋的在一起賭了咒的,不準(zhǔn)再帶一個新人去,違背了要遭天譴五雷轟。就那點兒生意,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分賬的,擺明是與別人搶飯碗?!?/p>
胖子不理解:“這地盤又不是哪個私人買了的,添一個人未必還要經(jīng)哪個批準(zhǔn)不成?”
楊幺嫂說:“不說批不批準(zhǔn)的話,大家不同意,你去了也不清靜。今天這個,明天那個,排起隊跟你吵架,就是我,到時也得逼著跟你吵幾句。你說你還呆得下去嗎?”
二丫給楊幺嫂夾了一個豬蹄膀,對幺嫂說了自己的情況,再三拜托幫幫忙。見楊幺嫂滿臉為難,看著碗里的豬蹄膀不敢動手。二丫笑著對幺嫂說:“你吃菜,我們也不為難你。麻煩你去問問他們,若有愿意到餐廳打工的,我們可以換一換。”
餐廳的活肯定比刷皮鞋強,楊幺嫂說:“這還差不多?!币?/p>
筷子夾起蹄膀來,埋頭直啃。
因是求人掉換,人家刷鞋的舊家什還得用一百塊錢收過來,你有新的也不行。
上班第一天,楊幺嫂當(dāng)著大家的面給二丫講了規(guī)矩:“巷口的攤位,生意好,誰也不能獨占,得從里到外輪換著來,每刷好一客人的鞋子,攤位就得輪換一次。有點像打麻將的‘放炮下’。巷子盡頭有個公廁,照顧這幾個刷皮鞋的,六個人每月一百二十元包干,每人每月得交二十元,那怕你病了沒來上班,也得交?!?/p>
二丫說:“我男朋友就在對面上班,到他那兒去上廁所行不行?”楊幺嫂說:“這不行,跟公廁管理員講好了的,少一個人都不行?!?/p>
二丫樣樣點頭表示記清了,自覺把椅子擺到巷子靠里邊的最后一個攤位。當(dāng)月的包廁費是人家給的,她摸出十元給人家,人家要找補柒角錢,也被二丫謝絕了。
就這兩條,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真把它做好,還不是一件簡單事兒。
沒幾天,攤位出問題了。二丫沒來時,幾個大媽一個品相,影響生意的好壞主要在攤位。二丫一來,如一籠芭茅草中冒出朵鮮花來,格外扎眼。哪怕二丫排在最里面,客人寧愿多走幾步繞到她的攤位上坐著,甚至有人站著等。你說這讓幾位鄉(xiāng)下大媽怎么受得了。說又沒法說,罵又沒法罵,風(fēng)涼話出來了。是楊幺嫂領(lǐng)來的,有人就拿楊幺嫂說事:“幺嫂呀!你說你說的啥媒呀,是差眼神啦,還是缺心眼,物色對象怎么不挑個好地方,公園呀,游樂場呀,最不濟(jì)你也得選個茶房吧,你弄到這小巷子擦皮鞋的地方來算什么呀!人來人往的,弄得我們都搞不清哪是來刷鞋的,哪是來相親的。”
楊幺嫂也不知說啥好,她自己也明顯感到生意淡了些,可二丫沒犯著哪條呀,攤位依規(guī)矩輪換,人家也沒違規(guī)呀,就說人家年輕,模樣俊俏點,這也不能算錯,縱是有錯,也只能怪她爹媽。可不說也不行,再悶著不減壓終會要爆發(fā)。
私下里,楊幺嫂對二丫說:“妹子呀,你也看見了,這幾位被你搶了生意,眼珠子都快瞪掉了,你再不想法,怕是連我都不會得清靜。”
二丫看著幺嫂,已是五十好幾的人了,其他的幾位大媽也一樣,若是條件好,誰又愿意來爭這口飯吃。二丫想了想說:“這樣吧,攤位上我吃點虧,路口的攤位我就不去了,這該可以了吧!”
