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邵念榮

如詩的純粹
——兼談余叢的詩作

text＿邵念榮

我一直認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特質(zhì)應(yīng)當包含一種內(nèi)心的純粹。這種純粹應(yīng)當是一種觀念的堅守，不隨流俗，不云人云，不委身于權(quán)勢和利欲。不是非要“文人固窮”，但永遠堅持“取之有道”。不管是否出得了作品，都呵護心中的律令和法則，做到表里如一和人文合一。

我是了解余叢的。他與我同歲，比我小月份；他與我同鄉(xiāng)，我們曾經(jīng)同屬一個地級市；他與我同事，不僅曾經(jīng)在一個單位，而且還在一個辦公室。我們還算是同道中人，他是詩人和作家，而我也有這方面的興趣和愛好，跟住他的后面亦步亦趨，我出版的幾本專著都曾受過他的點撥。

十幾年前剛剛認識他時，他已先我入職公司，擔任企業(yè)內(nèi)刊主編。一開始，我覺得他長得不像我想象中的“作家”，說話帶著蘇北老家別扭的口音，他的言談似乎配不上所他寫的作品。雖然對于企業(yè)管理特別是策劃創(chuàng)意有著很多新穎獨到和前衛(wèi)的見解，但他的性格有點執(zhí)拗，有一種“純粹”的堅持。在國有背景的公司政治之下，不能俯首帖耳就不容易受領(lǐng)導(dǎo)待見。他一旦開始做事就非常認真，他護犢子一樣地維護著《公用》“純粹”的品位，讓這本企業(yè)內(nèi)刊成為業(yè)內(nèi)非常有影響力的“企業(yè)文化傳播者”。余叢最終是要從國有單位辭職的，那是他的宿命。但是，余叢是有良知的，至少他保持著一種不愿意被“溫水青蛙”的耿直和清醒，從當年離開中山公用的辭職信可見其性情之一斑。

……七年對我是一次詩意的告別，是七段文字里包含的辭職感言，是我還懷抱的善意。也許這就是一份不合情理的辭職報告，是一個理想者想當然的一次行為，但我還是要這么浪漫和迂腐一回，這更符合我身體里的氣質(zhì)。七年對企業(yè)來說可以改變許多，而對于一個人來說卻什么也沒有改變。我的堅定和偏執(zhí)，我的任性和不安分，我的懷疑和不妥協(xié)。就讓我從七年這個門檻上越過，我愿意成為我自己的失敗者。

那時候，還沒有流行觸網(wǎng)，如果把他的辭職信原文掛在網(wǎng)上，也許會引起不俗的反響，因為那是一段非常如此詩意、坦率和“犀利”的告白。他對老東家是愛恨交織的，他的辭職信曾經(jīng)讓企業(yè)負責人非?！白坊凇保苍趩T工中帶來了不小的震動。坦率地說，我真正了解余叢也是源于他的離職。——我改變不了現(xiàn)實，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我的身邊倔強、憤怒但仍然帶有詩意地離開。

對余叢的詩文我也是逐步認識和理解的。最先讀他的詩歌是零零散散的，要么是在《公用》，要么是在當?shù)氐膱罂??？吹剿牡谝槐驹娂抖冗^貧困》我就愛不釋手，那是他早年詩作的小輯。詩集中的大部分作品寫于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也許是成長環(huán)境和生活背景的相同和相似，我讀來非常親切。他敏感“早熟”，出道很早，作為同齡人，在同時期，他的那些詩作我一定只有學(xué)習(xí)的份。余叢似乎對這本《度過貧困》“不以為然”，后來他根本很少提及這部詩集。

《多疑的早晨》我是熟悉的，盡管這本詩集收集的作品仍然是我們相識前十年的作品。翻閱這本詩集，讓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個獨立而近乎隱秘的詩人，我所熟悉的內(nèi)斂固執(zhí)的余叢寫出來的詩歌卻是開放、敞亮和接地氣的。這本詩集讓我讀懂了他獨特的“詩樣年華”，他一直奔波在路上，他的內(nèi)心是熾熱、敏感和深刻的，我對他在詩中所展現(xiàn)的自由、率真和非常直接的感官感受非常驚訝。我不懂得如何對詩歌進行“專業(yè)”的評價，我更不愿意只是做表面和膚淺的恭維，但從一個普通讀者的視角來看，讀他的詩是倍爽的，他的詩“從來就沒有什么花招，誠實、質(zhì)樸、果敢，沒有迂回和防御”（育邦語）。比如，《多疑的早晨》中的《占領(lǐng)》——

