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俊樹
(云南大學 非洲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早期殖民活動與阿散蒂王國的興衰
——兼論早期殖民主義對西非本土文明的影響
艾俊樹
(云南大學 非洲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15—19世紀的歐洲早期殖民活動與西非本土文明的發(fā)展有著廣泛的聯系。近代阿散蒂王國的興起是一個全方面、深層次、多因素共同促動的結果,包括國家形態(tài)、經濟結構、政治制度、軍事力量等多方面變化,這些變化都不同程度地得到了大西洋貿易的推動。然而19世紀末阿散蒂王國不能擺脫淪為殖民地的命運,可見外部因素雖能在一定時期內為非洲本土文明發(fā)展產生促進作用,但不能從根本上改變非洲本土文明長期以來封閉緩慢的發(fā)展模式。
殖民主義; 西非; 阿散蒂; 本土文明
近代歐洲殖民主義在非洲的活動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為15世紀末—19世紀的大西洋奴隸貿易及隨后的探險、傳教和局部擴張;第二階段從1884年柏林會議后列強對非全面殖民始,至20世紀后期各殖民地獨立浪潮止。第一階段即本文所界定的“歐洲早期殖民活動”[1-5]。
相較于全面殖民階段,早期殖民活動呈現兩個特點:一是時間跨度長,涉及范圍廣,形式多樣化。二是此階段歐洲人主要以外來身份參與到西非歷史中,西非本土文明仍然在自我體系內獨立發(fā)展。
與早期殖民活動同時期的西非歷史呈現出一種趨勢:傳統(tǒng)文明普遍衰落,新興文明局部發(fā)展。西蘇丹自桑海(Songhai)帝國瓦解后,曼德(Mande)諸部陷入分裂狀態(tài),豪薩(Hausa)城邦幾乎處于停滯狀態(tài)。19世紀初,富拉尼人(Fulani)以伊斯蘭圣戰(zhàn)為號召,迅速建立了數個新興政權,面積幾乎囊括了整個草原帶[6];森林地區(qū)繼伊費(Ife)之后,貝寧(Benin)、奧約(Oyo)等國也出現衰落,同時新興文明卻在不斷壯大。與西蘇丹單一民族急劇擴散效應不同,森林地區(qū)出現了多個文明并且彼此獨立發(fā)展的態(tài)勢。如阿坎人(Akan)的阿散蒂(Ashanti)王國、豐人(Fon)的達荷美(Dahomey)王國。
雖然上述兩國的興起均受到了沿海歐洲人的影響,但阿散蒂更具典型意義,其從17世紀中期至19世紀上半期一直處于擴張狀態(tài),時間跨度長。全盛時期其疆土北達泰因河、南至普拉河、西至比亞河、東迄沃爾特河,東西長150英里,南北寬90英里[7]11,領土面積大。本文擬從微觀層面剖析早期殖民活動與阿散蒂興衰的關系,并引申早期殖民主義對西非本土文明的宏觀影響。
概括來說,早期殖民活動與西非本土文明的聯系主要是貿易和戰(zhàn)爭。15世紀末首批歐洲人抵達西非后,雙方互動主要通過貿易進行。19世紀初英國率先從沿海向內陸擴張,內陸王國與其展開了激烈的抗爭,雙邊關系由和平轉向戰(zhàn)爭。
17世紀初,黃金海岸已出現數個軍事防御性商站[8]165,如海岸角(Cape Coast)、埃爾米納(Elmina)、阿克拉(Accra)等。此時大西洋貿易與前一世紀相比出現了很大變化:一是貿易方式變化。起初葡萄牙人親自上岸捕捉奴隸,荷蘭人則利用非洲部落間矛盾慫恿部落沖突來獲取戰(zhàn)俘[9]。這兩種辦法都要求歐洲人親自深入內地且停留較長時間,須面對非洲人的反抗和熱帶疾病的威脅。為改變不利現狀,殖民者在沿?;\絡一些從事商業(yè)的部落和家族,作為貿易的中間代理人。隨著代理人階層擴大,貿易突破了地域限制,逐漸擴展到內陸森林。二是貿易主體變化。起初殖民者直接對政府負責,后來各國逐漸成立公司專門負責貿易活動,如英國皇家非洲公司(Royal African Company)、荷蘭西印度公司(West Indies Company)。這些公司具有嚴密的組織系統(tǒng)和強大的人力物力,很大程度上推動了貿易擴展。