就這樣,幾位大媽仍是不依不饒。惹得胖子性起,找到先前換工的那位,對她明說,她若不回去擱平,下個月就請她走人。連先前的舊家什都要退回去。幾句話激怒了那位昔日大媽領(lǐng)袖,咬著牙罵那幫老部下:“幾個癲婆娘要造反了,老子回去找他們。胖老弟,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再有說三道四的,我回去扇她耳光。”
那位大媽回去鬧了一次,鎮(zhèn)住了幾位小妖。反過來又低聲下氣地勸二丫說:“我說妹子,你看你人年輕,模樣又俊,這兒也不是吃青春飯的地方,你在這兒不過是暫時呆一陣子,你就再讓讓她們,把廁所的包月費撿了,我保證她們再不敢放半個屁出來,怎么樣?”
二丫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聽一句軟話,她就點一次頭。
后來的日子清靜多了,生意也因二丫到來漸漸有了旺勢,憑空多了一些回頭客。幾位大媽皺紋開始往眼角堆集。
二丫開始憋屈了,最想不通
的是廁所的包月費,錢是小事,可實在是冤,比竇娥還冤。二丫一月下來,沒上過幾次廁所,卻負(fù)擔(dān)全部費用,屙泡尿的成本也太高了。二丫知道她客人多的原因,不就是人長得好看點。若是人家知道她走起路來世界都要晃動,還有人來嗎,別說這冷辟攤位,就是路口的火旺攤位也呆不下去。不僅客人不待見,城管的也會看不下去。有什么法,那就憋吧!不上廁所不走動,少吃少喝,實在不行,再墊一塊尿不濕。天沒亮就來,天黑盡了才離開,天天借著街燈上下班,就怕遇著人看穿了。
這種日子能不難受嗎?
那人又來找了二丫幾次,弄得二丫好作難。沒見著時,想得很,只怕錯失了這次機(jī)會。待真見了面又害怕,就怕他發(fā)現(xiàn)了腿疾不用自己,那才丟人??傇谙胱屇侨俗詡€發(fā)現(xiàn),自己選擇。每次那人問起,二丫總是用跟胖子還沒商量好來緩緩,這畢竟不是辦法,去或不去得來個了斷。
胖子說,還是他去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明,雖有腿疾,但人很能干,不影響干活。二丫擔(dān)心胖子笨嘴笨舌,會把腿疾說重了,會干活說輕了,或者就忘了說。思來想去,二丫終于拿定一個主意,她想請那對夫婦到出租屋來吃頓飯,把自己的腿疾和干活的本事同時顯現(xiàn)出來,看上了是人家不嫌棄,看不上也不怨誰,一頓飯就當(dāng)是感謝那人經(jīng)常來照顧生意。
與那人說好,定在星期天上午。胖子也與老板請了兩個鐘頭的短假,早早地在樓下接住客人,熱情地把夫婦兩人徑直領(lǐng)往七樓頂層。因是小高層,沒電梯,租金才便宜。二丫兩個本在三樓,偏偏借了胖子師兄的出租屋來招待。不僅僅是圖個寬敞,圖的就是一個樓層高,好向客人顯示二丫的腿腳靈活,每天出門回家都要上下幾趟。待客人爬得氣喘吁吁時,效果就出來了。那女的問胖子,你們每天要爬幾趟?胖子故做輕松說,沒個定數(shù),沒事至少早晚一趟,有事不知多少趟。那男的還很關(guān)心地問道,你女朋友受得了不?胖子答得有點夸張,她沒事,上樓當(dāng)做課間操,下樓當(dāng)梭滑滑板。
二丫在廚房里忙著。按事先的安排,胖子先陪客人聊天,到十一點準(zhǔn)時去餐廳忙活。廚房里絕不要他來幫忙,必須充分展示二丫獨立操持家務(wù)的能力。
說是閑聊,雙方有句沒句的,看似無心,卻處處透著心思。胖子繞來繞去地問那兩位是哪里人,飲食習(xí)慣,從湯的咸淡到飯的軟硬問了個細(xì)。外面胖子在問,里面二丫在用心記。那二位也是纏著二丫兩個人的家境,脾性,興趣愛好在聊,連打麻將輸不輸錢,輸了錢發(fā)不發(fā)氣,也問了個遍。
說話間,到了上班的時候,胖子起身說聲:“失陪!”就要去餐廳打點中午的大餐。那位男的起身相送,用疑惑的眼光望著胖子說:“你走了,她一個人能行嗎?”
