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振東
(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山西太原030006)
主、從文獻語境下的《論語》“三歸”
耿振東
(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山西太原030006)
古漢語;《論語》;三歸;主文獻語境;從文獻語境;財源;悖禮;租稅
訓釋古籍語詞,不僅要考慮該語詞第一次出現(xiàn)時的主文獻語境,更要將隨后出現(xiàn)的較為可信的其他從文獻語境作為考察對象。對《論語》中“三歸”含義的考察也是如此。綜合考察《論語》“三歸”的主文獻語境及其在東漢以前的從文獻語境可知,“三歸”一詞內含財富來源的意思,占有“三歸”是悖禮的行為。而對其在從文獻語境中的不同說法進行比較歸納后發(fā)現(xiàn),“三歸”可以合理訓釋為:齊大夫在自己采邑內征斂的農(nóng)、工、商三種租稅。
“三歸”出自《論語·八佾》,是孔子對管仲的評論之語。綜觀歷史上“三歸”一詞的訓釋,計有娶三姓女、娶三國女、娶妻班次、常出常嫁的女奴、臺名、藏錢的府庫、筑臺法、甲第三區(qū)、三牲獻、地名、三處被賜的采邑、歸于公家的市租等十余種,諸說并存,尚無定論,以致這兩個字的意義問題竟成為學術上的難題。筆者以為,合理地訓釋“三歸”,不但能幫助我們正確解讀《論語》,客觀評價管仲,亦有利于認清春秋前期的社會狀況。因此,探討“三歸”一詞的正確含義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本文將最早出現(xiàn)“三歸”一詞的《論語》一書稱為主文獻語境(簡稱“主語境”),將《論語》以后、東漢以前出現(xiàn)“三歸”一詞的相關書籍稱為從文獻語境(簡稱“從語境”)。“三歸”一詞的訓釋,必須從主、從語境兩方面進行考察,使之既滿足主語境的要求,又滿足從語境的要求。由于從語境內容豐富,可以給我們提供許多訓釋“三歸”的線索,因而對從語境進行考察尤為重要。同時,從語境文義復雜,不同的語境會相互牴牾,正確的“三歸”訓釋還應能同時滿足不同語境的要求。但以往的“三歸”訓釋對從語境關注相對不足,或者說,故意回避其中的相互矛盾之處,沒有將從語境作為一個整體來把握。實際上,多關注從語境,讓“三歸”訓釋在從語境中暢通無阻,才是解決“三歸”問題的關鍵所在。
在《論語·八佾》孔子和弟子的對話中,首次出現(xiàn)“三歸”一詞: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1〕
此處“器小”一詞,按何晏的解釋,是“器量小”〔1〕,即“局量褊淺,規(guī)模卑狹”〔1〕。說一個人“器小”,很容易讓聽者把它和生活上的“儉”相聯(lián)系。故孔子話音剛落,即有弟子“管仲儉乎”的追問。
事實上,管仲并不“儉”,因為孔子接著說管仲“官事不攝”,即“家臣備職”〔1〕,管仲的家臣一人一崗,從不兼職,正說明管仲是鋪張的,即“焉得儉”。
“焉得儉”與“三歸”有什么關系?考察單純的主語境,很難得出答案。不過,我們可以推測:“三歸”是“官事不攝”的經(jīng)濟基礎,內含財富來源的意思,才使他“官事不攝”。當然,這一結論是否正確,還有賴于對從語境的考察。
《晏子春秋·內篇》記載,晏子晚年欲辭去舊有封邑,景公不但不許,且以“先君桓公,有管仲恤勞齊國,身老,賞之以三歸,澤及子孫”〔2〕為由,欲賞晏子“三歸”。由此可知,“三歸”是桓公在管仲晚年賞賜給管仲的。晏子回答說,自己功不及管仲,若接受“三歸”之賞,是“德薄而祿厚,智惛而家富”,“彰污而逆教”〔2〕,這也可證“三歸”內含財富來源的意思,接受“三歸”有違于教化,因而是悖禮行為。
《韓非子·難一》記載,“桓公解管仲之束縛而相之”,并因管仲言“貧”,使其“有三歸之家”〔3〕??梢?,“三歸”是財富的來源,且管仲接受“三歸”的時間在相齊之始,此時管仲正值早年。這與《晏子春秋》中管仲“身老”而受賞“三歸”的時間不一致?!锻鈨φf左下》記載:“管仲父出,朱蓋青衣,置鼓而歸,庭有陳鼎,家有三歸??鬃釉?‘良大夫也,其侈偪上?!薄?〕此處又可證“三歸”的財富內涵。