阿散蒂與歐洲人的接觸有一個從間接到直接的過程。17世紀阿散蒂的商品幾乎全靠鄰邦登基拉(Denkyera)輸入[10]72。1701年阿散蒂征服登基拉后,國王奧塞·圖圖(Osei Tutu,1693—1712)試圖利用登基拉原有的貿易系統(tǒng)與沿海歐洲人聯系[7]8,英國駐海岸角總督達爾貝·托馬斯(Dalby Thomas)在1712年奧塞·圖圖去世后及時為新國王獻上賀禮。雙方的主動共同推動了貿易關系的確立。此后,阿散蒂還通過一些沿海中間商與其他歐洲商人開展貿易。黃金、象牙、奴隸是其出口商品的主要構成,火器、紡織品、工具、銅也紛紛進入阿散蒂國內。
起初歐洲人并不愿意大量出口火器,一是因為火器利潤僅130%,而紡織品為220%[11];二是害怕非洲人擁有火器后會削弱自身對其的軍事優(yōu)勢。但火器的巨大殺傷力和震懾力使阿散蒂人對其需求劇增,加上歐洲商人競爭激烈,使火器貿易無法受到管制。不過歐洲人很快發(fā)現,內陸國家掌握火器導致混戰(zhàn)加劇,使利潤300%的奴隸供應增多。于是“以槍易奴”雙向機制形成。1673—1704年皇家非洲公司出口槍支僅6萬支,火藥11 095桶。1750年后英國每年輸往西非的槍支達28.3萬支~ 39.4萬支,火藥2.2萬噸,年均38.4萬公斤,鉛粒年均9.1萬公斤[12]。
起初奴隸交易規(guī)模不大,1700年奴隸占阿散蒂出口商品比重不超過41%[13]。但阿散蒂對外戰(zhàn)爭的擴大保證了大量的奴隸來源,并與北部的貝格霍人(Begho)、曼德人(Mande)積極聯系,用鹽、柯拉果、黃金和銅等商品換回奴隸[14]29-31。至1710年奴隸出口比例首次超過黃金[15]235,1750年后奴隸幾乎成為了阿散蒂全部出口商品。英阿貿易對雙方在黃金海岸的擴張起到了良性刺激作用。
隨著阿散蒂勢力過度膨脹,對英國在黃金海岸的利益產生了威脅,英阿矛盾逐漸激化,其導火索是對沿海芳蒂地區(qū)的爭奪。芳蒂人(Fante)居于英阿勢力范圍的緩沖帶,是雙方重點爭奪的對象。18世紀末奧塞·克瓦米(Osei Kwame)對芳蒂人的持續(xù)威懾使其向英方靠攏[16]49-53。1807年阿散蒂軍隊侵入芳蒂人領地,并向庇護芳蒂人的英國堡壘進攻[16]36,拉開了戰(zhàn)爭序幕。英阿戰(zhàn)爭分為早期沖突(1807—1817)、第一次戰(zhàn)爭(1823—1831)、第二次戰(zhàn)爭(1863—1864)、第三次戰(zhàn)爭(1873—1874)、第四次戰(zhàn)爭(1895—1896)和金凳子之戰(zhàn)(1900—1901)。
早期阿散蒂取得勝利,不僅吞并了芳蒂地區(qū),還迫使不列顛非洲公司(African Company of Merchants)承認其對沿海地區(qū)的主權[7]29-30;第一次戰(zhàn)爭后雙方劃普拉河為界,形成了30年的相持[17]39-53;第三次戰(zhàn)爭中英軍以較小代價取得了決定性勝利,迫使阿散蒂支付大量賠款,并放棄對周邊部落的宗主權[17]172-175,阿散蒂聯邦趨于瓦解;第四次戰(zhàn)爭后國王阿格葉曼·普列佩(Agyeman Prempeh)被迫接受英國“保護”;“金凳子之戰(zhàn)”后,阿散蒂成為英國的直屬領地。
(一)貿易使阿散蒂社會出現階層分化,加速了統(tǒng)一族體形成
最初社會變化的直接推動因素有二:一是商業(yè)的發(fā)展促進了以交換為目的的社會分工,二是在傳統(tǒng)社會中出現新興利益團體。貿易既得利益者發(fā)現,與繁復的耕作相比,他們只需定期穿梭森林便可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這種差異使很多人尤其是上層分子對商業(yè)的興趣遠大于傳統(tǒng)農業(yè)[18]。于是,在前國家形態(tài)的阿散蒂社會中出現了明顯的勞動分工,從自給自足的農業(yè)、手工業(yè)和小規(guī)模的不定期交換中分化出只以交換為目的的商業(yè)。