胖子回話夸張:“沒事,在老家辦十桌八桌都是她一個人忙,不用我管的?!?/p>
二丫也在廚房里應(yīng)道:“讓他走,他進(jìn)來還礙手礙腳的。我這兒也快了?!?/p>
那男的還是不放心地對胖子說:“你走了,她等會兒上菜怎么辦?”
胖子一聽話中有因,跨出門的腳又收回來,望著他聽下句,那男的忙解釋:“沒別的意思,我是說她腿腳不方便?!?/p>
話落腳,只聽廚房里“哎喲!”一聲,正切蔥花的二丫被這話驚得一楞,手指被刀劃破了口,趕緊伸進(jìn)嘴里吮著。
這張紙終于捅破了,不過他怎么知道的?
胖子也吃了一驚,兩口子緊緊捂住的事,人家早就知道了。心里想,嘴里就出來了:“你怎么知道的?”
那女的埋怨男人:“別耽誤人家的事兒,等會兒忙不過來時,我們幫個忙端一下就成了?!?/p>
那男的沒理會女的的話,拉著胖子重新坐下說:“一開始就知道了你女朋友的腳不方便。那天我在挨著你女朋友的攤位刷鞋,她攤位坐著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子,打扮很時尚的那種,穿一雙高腰皮鞋,邊擦邊不停地嫌棄你女朋友這兒沒擦好,那兒沒擦好。待擦完時來了個電話,她一手拿電話,一手扔了張10元券在椅子上就走了。我看你女朋友臉色急紅了,站起來拿起錢就喊,喂!那妹子,你東西掉了!聽說掉了東西,那女孩停了下來,你女朋友從兜里摸出柒元錢,幾步趕過去,揉在那女孩手上。也就那幾步,我才知道她腿腳不方便,從心里更加敬佩,腳雖缺點靈活,不缺骨氣,就是沖著她腿不方便,我們才來雇請她的?!?/p>
胖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唉!早知道是這樣,我們也用不著有這么多顧慮?!痹捨赐?,廚房里傳來了二丫的哽咽聲。那女人坐得離廚房近,聽得更真切些,忙起身往里走,只當(dāng)是二丫忙不過來,或是湯倒了,把手燙著了什么的。待她走進(jìn)一看,二丫正將飯菜端上一個小餐車,上下三層擺得滿滿的,只是臉上掛著淚水,見那女的進(jìn)來想幫忙,哽著嗓子說聲:“我自己來?!彪p手扶著餐車手把,緩緩地推到餐桌旁,再一一擺放到桌上。
胖子忙活去了。二丫一次將飯菜上齊,陪著那兩位坐下來吃飯。她擦干眼淚,微笑著頻頻地給客人夾菜。同胖子生活這么久,真?zhèn)€應(yīng)了一句俚語“要想會,得跟師傅睡”。二丫與胖子沒白睡,廚藝那是精進(jìn),這一桌家常菜,真叫那兩位開了眼。不止是一個火候正好,鮮嫩酥脆,而且樣樣對客人口味,全靠胖子一番話套出來的。
飯后,二丫把桌子收拾干凈,碗筷用車推進(jìn)去泡著,出來削蘋果給客人吃??腿艘膊槐阏f馬上走,就等胖子回來給個實信。因二丫總是說要同胖子商量。
可能店里今天生意太好,胖子到時候仍不見蹤影。客人耐不住了,把話頭挑起來:“二丫妹子,你的男朋友幾時回來?我們?nèi)胰丝赏闳ツ?!?/p>
二丫笑著說:“我看不用等啦,我這兒就給你們個實信,謝謝你們的好意,我不去了。”
那兩位一聽急了,再三追問:“你先前不是說你本人愿去嗎?怎么現(xiàn)在又變卦了呢?”
