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山丹 龍巧玲
小巷二胡聲
甘肅山丹 龍巧玲
1
我扒著木柵欄門張望,巷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我渴望聽見貨郎子的二胡聲。貨郎子很久很久沒有來過了,奶奶和姑姑們?nèi)M墻縫里的頭發(fā)已經(jīng)好幾團,用完的牙膏皮也厚厚一疊,我都好久沒吃到撒著芝麻帶著乳香的老糖瓜了。
貨郎子以前經(jīng)常來,肩上斜挎一個舊帆布包,一頭挑著玻璃蓋的箱子,一頭是老糖瓜的擔子,擔子上綴著一把二胡。貨郎子到巷口,也不吆喝,拿出二胡拉一陣子,人聽見二胡聲,就知道貨郎子來了。貨郎子的箱子里有針頭線腦,各種紐扣,帶花的發(fā)卡,還有大姑鉤織各種織品的雪白的棉線。女人們孩子們蜜蜂一樣嗡嗡,圍著他和他的貨擔子,拿雞蛋,拿頭發(fā),拿牙膏皮,交換她們各自所需。有的偷偷包著幾塊廢鐵,藏在衣襟下,等到最后才悄悄給貨郎子,再興沖沖拿著換回的東西回去。
這樣的熱鬧要好一陣子才能散去。人群散去的貨郎子把貨擔子放在喬家墻根下,坐在喬家門口的石墩,從舊帆布包里掏出吃的,有時是饃饃,有時是山藥蛋,吃的又急,狼攆來了似的,噎得伸脖子瞪眼,嘴里饃饃渣子糊在唇周,五官擰得歪曲了,一只手捶胸口,要把噎在食管的食物捶下去。我和大姑躲在門口,偷著笑。
這時候大姑會端一杯水給他,他抬頭看一眼,忙不迭地接過喝一大口,把堵塞的食物沖下去,又喝一口,才站起來,端正了五官道謝,用唱歌似的河?xùn)|話和大姑說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只盯著老糖擔子不走。
貨郎子敲下一塊遠比一張牙膏皮的價值多的老糖瓜給我。然后他和大姑蹲在貨擔子邊,翻騰著貨擔子里的琳瑯,哇哩哇啦不知說些什么。
再一會兒貨郎子就拉起二胡,吱吱嚀嚀的絲弦,夏天的河水一樣緩慢,往人的心里流淌。那天貨郎子在巷子里呆了好久,沒人來買他的東西了,還坐在那里不走,大姑已經(jīng)進了家門,他還呆呆望著我家。
貨郎子再來,就到喬家墻根放下?lián)?,坐在喬家門口的石墩拉二胡。那個位置,剛好能看見我家的門。
貨郎子黑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一雙叫人看一眼就要淹進去的黑眼睛,每次他總久久地看我大姑,好像我大姑在他的黑眼睛里游泳。
大姑手很巧,一根鉤針,一團棉線,在她手里上下翻飛,花兒草兒,鳥兒鹿兒都跳上去,活靈活現(xiàn)。我家炕上曬被子的被單,桌子上鋪的臺布,墻腳三角玻璃的墊單,都是大姑鉤織的。
貨郎子每次來都給大姑很多棉線,有時還帶些花樣圖案。當然都是人群散盡,大姑牽著我的手從家里出來,探一下頭,巷子里沒有人,才款款出來。他們兩個在貨擔子里挑著,說著,忽然手指觸碰到一起,大姑的臉紅了,貨郎子也羞澀地低了頭,指甲摳著貨擔子上玻璃框的縫隙。我奇怪地看著他們——這樣不言不語不動,便撥弄老糖擔子的鏨子和錘子,制造一些騷亂,貨郎子如夢方醒,慌亂地裁下一塊老糖瓜給我,兩人又開始說話。
以后貨郎子的舊帆布包里不止有口糧,有時摸出一只發(fā)卡,是貨擔子里沒有的,有時是一盒香粉。每次都有東西,有時我想,大姑的板箱里,好東西可能多的裝不下了。大姑拿鎖鎖了,誰也不知道,誰也看不見那些寶貝。因為每次我都有大塊的老糖瓜吃,所以我替大姑守著這個秘密。
那個夏天和秋天,奶奶因為背錯了《毛主席語錄》而被責令下地勞動改造,大姑留在家里帶孩子。白天大人們出去勞動,晚上才能回來,勞累了一天,飯后都早早睡去,大姑的秘密經(jīng)過了夏天和秋天都沒人發(fā)現(xiàn)。
一天晚飯后,大姑舉著一團毛絨絨的紅毛線,說要給我織毛衣。
當晚大姑就和媽媽纏毛線,一個繞,一個拉線架,面對面,說著一些高興的話,在煤油燈昏暗的光影里,纏繞著一團一團美麗的絲線,我在她們周圍歡快地蹦跳。
為了能盡快穿上新毛衣,我殷勤地幫大姑干活,照顧弟弟,不讓他出去,好讓大姑少為我們費心思,快快織毛衣。但是毛衣在大姑的手里似乎總是不長,難道它和我一樣也是個不長個子嗎?