新興商業(yè)階層迫切要求阿散蒂諸部形成聯合體。從當時來看,統(tǒng)一組織具有以下優(yōu)勢:能提供更多勞動力,以滿足日益增長的勞動生產和運輸要求[19]34;能提供安全保障,以減少運輸和同業(yè)競爭所帶來的損失[19]35;能提供更多與歐洲人接觸的機會。17世紀后期奧比里·葉波阿(Oberi Yeboa)在位時,阿散蒂族內聯合趨勢已相當明顯,無論是中心部落還是邊緣部落都希望有一個強有力的政治實體來保障其權益[20]。建立在各部之上的酋長國的出現與其直接相關。
(二)貿易和擴張導致財富集中,為王權的塑造和鞏固奠定了基礎
18世紀以前,阿散蒂的政治組織是自下而上的。各部落聯合成酋長國,各酋長國間相互獨立。奧塞·圖圖對登基拉進行戰(zhàn)爭時,與5個酋長國結成了軍事同盟[21]。此時雖無明確的王權,但已形成了凌駕于各酋長權威之上的事實。金凳子的確立最終使王權有了神圣化的實體象征。
從表面上看,阿散蒂王權是由戰(zhàn)爭推動而成的,但從社會發(fā)展角度不難看出,財富集聚使社會出現貧富分化,少數人的地位得以迅速提高。此間黃金和奴隸作為大宗持續(xù)性商品,個人權力高低由其數量多寡決定。讓·巴博特(Jean Barbot)在1682年發(fā)現奴隸買賣在森林國家中已經普及,且貿易權已牢牢掌握在上層分子之手[22]。貧富分化使一些經營貿易的酋長、商人掌握了實權[23],原本分散的權力出現集中化趨勢,打破了平均主義下的政治結構。從“權威理論”來看,對外征服為國王建立神魅權威提供了契機,并與傳統(tǒng)的金凳子相結合,增強王權的凝聚力。同時,黃金和奴隸的流入又進一步鞏固了商業(yè)既得利益集團的勢力。三者共同促進了中央集權的強化。
(三)貿易和擴張促進了社會的開放流動,為阿散蒂社會建構及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流動性是阿散蒂殖民前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它起源于奧塞·圖圖時期。其早年從登基拉回到庫馬西時帶回一批追隨者,并將他們安置在政府中。奧博庫·瓦爾(Opoku Ware,1712—1750)和奧塞·科瓦杜(Osei Kwadwo,1764—1777)在位時期,這種流動達到了高潮,官員選拔并不只問出生,更多的是憑功績的多寡[10]72。
18世紀阿散蒂的擴張很大地促進了人口流動。戰(zhàn)爭直接導致人口非常態(tài)遷移,且阿散蒂在接受被征服部落或酋長國的臣服后還將其臣民納入統(tǒng)治之下。另外,阿散蒂社會不看出身而看財產多寡和功績大小也是人口流動的因素之一。19世紀的庫馬西既有登基拉人,也有阿克瓦穆、達戈姆巴人,甚至北部的貢加人[24]。民眾交流中,兩個問題最為頻繁:“你從哪里來”,“你在哪個家族”[10]72,而非“你是阿散蒂人還是登基拉人”。
自由民和奴隸占阿散蒂總人口的絕大部分[10]74。母系世系是阿散蒂人的身份依據,如一個人的母親是自由民,父親是奴隸,那他便是自由民而非奴隸[25]161,因此奴隸與自由民通婚十分普遍。奴隸持續(xù)流入直接促使自由民階層的擴大,為王國提供了穩(wěn)定的兵源和稅源。
(四)貿易增強了阿散蒂的軍事力量并引發(fā)軍事制度變革,是阿散蒂成功擴張的重要原因
起初阿散蒂無職業(yè)軍隊,戰(zhàn)時各酋長國提供一定數量的軍隊,國王負責劃分各酋長國的軍隊職責并統(tǒng)一指揮[8]182。國王名義上是最高軍事統(tǒng)帥,實際上卻不能直接掌握軍隊。軍士均由各酋長從自己領地中征募而來,受其控制。這種軍隊帶有強烈的部落性,缺乏協同作戰(zhàn)能力,對王權形成很大威脅。火器引進使軍費開支劇增,一支滑膛槍和適量彈藥的成本遠高于長矛和投槍,且購入槍支彈藥需大量黃金和奴隸來交換。許多酋長因財力不足而不能如以往那樣隨意召集軍隊,資產雄厚的王室可以通過支付“人頭價”[26]284來雇用一支受其掌控的軍隊。于是,義務兵制上出現了雇傭兵制,成為國王鞏固王權和對外擴張的有效工具。對外持續(xù)擴張為國王維持軍隊提供了財力保障,雇傭軍的發(fā)展又促進了阿散蒂軍事力量的提升。