她用呼吸說話/和那迫不及待的眼神/她用聲音舔你的耳朵/小巧的耳垂/在詞語的碰撞里發(fā)熱/她加速你的血/用一小瓶催奮劑/你不想反抗/軟弱占領(lǐng)你的身體

再比如，《被比喻的花朵》詩集中的一首詩作《被比喻的花朵》——

她把自己比喻成花朵/有一天蜜蜂飛過她的臉/她先紅紅的羞澀了一次/而后綻開笑容/兩只蜜蜂飛過她的臉/她猶豫一下而后露出笑容/三只、四只、五只/更多的蜜蜂飛過她的臉/她保持了永恒的笑容/但看上去有點枯萎

就算從一般讀者的角度來看，好詩是不會讀不懂的，但好詩又不會讓你輕易“讀懂”，它需要無限的和各種可能的想象空間。余叢的詩歌與外界的事物緊密關(guān)聯(lián)，他的詩歌源于生活和現(xiàn)實的世界，“暗合了這個時代斑駁的暗影”（黃禮孩語）。我們都曾經(jīng)歷過詩歌的年齡，或許戀愛過的男人都做過詩人。我原本以為，余叢也許和我一樣，不過是個偶爾寫點小詩的卡拉OK般的愛好者。但是，后來我逐漸發(fā)現(xiàn)和不得不承認，他是堅持和執(zhí)著的，他是個真正的寫手，不會為仕途和商業(yè)利益所左右。他的痛苦和糾結(jié)的堅持，以他九十年代末期的一首詩作《我攥緊，拒絕松開寫詩的手》為證：

這一只右手，在手的眼里。比左手重要/因為它會寫詩，所以我攥緊——/我知道，有時候攥緊的是燒紅的鐵條/有時候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但，我拒絕，松開寫詩的右手/即使它大部分的時候，不是在寫詩/而是握著筆，發(fā)呆/寫不出一句令左手欣慰的詩句

用詩人朵漁的評價說，這首詩，仿佛是余叢十幾年前為自己今天的處境所做的一個預(yù)言。在改革開放的前沿和商業(yè)文化發(fā)達的地區(qū)，詩人似乎是個尷尬的存在。余叢與詩歌共同成長的經(jīng)歷，用朵漁的話來說：“這本身大概就是一首詩吧：矛與盾、左手與右手的悲愴交響。” 詩外有詩。我的真切感受是，余叢對寫詩的堅守很不容易。詩不能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而他要養(yǎng)家糊口，要面對生活的困境和突發(fā)的不幸。余叢的純粹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他重情重義。在他離開旱澇保收的工作單位不久，他的父親就罹患了心血管疾病。那段時間，他拼命地抽煙，他不斷奔波在路上。他為父親做了幾次手術(shù)，他花了他若干年的積蓄。他一聲不吭，但他的痛我能感受到。他在一首《爸爸的病》中寫道：

這些年，您小心翼翼地/吃藥、打針、避免冒犯它/就像精心飼養(yǎng)的寵物/嬌生慣養(yǎng)，又相依為命/它常常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讓您忍受著折磨和疼痛/它短暫的平靜，就像/體內(nèi)隱匿的一顆定時炸彈/是的，它多么令您不安/這頭盯上您的白眼狼/隨時要將年邁的您撲倒

似乎，詩人在平淡地敘述一個故事及其緣由，然而，樸實的文字背后有一種心痛、憐愛和悲憤的力量。用詩人周公度的話說，“余叢就是那個與冰交談的人，與火謀皮的人，與石頭比耐心的人，與樹木同時哭泣的人”。后來，我再沒有讀到關(guān)于父親的詩文，但我猜想是他不愿觸及而落不了筆。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有時真正的悲傷，反倒沒有眼淚。余叢感情世界的門是虛掩著的，在他的專著《疑心錄》中有一篇題為《故鄉(xiāng)》的短文同樣讓人唏噓不已。