有一天我趴在廚房窗戶,大姑手里的竹簽飛速翻動,吊在竹簽上的毛衣已長了很長了。但是,似乎那顏色不是紅色,是比紅色黯黑的顏色,是屋里光線暗的緣故嗎?我想看個究竟,被大姑發(fā)現(xiàn),大姑慌張地把手頭的毛線塞到身后,慍怒地瞪我。說我再這樣打攪她織毛衣,就不給我織了。我掃興地退出來,懊惱著,不就是織毛衣,有什么不能叫人看的嗎?但一想那漂亮鮮紅又柔軟的毛線是要穿在我身上的,這懊惱一下就沒了。
午飯時我給小姑悄悄說大姑給我織的毛衣已經(jīng)好大一截了。小姑撇撇嘴,瞪我一眼走了。
晚飯后我又給媽媽悄悄說大姑給我織的毛衣那么長一截了,媽媽笑了,和我一起找大姑看我的毛衣??墒谴蠊媚贸鰜淼?,還是竹簽上那樣,還沒我巴掌寬的一截,怎么回事呢?是我白天看錯了嗎?我一下哭了。大姑變哄我邊說,織了好長的一截,織錯了又拆了,今晚我不睡覺,明天你看,會長出一大截。
第二天,毛衣果然有了長進,可是接下來,毛衣好像又停滯在那個長度,大姑手里不停地在織,我的毛衣卻總不見長。我再次偷偷去看,大姑背對著窗戶,只看見飛針走線的胳膊在動,卻看不見毛衣。門上了栓,進不去。大姑一個人偷偷在屋里織毛衣。
很快我就忘記這件事了,不再去偷看大姑織毛衣。
和大姑在一起的日子太過枯燥,雖然有著毛衣的誘惑,但院子外面的世界,穿過李家巷子南關(guān)的菜地里,才有無窮盡的樂趣。如果是毛衣和自由的選擇,我寧可天天穿補丁衣服,也要去田地里野逛。那綠得肥厚的豬耳朵葉子,藏在冰草里曲曲菜的黃花,掐下頸來會吐出奶汁。用紙折疊的小夾子,悄悄躲在浮著花朵的蝴蝶背后,對準了一捏,蝴蝶就捉到了。油菜籽飽脹,太陽暴曬會自己炸出來,油菜細高的莖干上常有毛毛蟲,通體綠色有黑點,一弓一弓蠕動,被人拿石頭砸成一灘綠泥,最叫人惡心。四下里沒人的時候,可以偷偷拔蘿卜,都是人家的自留地。有紅的,紫的圓蘿卜,有長的大的白蘿卜。旁邊的溝里有水,洗凈了泥巴就吃,蘿卜櫻子要埋進地里,不能叫主人家發(fā)現(xiàn)。
可這些都被大姑鎖在院子里了。
過了好些日子,我從院子墻縫里搜羅頭發(fā)團和牙膏皮,盤算著貨郎子應(yīng)該快來了,可以拿去換老糖瓜了。突然想起三姑的牙膏似乎已經(jīng)完了,沒見她把牙
膏皮拿出來。我跑進廚房,門沒有被栓著,一推就進去了,大姑不在?炕上躺著一件寬大的紅毛衣,卻不是我看見的紅,是那天我從窗戶偷窺的棕紅,這么大的毛衣,不是我小小的身子能穿得了的,也不是大姑能穿得了的,那應(yīng)該是爸爸那樣的身軀才配得的。我納悶了,大姑是給我織毛衣呀,我的毛衣呢?——在炕角找到了我的毛衣,吊在竹簽上,才有半截身子。我突然意識到被蒙騙了,大姑這些天說的給我織毛衣,其實是織的另一件,給我織的不過是個幌子。我憤怒地扔下毛衣,嚎啕大哭。大姑跑來看見地上的毛衣,臉一下紅了。