(一)貿易未能促進阿散蒂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其經濟根基并不穩(wěn)固
商品經濟發(fā)展需具備以下條件:社會化大生產且具有詳細分工;包括產業(yè)、商業(yè)和金融的市場體系;社會再生產以貨幣為媒介;國內外市場有機結合[27]。
阿散蒂并不具備上述條件。第一,奴隸占出口商品絕大比重,其次是黃金和象牙。奴隸是由戰(zhàn)爭非常規(guī)產生的,黃金和象牙則屬于自然資源,開采黃金和獵取大象僅僅是對不可再生資源的攫取而非生產。第二,土地分配以村社為單位,生產形式是建立在自由民和奴隸勞動上的農產品種植制[28]。盡管貿易在經濟活動中占有一席之地,但自始至終無法撼動傳統(tǒng)農業(yè)的主導地位。第三,社會分工尚未形成。一部分人雖已開始商業(yè)活動,但充其量只是扮演了商品交換和運輸的參與者,并未促進生產分工和產業(yè)專門化。商品種類有限,不能促進出口服務性生產,貨幣流通率低,無法為社會生產提供有效刺激。雖然阿散蒂人開展貿易時使用貝殼、鐵條或銅錠為貨幣[26]283-288,但國內以物易物仍十分普遍,甚至官員俸祿、士兵犒賞都用奴隸、牛羊、紡織品等實物發(fā)放[26]286。第四,國內外市場未能有機結合。阿散蒂與歐洲人的交易通常要經過沿海中間商進行。除火器外,紡織品和工業(yè)品未在國內大量流通,被王室作為奢侈品和賞賜品使用。市場上常見的是糧食、牲畜、鐵器和手工飾品等。換言之,阿散蒂國內商品經濟極不發(fā)達,國外市場未能起到推動作用。
阿散蒂長期處于內陸貿易圈,與沿海聯系較少,受到歐洲文化的影響較小。阿散蒂曾試圖打破中間商阻礙,直接與歐洲人開展交易,吸取先進的技術文化。奧塞·克瓦米曾說過:“如果我的使者能抵達海岸角,帶去大量裝滿黃金的罐子帶回成桶的貨物。我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但我必須得到書籍?!盵29]64長期從奴隸貿易中獲利使阿散蒂對其依附十分牢固,當種植園經濟興起后,它不能及時轉變思路尋找新的獲益方式。這種利益沖突和價值觀差異成為了英阿戰(zhàn)爭的根源之一。
(二)貿易未能促使阿散蒂形成高度集中的政體,其國家形態(tài)始終處于不完全的狀態(tài)
19世紀阿散蒂政治演變有兩個特點:王權未能高度集中,國家未能高度統(tǒng)一。這種現象有兩種誘因:
一是傳統(tǒng)社會結構制約了中央集權的強化。母系原則在政治和法律上起主導作用。家族建立在母系之上,是社會的基層單位,族長從族內成員中選出;部落由多個家族組成,酋長從各族長中選出;酋長之上是國王,從各酋長中選出,但國王候選人只能來自一個特定家族[30]。這樣王權便同時體現出世俗權力和公眾意志,始終須受到部落會議的制約。
阿散蒂王室一直致力于鞏固權力:利用金凳子神化王權的合理性與不可撼動性;利用奴隸貿易增強王室財力;吸收外族進入政府來培養(yǎng)親王派。1817年托馬斯·博蒂奇(Thomas Bowdich)認為奧塞·邦蘇之所以讓大量外國人進入庫馬西,是為了培植一個龐大的親王勢力來與部落會議相抗衡[14]21。舊制度的自我修補無法從根本上撼動體系根基,要真正實現變革就必須借助體系外的力量。貿易未能促使制度變化,便無法為改革提供動力。
二是聯邦結構制約了國家的高度統(tǒng)一。阿散蒂對被征服地區(qū)采取間接統(tǒng)治,當地酋長只需宣誓效忠便可繼續(xù)保持在其領地的權力[31]。阿散蒂行政區(qū)劃是一種“中心—外圍”的輻射模式,省區(qū)以庫馬西為中心,包括阿基姆、阿克瓦姆等;附庸國位于省區(qū)邊緣,如達戈姆巴、貢加等;保護國數量較少,與阿散蒂的關系也較松散,如一些沿海部落[15]228-229。