……這就是我一心懷念的故鄉(xiāng)，這就是我仿佛淡漠的故鄉(xiāng)，我的父母在那里逐漸衰老。白發(fā)上的牽掛，皺紋里的惆悵，父母在，不孝之子卻在遠游?！译p膝跪下的地方，正是我的故鄉(xiāng)。我仰望天空，天空蔚藍；我俯首大地，大地蒼茫。只有家園里的那棵老樹，還深深地埋在葉官莊的祖墳里，背井離鄉(xiāng)的落葉就這樣飄零不定。我愛我恨我無奈的故鄉(xiāng)，我歡我痛我纏綿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是同一方水土，余叢的文字直抵我的心靈。我承認，我很喜歡這樣的文字。《故鄉(xiāng)》不僅是對詞語的高超解構(gòu)，而且是用散文詩淬煉的鄉(xiāng)情的臍帶。也許，這首散文詩對我而言與技巧無關(guān)，但越是與技巧無關(guān)越會與情感糾纏。在我父親去世的幾年后，余叢的父親也離他而去。如此相同的境遇，對于遙遠的故鄉(xiāng)，對于逝去的親人，當然會有共同的感受和情感所系。只是，面對生活，我選擇了按部就班的工作，為了謀生，我放不下自己的所謂專業(yè)，文學(xué)只是我生活的調(diào)味品和心靈的撫慰器。而余叢不同，他生存和養(yǎng)家的壓力也許比我還大，但是他堅持文學(xué)和與文學(xué)的關(guān)聯(lián)，堅持屬于他的那份純粹的詩情。他的“人口手”艱難地活著，但他從不愿意為了幾個小錢而低下詩人的頭顱；他可以不假思索地回避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幫襯”，他甚至可以斷然拒絕一些頤指氣使的“照顧”。他的底線是他的內(nèi)心感受和做人原則，更重要的也許還是他的獨特而又純粹的藝術(shù)氣質(zhì)。

作為多年的朋友，我不止一次地對他建議：“我覺得你的個性和稟賦是與眾不同的，非常適合創(chuàng)作，可以寫一些大的東西。”他總是回應(yīng)道：“寫不出，寫不出，找不到感覺?！蔽抑?，他的感覺是要服從內(nèi)心的，他不會為了寫作而寫作，他更不會為了迎合和為了某種功利的目標而寫作。這一點，我們寫作圈子的同仁都可以捫心自問，我們的寫作從來沒有過違心嗎，我們的寫作從來都是“吾手寫吾心”嗎？我們都認為他的條件早就可以加入中國作協(xié)，可是他就是無動于衷，甚至刻意地躲避，而且一以貫之地與一些名頭和榮譽保持著距離。他的內(nèi)心有糾結(jié)和掙扎，但他的心境逐漸趨向淡泊和平和，幾年前的一首《這一年，35歲》正是這種心境的寫照。

這一年，我讀書不寫作，燒香不拜佛/這一年，我出游不遠行，修身不養(yǎng)性/這一年，我想家不歸故里，憤世不嫉俗/這一年，流年似水，風光不再/這一年，人情紙薄，老于世故/這一年，花開花又落，風調(diào)雨不順/這一年，我疏遠舊識，懶于結(jié)識新知/這一年，我悲喜有交加，尋花不問柳/這一年，我高不成低不就，冷暖由命……

寫作《這一年，35歲》時，余叢剛剛從體制中掙脫成為自由職業(yè)者，他的心靈也許是“恢復(fù)”了自由。轉(zhuǎn)眼又是一段“七年之癢”的時間，他寫作的內(nèi)心似乎變得更為安靜和超脫。還是要引用著名詩人朵漁的話來說，“詩，它終于回到一個沒有虛榮心的位置上，如果你依然離不開她，說明你真的愛上了她，那就跟她白頭偕老吧”。余叢離不開詩。因為，我依然覺得他的“創(chuàng)作年齡”十分年輕，他的詩文從來沒有老氣橫秋和故作高深，他純粹的底色似乎沒有絲毫的改變。他是個非常沉得住氣的人，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還是期待著他孕育出更好的作品。因為我堅信，他的“小宇宙”始終沒有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