《戰(zhàn)國策·東周》記載:“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管仲故為三歸之家,以掩桓公?!薄?〕“國人非”桓公,是因為桓公之舉悖禮。依此,管仲也只有做出悖禮的行為,才可能達到“以掩桓公”的目的。可見,“為三歸之家”是悖禮之舉。值得注意的是,《韓非子》提到“三歸”是桓公主動給予;此處提到“三歸”,則是管仲自行為之。
《史記·禮書》記載:“周衰,禮廢樂壞,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zhèn)淙龤w?!薄?〕“兼?zhèn)淙龤w”內含悖禮性質。又《管晏列傳》記載:“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薄?〕?!叭龤w”指巨額財富,這一用法在《史記》中還有很多記載,如“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于君”〔5〕;“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于列國之君”〔5〕。
《說苑·善說》記載,“桓公立仲父”,把“內政”、“外事”都交付給管仲,有人向桓公進言,說管仲位高權重,可能篡齊國之政。于是,“管仲故筑三歸之臺,以自傷于民”〔6〕。關于筑臺原因,曹之升《四書摭余說》已有說明:“《說苑》謂管仲避得民而作三歸,殆于蕭何田宅自污之類?!薄?〕文中提到“桓公立仲父”,可知“筑三歸之臺”在管仲拜相之初,即在其早年。值得注意的是,前面提到“三歸”、“有三歸之家”,這里又出現(xiàn)了“筑三歸之臺”。
《漢書》中有關“三歸”的記載也不少。如《禮樂志》載:“是時,周室大壞,諸侯恣行,設兩觀,乘大路。陪臣管仲、季氏之屬,三歸、《雍》徹,八佾舞廷”〔7〕?!兜乩碇尽份d:“桓公用管仲,設輕重以富國,合諸侯成伯功,身在陪臣而取三歸。故其俗彌侈,織作冰紈綺繡純麗之物,號為冠帶衣履天下”〔7〕?!豆珜O弘卜式兒寬傳》載:“臣聞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7〕。
其中,《禮樂志》從悖禮的角度談“三歸”,其他篇章從財富來源的角度談“三歸”。
較早提到“三歸”的文獻還有《論衡》,其《感類》篇說:“夫管仲為反坫,有三歸,孔子譏之,以為不賢。反坫、三歸,諸侯之禮?!薄?〕這是從悖禮的角度談論“三歸”。
對“三歸”從語境的考察,證明主語境下得出的“三歸”是財富來源這一說法完全成立。從語境的考察還告訴我們,占有“三歸”是悖禮行為。需要注意的是,從語境出現(xiàn)了相互牴牾現(xiàn)象,如既有桓公給予管仲“三歸”說,又有管仲自為“三歸”說,還有桓公賞賜“三歸”說;既有“三歸”事件發(fā)生在管仲早年說,又有晚年說;既有“三歸之家”說,又有“三歸之臺”說。這就要求我們在訓釋“三歸”時,應力求使其能滿足不同語境的要求。
最早對“三歸”作出解釋的是東漢包咸。他認為“三歸”即“取三姓女”(何晏《論語集解》引〔1〕)南朝皇侃認為,“禮,諸侯一娶三國九女?!彼裕叭∪张睉獮椤耙蝗⑷龂湃恕薄?〕。繼之,清劉履恂提出“娶妻班次說”,認為“天子、諸侯娶妻班次有三”,管仲為之,“故曰‘三歸’”(《秋槎雜記》)〔9〕。以上諸說,側重管仲作為大夫卻僭用諸侯之禮,滿足從語境中占有“三歸”是悖禮的行為這一條件,卻體現(xiàn)不出其財富來源的性質。對此,清俞正夑《癸巳類稿》說:“立一妻,則多一室家禮節(jié)之費,管子家有三宮之費”〔9〕。
南宋朱熹認為“三歸”是臺名〔1〕,可“三歸”臺用來做什么,朱氏沒有說?!吨熳诱Z類》談及管仲時,說他“任齊國之政,事甚多,稍閑時又有三歸之溺,決不是閑工夫著書底人”〔10〕,似乎透露出“三歸”是“娶三女”的意思。要之,朱氏對“三歸”的解釋略顯曖昧。南宋黃震綜合朱說,認為“臺以處三歸之婦人”〔1〕。此說得到清人孫志祖的認可:“三歸之為臺名是也。然所以名三歸者,亦以娶三姓女之故。”〔1〕黃、孫二氏對“三歸之臺”作出說明,較朱說有進展,但臺以處女子,無法說明“三歸”的財富來源問題。