從表面上看王國處于中央統(tǒng)治下,但附庸國的高度自決權及被征服地位使已有的離心傾向不斷擴大。19世紀達戈姆巴甚至“不能視作是王國的一部分”[25]49-50,即便在中心地區(qū),也有許多外邦人不認同國王的權威。王國長期處于表面穩(wěn)固而內部脆弱的狀態(tài),對邊緣地帶的同化相當緩慢。后來英國“分而治之”的成功與阿散蒂長期的政體運作是分不開的。
(三)貿易未使阿散蒂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軍事體系,其軍事實力相對強大而本質脆弱
阿散蒂軍隊由民兵和雇傭兵兩部分構成。民兵來自于部落成年男性;雇傭兵成分較復雜,以外族人居多[32]。此外,一些屬邦也有派兵作戰(zhàn)的義務,如班達(Banda)、達波亞(Daboya)等。它們在戰(zhàn)場上有一定的自決權,作為國王的“盟友”和“右手”而存在[29]77。
表面上阿散蒂軍隊呈現了多元化態(tài)勢,但都只是義務兵的不同形式而已。這便導致了兩種后果:軍隊規(guī)模易受各種外因影響和軍隊未能正規(guī)化、專門化。軍隊征募易受到部落會議和經濟實力等制約,雇傭軍雖對王權起到過鞏固作用,但其本身是流動和不穩(wěn)定的,外邦盟軍則更容易搖擺不定;臨時征兵無法為士兵提供正規(guī)訓練,也無法在軍隊中形成令行禁止的高效管理,降低了軍隊的作戰(zhàn)能力和效率。
阿散蒂的興起與歐洲不無關系,但這種興起只是相對的,并未實現全面的政治、經濟、社會變革,對外擴張也僅限于單純的軍事征服。阿散蒂軍隊與英軍作戰(zhàn)時表現出的戰(zhàn)術僵化、指揮不靈等弊病,阿散蒂政體面對英國分化瓦解時的脆弱,阿散蒂經濟應付長期高烈度作戰(zhàn)時缺乏彈性等都是很好的寫照。
阿散蒂的興衰只是近代西非的一個側面,早期殖民主義對西非本土文明的雙重作用廣泛存在。17—19世紀在歐洲因素刺激下,西非各國在殖民前均出現過不同程度的政治集權化[33],如達荷美(Dahomey)的部落一體化和早期民族主義[15]258,奧約(Oyo)和貝寧(Benin)的王權強化等;西非經濟也出現較繁榮局面,尤以制木、制鐵、雕塑等手工業(yè)為典型。一些貴金屬(如銅)的引進[34]加速了貨幣流通機制的形成,促進了商業(yè)的興旺;軍事上奧約曾對領邦大規(guī)模征伐,勢力一度抵達沿海一帶[5]52-55。貝寧、達荷美強盛時也都曾對外擴張。但上述作用并非殖民主義的本來目的,它只是在保證歐洲人利益的前提下對非洲文明的間接促進。殖民活動無不最大限度地追求經濟政治利益,大西洋貿易如此,全面殖民亦如此。因此對該問題需一分為二來看待。
(一)從歷史角度看,早期殖民活動雖能夠為西非本土文明提供發(fā)展動力,但無法掩蓋其固有的掠奪性
非洲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加上生產技術長期發(fā)展緩慢,導致農業(yè)在整個西非歷史中的作用不甚明顯[35]。貿易為本土文明帶來的經濟效應和技術人口流動是西非長期以來社會發(fā)展的主導力量。
9—15世紀,加納(Ghana)、馬里(Mali)、桑海(Songhai)依靠撒哈拉貿易使國家經濟得以良好運轉。16世紀后,隨著桑海帝國瓦解和早期殖民活動開始,西非貿易中心從西蘇丹轉到了沿岸森林,商道從撒哈拉轉到了大西洋。同撒哈拉貿易造就了西蘇丹三大帝國一樣,大西洋貿易也為森林王國帶來了新契機。
不過從性質上看,撒哈拉貿易與大西洋貿易是有區(qū)別的:前者是大陸內的經濟交流,屬于體系內互動;后者是歐非兩種不同文化體系間的聯系,且體現了有目的地擴大奴隸交易的殖民性[36]。奴隸交易的實質是歐洲人對非洲勞動力的掠奪。雖然森林王國都曾依靠輸出奴隸增強經濟軍事實力來保證戰(zhàn)爭勝利,但歸根結底是一種零和博弈。阿散蒂的擴張意味著鄰國的衰落,沿海各族相互征伐導致包括貝寧在內的諸多文明衰敗。
(二)從外來因素看,早期殖民活動雖能夠打破西非本土文明的靜止狀態(tài),但無法使其擺脫傳統(tǒng)體制的桎梏
