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容浩

1

有時我在校道上遇見小米，我總愛問她說，小米最近有沒有寫詩，發(fā)給我看看。小米就會躲閃著我的目光說，沒有啦。

有一次和小米吃飯，我突然停下來說，小米，你是我在這所大學(xué)十幾年里遇到的最有詩歌天賦的學(xué)生。小米聽了很不好意思，低下頭仿佛想找個地方去躲藏，她紅著臉說，沒有啦。

有一次我跟小米說，發(fā)你的詩要配照片了，你有沒有照片，挑兩張發(fā)來給我。然后已經(jīng)大三了的小米只能找到高中時代同學(xué)偷拍的幾張照片，那些照片中，最好的一張是扭著頭跟一把掃帚合照的。我說還有沒有別的，小米說，沒有啦。

我問小米，你以后想做什么工作啊。小米說，我覺得電工挺棒的，我想做電工，但是我可能做不來，裝修工也很不錯，那也是我的理想。

我說，小米，你是讀編輯與出版的，我問你個問題，一個純文學(xué)雜志面臨著發(fā)行量不斷減少、讀者斷檔的困境，你有什么好辦法對它進行改變嗎？小米說，倒閉了很好啊，那就倒閉吧。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這么個孩子：稚嫩，孤單，緊張，憂傷，像枝條最末端的那片葉子，震顫于晨風(fēng)中。

正是這個不知所措的姑娘，她的兜里揣著這樣的句子：“雨水和雨水在瓦片上互相追逐/家鄉(xiāng)石筑老屋骨頭里發(fā)出的崩塌聲/一支蒼耳與野白菊的軍隊正在占領(lǐng)秋天的山岡”、“我想推倒那些大地上的墻/讓所有的人們彼此相愛，人們回歸昏昧無知/但是快樂”，以及“我們心里有一些種子/有一些不同形狀的走獸和云氣/有一些偶爾想起，不敢說出的名字”、“陽光把樹葉的影子/涂抹在我的漢字課本上/照亮了一些沉默的真理”。

那年我把學(xué)校第二屆“日月湖文學(xué)獎”的頒給蔣靜米時，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大聲地朗誦著授獎詞：“蔣靜米同學(xué)在她的詩中表現(xiàn)出了良好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和語言駕馭能力。作品靈巧清新，像樹上剛剛成熟的果子，散發(fā)出迷人的氣味。這組作品已經(jīng)跨過了詩歌初學(xué)者的那種做作、刻意、過于顯露寫作意圖的階段，作品天然透亮，展現(xiàn)出良好的藝術(shù)觸覺，同時字里行間亦不乏對生命的感悟和思考。我們由此看到她在詩歌道路上更大的希望與可能?！?/p>

這正是我第一次讀到她那組參賽作品時的感覺。那組作品可以說是蔣靜米的詩歌處女作，她的起點之高讓我感到吃驚。后來和她聊天才知道，小學(xué)的時候她就曾經(jīng)模仿過《詩刊》里的詩歌寫一些分行文字，只是后來也沒怎么寫了。這得益于她的爸爸對詩歌的熱愛，她從小就能在家里的書柜里找到一些詩歌讀物。

作為一個從未走出過校園的詩人，我總是希望在自己生活的這片土地上能夠誕生寬闊的詩意和一些堅決的詩人，我們共同去守護這座知識殿堂的詩歌精神。這種守望寂寞而艱難，孩子們的世界色彩斑斕，詩歌卻并不會錦上添花。幸好有一些孩子，他們在這里長出了詩歌的翅膀，翱翔或低飛，比如吾同樹，比如譚小靜，比如周松潮和何人斯。當(dāng)然，最出色的就是如今的蔣靜米了。

2

大二之后蔣靜米的作品有了一些變化。

她的文字越來越殘酷。

或許是隨著年齡漸長，現(xiàn)實在內(nèi)心的倒影越來越真切，所以她在詩中說：“我們是一些什么也不是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走丟/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每一則都像在找我們。”她還說：“你走到草木搖落的河邊/天真冷啊/所有的露水都變成霜/所有的你紛紛赴死?！?/p>

蔣靜米熱愛馬雅可夫斯基的《穿褲子的云》和奧登的詩（特別是穆旦譯的），喜歡越劇，著迷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她在詩中多次寫到他們。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之后，她說，我還沒有愛上這個小說，以前的小說跟現(xiàn)在的不同，我更喜歡余華。大約四年級的時候她讀了《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印象深刻的還有一本叫《上海寶貝》的小黃書。廣泛的閱讀及對閱讀的自我消化讓蔣靜米的詩歌擁有豐富的詞匯，它們適時地在適當(dāng)?shù)奈恢贸霈F(xiàn)讓閱讀過程充滿了意外，仿佛一個人踏入陌生的旅途。讀者很難捉摸她的下一句會是什么，一直有未知的亮點在下一行，陌生化所帶來的閱讀快感在其中得到驗證。我特別喜歡她寫的一首詩：《＇98西游記》。詩中公主與唐僧的問答，仿佛是入世與出世之間的追問，也像是某些時候一個自己對另一個自己的追問吧。公主說，駙馬，為什么不去建設(shè)國家，唐帝國的疆域啊，富裕遼闊。唐僧說，公主，我已經(jīng)身許佛門。公主說，駙馬，我要教你知道，胡人的眼睛多漂亮啊，我要放在你的口袋里，然后你的口袋會傳出笛聲。公主說，靈山就在我身上，你看一看，就看見了……這一切，讓人感到驚喜，能夠?qū)懗鲞@樣的句子，不僅是要有較高的詩歌天賦，還要有對塵世生活洞悉和獨到的理解?！敖ㄔO(shè)國家、帝國疆域賦予遼闊”這種上層建筑話語體系的用語用在男女私情的對話中有著獨到的意味，而“胡人的眼睛多漂亮啊，我要放進你的口袋里……”更是神來之筆，奇特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讓語言煥發(fā)出詩意的光輝。而“靈山就在我的身上，你看一看，就看見了”既有世外的禪意，也有世內(nèi)的深意，給讀者帶來意外的驚喜。

當(dāng)然，作為一個年輕詩人，蔣靜米的詩歌寫作也還不夠沉穩(wěn)，語言還有些蕪雜，意象的快速轉(zhuǎn)換和詞語的跳躍讓人覺得有點走神。殘酷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的基調(diào)讓人覺得這個詩歌少年太過灰暗，這個年齡，或許還應(yīng)該在文字中保留一些浪漫主義。事實上在文字之外，她卻是有些浪漫的。這個年齡不大的姑娘常常會語出驚人，談到寫作她說，好多人都太入戲了，活得太認(rèn)真，但我覺得生活有很多輕飄飄的時刻。寫東西或許看電影什么的可以讓人離世界的某一部分遠(yuǎn)一些。

所謂師者父母心，在注視一個詩人的成長時一方面希望他才華橫溢，另一方面也希望盡量避免詩歌過于深入孩子的俗世生活，我覺得蔣靜米是一個很孤獨的孩子，與詩歌為伴或許會加劇這種孤獨。但是蔣靜米一定會說，為什么要擔(dān)憂呢，孤獨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其實我也不知道，孤獨有什么好和不好。

總之，我希望她的詩歌人生，光明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