當代楊希枚提出女子“常出常嫁”說。依楊氏,“出”是離婚,“嫁”是結婚,“三歸”就是多次結婚又離婚的女子。管仲家中擁有眾多這樣的女奴,此即“三歸之家”〔11〕。這一觀點很新穎,但悖禮的內涵體現(xiàn)不出來,從語境中“富擬于公室”也斷非這樣的“三歸之家”所能創(chuàng)造。
清武億避開“臺”以處女子的不足,認為“臺為府庫之屬,古以藏泉布”〔1〕。宋翔鳳也認為:“三歸,臺名,古藏貨財之所。”〔1〕這一說法把“臺”和“貨財”相聯(lián)系有一定道理,但“臺”以藏“貨財”,“臺”本身卻不是“貨財”,所以也不能解決財富來源問題。此外,若“三歸”是“臺”,從語境的“三歸之家”就得不到合理解釋。
元代金履祥不避繁瑣,引用“勾股法”、“積冪法”、“相乘法”考證“三歸”是一種筑臺算法,并說“如此則但言其臺榭之盛,家臣之多為非儉爾”①。此說無疑是受了當時科技發(fā)達的影響。暫不論遠在春秋時期是否出現(xiàn)了這樣的算法,單就金氏認為“三歸”表示“臺榭之盛,家臣之多”這一點來看,便是犯了前面“娶三女”的錯誤——因為它同樣不能解決財富的來源問題,悖禮的內涵亦無從體現(xiàn)。
清俞樾提出甲第三區(qū)說(《群經(jīng)平議》),認為“三歸為桓公所賜,蓋猶漢世賜甲第一區(qū)之比。賞之以三歸,猶云賞之以甲第三區(qū)耳”〔1〕。甲第是豪華的住宅,“賞之以三歸”即為賞之甲第三處。這當然可以襯托管仲的財富,也能“澤及子孫”,但占有“三歸”體現(xiàn)不出悖禮的內涵,且從語境中“筑三歸之臺”的說法無法解釋。
清包慎言認為,“古歸與饋通”,“三歸”即是管仲受賜只有諸侯才可享用的“三祭三薦”的“大牢”之禮,“當為僭侈之事”〔1〕。此說強調管仲占有“三歸”是“僭”禮即悖禮行為,符合從語境要求。但此處提到的“侈”,意在表明管仲這一做法奢侈,不是回答管仲財富的來源問題。
清翟灝認為,《管子·輕重戊》記載了一個“歸其三不歸”的故事,“三歸”遂成為這個地方的地名,而它“本公家地,桓公賜以為采邑”②。應該說,把“三歸”視為管仲采邑具有一定合理性,因為采邑代表著收入。問題在于,憑一處采邑難以“富擬于公室”,且受賜采邑談不上悖禮行為。此外,“三歸”是邑名,與“家”組合便覺不類。俞樾說:“若是邑名,不得云‘使子有三歸之家’,亦不得云‘家有三歸’也。”〔1〕③
晚清郭嵩燾認為,“三歸”是“市租之常例之歸之公者”。其《養(yǎng)知屋文集》說:
此蓋《管子》九府輕重之法,當就《管子》書求之?!渡街翑?shù)》篇曰:“則民之三有歸于上矣?!比龤w之名實本于此?!遁p重乙》篇云:“與民量其重,計其贏,民得其七,君得其三,盡此而已矣?!薄撬^三歸者,市租之常例之歸之公者也,桓公既霸,遂以賞管仲〔11〕。
此說從經(jīng)濟上立言,并主動和當時的租稅制度相聯(lián)系,很有見地。但筆者以為,“三歸”中的“三”字不可能是十取三的租稅,因為如果真將“市租之常例”歸于管仲,那齊國的財政又從哪里獲取呢?這個關鍵性的問題不交待清楚,終不能使人信服。
關于“三歸”的語境,上面已有不少討論,這里再考察一個被許多學者忽略了的問題,即那個經(jīng)常和“三歸”組合在一起的“家”字應作何解釋。《周禮·夏官》說:“家司馬。”鄭注:“家,卿大夫采地?!薄?2〕《周禮·春官》說:“家宗人?!编嵶?“家謂大夫所食采邑。”〔12〕《大戴記·文王官人》說:“使治國家?!编嵶?“家,采邑。”④可見,“家”是指大夫的采邑。明此,則知“三歸之家”、“家有三歸”、“管仲之家,兼?zhèn)淙龤w”實際上是指管仲擁有“三歸”的采邑。
《管子·山至數(shù)》說:“民之三有歸于上矣。”〔13〕《輕重乙》說:“君直幣之輕重以決其數(shù),使無券契之責,則積藏囷窌之粟皆歸于君矣?!薄?3〕這里的“歸”可釋為征、斂?!遁p重丁》說:“功臣之家,人民百姓,皆獻其谷菽粟泉金,歸其財物,以佐君之大事?!薄?3〕這里的“歸”可釋為納、繳。究竟是釋為征、斂,還是釋為納、繳,要看具體的語境。
要之,《管子》中的“歸”字內藏統(tǒng)治者與臣民之間的租稅征繳關系,這在其他典籍中是很少見的。我們知道,《管子》是托名春秋管仲的一部著作,內含管仲治齊的許多思想和言行事跡。由此推測,以“歸”字代表征、繳租稅,可能是管仲輔佐桓公稱霸時期齊國境內的一種流行說法。