封閉和靜態(tài)是非洲發(fā)展的兩大特征。由于地理、氣候等諸多條件的限制,大陸與外界的聯系較少。大陸內不同地區(qū)、不同文明間又自成一體、獨立發(fā)展,相互間文化內容的異質性和發(fā)展程度的差異性十分突出[37],阻礙了技術交流和人力流通,導致非洲本土文明長期發(fā)展緩慢。
但歷史上西非出現了外來因素對本土發(fā)展的推動效應。撒哈拉貿易增強了西蘇丹與北非的聯系,帶來經濟增長、人口流動、宗教文化交流[38]。大西洋貿易帶給森林王國的不只是火器和商品,更多是促進了大陸與歐洲的聯系。阿散蒂、達荷美等國的政治集權化充分證明了部落聯盟正逐步走向一體化,民族國家正在醞釀之中。
本土文明發(fā)展必然處于自身體系范疇之下。外來因素雖能在一定時期為本土文明注入活力,使其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天然束縛,提高發(fā)展速度。但這種突破是對政治、經濟、社會等領域某個側面的突破,而非整體性、根本性突破。
縱觀西非歷史,尚未有完全打破舊有體系而全新發(fā)展的國家[39]。發(fā)展水平較高的阿散蒂尚如此,其他仍處于前國家形態(tài)的部落更是如此。歐洲人給西非文明帶去的只是器物而非技術、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40]。數百年間西非各國商品經濟和社會化生產發(fā)展滯緩,依然是以部落為基礎的農業(yè)文明。外來因素未能使本土文明打破傳統(tǒng)桎梏。
(三)從本土層面看,早期殖民活動雖有利于打破西非文明間的封閉狀態(tài),但無法使其形成統(tǒng)一整體
西非各族在前國家社會大都處于封閉狀態(tài),原因有二:一是社會的封閉性。農業(yè)長期發(fā)展緩慢使社會剩余產品稀少,幾乎只在部落內流通,部落間經濟聯系薄弱;村社廣布將每個成員牢牢地束縛在一個部落、一塊土地的范圍內,部落間人口流動很少。16世紀沿海的豐人(Fon)、埃維人(Ewe)和森林的阿坎人(Akan)、約魯巴人(Yoruba)之間幾乎處于半封閉狀態(tài),森林各族與草原的曼德人(Mande)、豪薩人(Hausa)的聯系則更少[41]。二是文化的差異性。西非各族的風俗、宗教、意識形態(tài)等呈現多元化,尤其是語言差異加劇了各族間的隔閡,如阿坎族屬尼日—剛果語系、豪薩族屬乍得語系。
17世紀后西非各族普遍參與到大西洋貿易中,打破了原先的孤立狀態(tài),促使經濟增長、政治集中,并突破地域和生產的限制,加速經濟交流和人口流動。部分文明勢力急劇膨脹,在短期內以非常態(tài)手段擴大了文明間交流。
西非各文明未能形成統(tǒng)一整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回其本身去看。統(tǒng)一國家需具備的條件有:一個或多個主體民族,集權政體,統(tǒng)一市場,有核心認同的文化觀念。近代西非則不具備上述條件。西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對周邊擁有絕對優(yōu)勢的族體。阿散蒂雖在阿坎族內十分強大,但始終未突破一個族體的界限。無論阿坎人、約魯巴人還是曼德人、豪薩人,都不能對整個西非擁有霸權;高度集權的專制政體未能形成;市場經濟雖曾局部發(fā)展,但其在一個文明內未完全覆蓋,更沒有形成統(tǒng)一西非市場;各文明的價值觀差異明顯,各族體始終保留著自身獨特的文化結構。直至當代,非洲內部統(tǒng)一國家意識仍在構建之中。
400年歐洲早期殖民活動是非洲本土文明圈邊緣的歷史進程。早期殖民主義與非洲本土文明的互動是客觀的,雙方產生交互影響。歐洲先進文明進入非洲,為其增添了發(fā)展所必需的促進因素,是阿散蒂、達荷美、奧約等本土文明在固有模式外出現新興發(fā)展的重要原因。