二丫說:“先前我確實想,巴不得馬上就到你家,怕就怕你們知道我腿不方便不要我,可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不去了?!?/p>
那位男的表示不可理解:“這以前和現(xiàn)在有什么不同呢?難道我說錯了什么?”
二丫說:“你們沒有什么錯,是我自己不愿在別人的憐憫和同
情下生活。若要舒適,家里最舒適,若要同情、憐憫,在父母那里最多,就是胖子身上的,我一輩子都足夠了。之所以要出來打工,刷皮鞋我都干,就是想自個掙生活,不吃白食。你們明知道我有腿疾,不怕我干不好,還要雇我,這份同情不是我需要的?!?/p>
正說著,胖子回來了,聽完二丫的話,說:“沒法,她連我的同情都不要,怎么能接受別人的同情?!?/p>
那兩人相互對視著,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男的說:“明說了吧!”
女的搖搖頭不準(zhǔn)說。
男的想了想對二丫說:“妹子,你誤會了,我們不是對你同情才請你的,我們哪有資格同情你,是對你的敬佩?!?/p>
二丫滿臉寫著不相信,這世上還從未聽說敬佩人有殘疾,你都在敬佩我了,我該不會為腿殘驕傲吧?
那男的見狀,無奈地說:“殷妹子,胖老弟,這樣好不好,先不說工作的事,就算交個朋友,明天我請你們到我家作客,也就半天時間,算我們的答謝,也算是你們對我們瞧得起,好不好?”
胖子看了看二丫,二丫點了點頭,胖子也點了點頭。
第二天上午,一大早那男的就開著輛小車來接二丫胖子。車子開進(jìn)了一個高檔樓盤,在一棟電梯樓前停下。那女的早在樓下等著,寒暄不已。這兩人越是熱情,越讓二丫迷糊,一心想早點去看個究竟,干不干也好早點定下來。
到了門前,那男的上前拍了拍門,口中喊著:“蘭蘭開門,蘭蘭開開門!”
屋里沒動靜,那女的嘀咕著:“這丫頭,恁任性怎么得了?!碧统鲨€匙打開了門。那男的進(jìn)門就埋怨:“你個蘭蘭,爸爸喊了半天,你咋不來開門?!?/p>
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從臥室方向傳來:“你們有鑰匙不知道開,還故意來麻煩人?!?/p>
二丫順著聲音瞧過去,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倚在臥室門前,雙手扶著門邊 ,頭偏向客廳,一只腳著地,另一只腳踮在腳背上,可能是見了客人,臉上有幾分羞澀。
看著姑娘的姿態(tài),二丫心中咯噔了一下,太熟悉的姿式,這不就是自己小時候的樣子。
小時候,家里每逢來了客人,自己就是這樣子挨著門,偏著頭見客的。再看姑娘踮起的那只腳,明顯有點僵硬,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從那男的為什么纏著擦皮鞋到那女的今天請客,二丫什么都明白了。
這時,只聽見那女的喊:“蘭蘭,你看誰來了!我們把殷老師給你請來了?!蹦枪媚锶允瞧^笑了笑,踮起的腳試著放下來,才著地又倏地提上去,仍是沒動一步。
二丫忍不住心中的激動,含著淚花,分開眾人,張著雙手朝那姑娘一瘸一拐地奔過去,口里喊道:“來!蘭蘭,勇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