托名齊太公姜尚的兵書《六韜》有關于“三寶”的記載。其《文韜》篇說:“大農(nóng)、大工、大商,謂之三寶……三寶完,則國安?!薄?4〕聯(lián)系齊國境內的流行語“歸”可知,在當時的齊國人看來,“大農(nóng)大工大商”繳納的三種租稅就是所謂的“三歸”。
《左傳·昭公五年》說:“四分公室,季氏擇二,二子各一,皆盡征之,而貢于公。”〔15〕又《國語·晉語四》說:“公食貢,大夫食邑。”〔16〕說明采邑內的租稅先是由大夫征斂,而后再由大夫上繳國庫。究竟按多大比例上繳國庫呢?《史記·趙奢傳》說:“(趙奢)收租稅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薄?〕這一事例說明,大夫納貢占到采邑全部收入的很大比重,因為如果是所占份額很小,趙奢不會大動干戈。
這樣看來,“三歸”的確切涵義就是齊大夫在自己采邑內征斂的農(nóng)、工、商三種租稅。按當時的制度,征斂后的租稅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留作大夫自己享用,一部分上繳國庫,而“管氏有三歸”則意味著管仲全部占有采邑租稅。下面,我們把這一“三歸”訓釋帶回從語境中,以驗證它的合理性。
管仲相齊,位列大夫,他分得一份采邑。由于采邑上的“三歸”只是一部分留作自用,所以常感貧困,于是管仲抱怨說:“臣貴矣,然而臣貧。”桓公說:“使子有三歸之家”〔3〕。根據(jù)《說苑·尊賢》的記載,這次的“三歸”特權實際上只有一年的期限⑤。
《說苑·善說》談到管仲“筑三歸之臺”。“臺”用以做什么呢?《史記·周本紀》說:“(武王)命南宮括散鹿臺之財?!薄?〕《管子·山至數(shù)》說:“請(桓公)散棧臺之錢,散諸城陽;鹿臺之布,散諸濟陰。”〔13〕由此可知,古代筑臺的一個目的是用以藏貨財,且只有天子、諸侯才可享用⑥。管仲筑臺以儲貨財——“三歸”,當然是僭禮之舉。不過,唯其如此,才可“自傷于民”〔6〕,達到類似“蕭何田宅自污之類”〔1〕的目的。
隨著齊國霸業(yè)的確立,桓公荒淫奢侈的本性逐漸暴露,以致“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國人對桓公不滿。于是,管仲自行占有了自己采邑內的“三歸”,這便是《戰(zhàn)國策》提到的“管仲故為三歸之家”。占有“三歸”不合禮制,但可借此“以掩桓公”〔4〕。
晚年的管仲已成為輔桓公“九合”、“一匡”的齊國元老,于是桓公“賞之以三歸”〔2〕。有人會問,受賜“三歸”,難道也是悖禮行為嗎?我們認為,當然是?!豆茏印ば】铩酚涊d桓公欲接受周天子“毋下拜”之賜,管仲說:“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13〕以此類推,盡管“三歸”是賞賜,只要管仲實際占有,便擺脫不了違禮之譏。
由上可知,我們對“三歸”的訓釋完全滿足從語境的各種要求。從語境滿足了,主語境“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可迎刃而解。此不贅述。
再次審讀“三歸”從語境相關史料,從中會引出三個疑問:其一,僅憑管仲拜相時采邑內的“三歸”,真的就能“富擬于公室”、“富于列國之君”嗎?其二,為什么“齊人不以為侈”?其三,“三歸”如何能“澤及子孫”?
先談第一個問題。先秦文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萬乘之國”、“千乘之君”、“百乘之家”等名詞。管仲是大夫,當屬“百乘之家”。按《管子·乘馬》“方六里,一乘之地”的說法〔13〕,百乘則是方六百里??上攵?,這樣大小的封邑,其“三歸”是無法“富擬于公室”的。
《左傳》昭公十一年(前531)載:“齊桓公城谷而置管仲焉。”〔15〕《論語·憲問》:“(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1〕《晏子春秋·外篇》:“昔吾先君桓公,予管仲狐與谷?!薄?〕很明顯,管仲的封地除了拜相時的一處采邑外,至少還有谷、駢邑、狐另三處采邑。憑借四處采邑,再憑借桓公賞賜管仲的“三歸”特權,他“富擬于公室”、“富于列國之君”,就可以令人信服了。