雖然早期殖民與全面瓜分均對西非本土文明有所影響,但二者有很大區(qū)別:全面瓜分用政治軍事手段強制中斷本土化發(fā)展,將西非納入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之內。本土模式不復存在,歐洲文化能在短期內植入到非洲社會的深層;早期殖民活動始終在沿海進行,以經貿為主、軍事為輔,與本土王國的聯系大都通過代理人進行。這便導致歐洲文化對非洲的影響必然是間接性、偶然性和間斷性的,且長期處于低烈度狀態(tài)。早期殖民活動與非洲本土文明歸根結底是兩個彼此獨立、但具有一定交集的體系。殖民主義雙重作用在西非歷史中得到了很好體現,只不過兩者順序正好相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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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曉梅)
Early European Colonial Activities with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Kingdom of Ashanti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on Effects of Early Colonialism to West African Indigenous Civilizations
AI Junshu
(Center of African Studies,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650091, China)
The early European colonial activities contacted extensively to the development of West African indigenous civilizations in Modern Era from 15th to 19th century. The rise of Ashanti Kingdom was a process with joint interactions by many aspects, gradations and factors, included changes of national forms, economic structure, political systems and military. These had been promoted in various degrees by transatlantic trade. However, Ashanti Kingdom could not get rid of the fate and became a colony in late 19th century. Visibly external factors could produce a promotion to the development of West African indigenous civilizations in particular period, but could not take the development of West African indigenous civilizations out from a chronic isolated or slow model fundamentally.
colonialism; West Africa; Ashanti; indigenous civilization
2014-07-01;
2014-09-12
艾俊樹(1990-),男,重慶涪陵人,云南大學非洲研究中心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非洲歷史、中非關系。
K445
A
1674-0297(2015)01-009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