再談第二個問題。太公建齊,“通利末之道,極女工之巧,是以鄰國交于齊,財蓄貨殖,世為強國?!薄?6〕齊桓稱霸,“通齊國魚鹽于東萊,使關市幾而不征,以為諸侯利”〔17〕。經(jīng)濟的繁榮造就齊國人“彌侈”〔7〕的習俗。不僅如此,齊國還曾產(chǎn)生過侈靡消費的理論,它保存在《管子》一書中,很可能與管仲的治國理念有關。所謂侈靡消費,就是生活中的鋪張。《管子·侈靡》說:“雕卵然后瀹之,雕橑然后爨之?!薄?3〕并認為:“上侈而下靡,而君臣上下相親?!薄?3〕“通于侈靡而士可戚。”〔13〕侈靡理論之所以得到人們認可,是因為管仲把它作為了調濟貧富、解決下層生計的經(jīng)濟杠桿⑦。所以,管仲雖“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卻“不以為侈”。
最后談第三個問題?!抖Y記·禮運》:“天子有田以處其子孫,諸侯有國以處其子孫,大夫有采以處子孫,是謂制度?!薄?8〕大夫采邑世代享用,實則是自西周以來的傳統(tǒng)?!稇?zhàn)國策·齊策一》載:“靖郭君之交,大不善于宣王,辭而之薛?!薄?〕“辭而之薛”就是辭官回到他的采邑薛這個地方?!蛾套哟呵铩绕酚旋R田桓子“請老于劇”〔2〕的記載,也說明大夫身老便回歸自己的采邑。因而,齊桓公賞管仲以“三歸”,其“澤及子孫”就表現(xiàn)在:為管仲立“家”,再加上賞賜給管仲的共四處采邑,可世代享用,“澤及子孫”;四處采邑上“三歸”獨占的特權也可世代享用,“澤及子孫”。
注釋:
①見金履祥《論語集注考證》卷二,雍正辛卯年婺郡東藕塘賢祠義學藏板。元許謙《讀四書叢書》與之相呼應。
②見潘維城《論語古注集箋》卷二,江蘇書局,光緒七年。
③當代學者又提出“三歸”為三處被賜予的采邑說,這種訓釋也不適合“三歸之家”的語詞搭配,更不能解釋“三歸之臺”為何物。
④見《大戴禮記》卷十,四部叢刊本。
⑤《說苑·尊賢》說:“齊桓使管仲治國……管仲對曰:'貧不能使富。'桓公賜之齊國市租一年?!?/p>
⑥清武億等學者把“臺”和“貨財”聯(lián)系起來思考是正確的,但把“三歸”釋為臺名沒有道理。
⑦比如通過富人“巨瘞堷”、“美壟墓”、“巨棺槨”、“多衣衾”的厚葬行為,使農(nóng)民、各類工匠、女工借機都有事可做。此外,侈靡理論還可以滿足一部分人的生活欲望,使他們更好地為統(tǒng)治者服務,所謂“飲食者也,侈樂者也,民之所愿也。足其所欲,贍其所愿,則能用之耳”(《管子·侈靡》)。
〔1〕程樹德.論語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206-207,207何注,207朱注,209何注,208曹注,209何引,209皇注,209朱注,211黃引,209孫注,211武注,211宋注,210俞注,211包注,210俞注,208曹注,963.
〔2〕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2:426,426,426,485,403.
〔3〕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8:358,305,358.
〔4〕何建章,注.戰(zhàn)國策〔M〕.北京:中華書局,1990:17,17,302.
〔5〕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二):1159,2134,2951,3255,2444,126.
〔6〕向宗魯.說苑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7:268-269,268-269.
〔7〕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042,1660,2620,1660.
〔8〕黃暉.論衡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798-799.
〔9〕劉寶楠.論語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90:124劉注,125俞注.
〔10〕黎靖德.朱子語類〔Z〕.北京:中華書局,1986::3252.
〔11〕楊希枚.先秦文化史論文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469-500,4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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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禮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1:303.
(責任編輯:武麗霞)
Explanation of“San'gui”in Analects of Confucius in the Main and Auxiliary Contexts
GENG Zhen-dong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th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of Shanxi Province,Taiyuan 030006,China)
ancient Chinese;Analects of Confucius;San Gui;main literary context;auxiliary literary context;wealth source;behavior against rite;taxation
To explain ancient words,we should investigate not only the main literary context in which some words first appeared,but also the auxiliary and credible literary context in which the words surfaced later.So is the explanation of San'gui in Analects of Confucius.After the comprehensive investigation of the main literary context and the auxiliary ones produced before the East Han Dynasty,we find that San'gui contains the meaning of the wealth source and taking possession of San'gui breaches the rite.We also find that San'gui should be explained as agricultural,handicraft and commercial taxes which were levied by some feudal lords in the State of Qi by analyzing and studying different statements of the auxiliary literature.
H131
A
1009-4474(2015)03-0057-05
2014-11-1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管子》學史”(12CZW052)
耿振東(1973-),男,山東淄博人。副研究員,博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與文化研究。E-mail:sdsdcow @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