巷子里二胡聲一響起,我就拿著牙膏皮和頭發(fā)團奔出去,大姑磨磨蹭蹭,裝作沒有聽見。我拿著兩大塊老糖瓜進來,和弟弟舔食著噴香的老糖瓜,大姑叫我看著弟弟,自己拿著一個布包出去了。好一陣子,大姑回來,手里還是一個布包,另一只手攥著幾個彩色玻璃球。
哇!太漂亮了,這般大的孩子,擁有幾顆彩色玻璃球是一件值得驕傲和炫耀的事情。大姑把玻璃球給我,叫我們?nèi)ノ骺溟g屋里玩,叮囑我千萬不能叫弟弟吃下玻璃球。大姑看著我們進去,關(guān)緊了門,還說,悄悄玩,不要讓巷子里的孩子知道了,來搶了玻璃球。
我和弟弟在地上彈珠子,看誰的珠子碰著對方的珠子進入自己的領(lǐng)地,玩得忘記了時間。卻在無意間,從窗戶看見一個影子閃出院子,背影是個男人。
大姑在廚房里答應(yīng)著,聲音細的像從身體里擰出來的,帶著顫音,還有些甜的味道,那種吃了老糖瓜后的余香。
大姑和衣側(cè)睡在外屋炕上,臉上的紅暈,我從來沒有見過,眼神是水的,但沒有眼淚,頭發(fā)也有些散亂,似乎沉睡微醺被打攪的慵懶。我說了我的疑惑,大姑卻微微一笑,說我看花了眼,她一直在炕上睡著,什么人也沒有,家里也沒有丟什么東西。
大姑微笑的樣子,真是太迷人了,我都舍不得把眼睛拿下來,我就這樣看著大姑,也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大姑身上換了粉色碎花的的確良襯衣,嶄新的折痕,筆挺的料子,好漂亮呢,之前從來沒見過。
接連幾天,貨郎子都在巷子里晃悠,沒有幾個人買他的東西,也沒有孩子能拿出頭發(fā)和牙膏皮換老糖瓜,他還是來,把二胡拉的吱嚀響,水一樣四處撞,滿巷子淌的是二胡聲和老糖瓜黏黏膩膩的芝麻乳香。大姑穿著粉色碎花的的確良襯衣,在巷子里進進出出,一扭一扭,會飛的喇叭花似的。
這些天,二胡聲就像一把鑰匙,它一響起,就打開了我的神經(jīng),我都能哼出調(diào)調(diào)了。晚上的時候,二胡聲也會響起,只響一會兒,像一只偷油的老鼠,打翻燈臺就溜了。
廚房門輕輕一響,輕微的腳步停在堂屋窗下,爺爺奶奶的鼾聲此起彼伏,腳步聲更輕地走了,打開木柵欄門,之后就沒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靜,叫我睡著了。
一覺醒來,我就忘記了。只有看見大姑在太陽下愣神,忽然抿嘴一笑的時候,我才想起半夜的腳步聲和院門打開的聲音,問大姑聽見晚上的聲音了嗎?大姑說沒有。還說是我小孩子做夢。我哪有做夢呢?
2
秋收后,大姑出嫁了。開春時奶奶已經(jīng)給大姑訂了親。奶奶說我家成分不好,要找個成分好的貧下中農(nóng)人家,城里的人家不要地主成分的姑娘,大姑就被嫁到了鄉(xiāng)下。結(jié)婚那天,大姑哭著不上車。男方家來娶親的是鐵牛拖拉機,是我爸爸給找的。大姑拉著門框不撒手,男方家的梳頭奶奶拼命掰大姑的指頭,叫爸爸打開罵了一頓。爸爸要抱著大姑上拖拉機,大姑卻一把抱著我,哭得更凄惶。親戚們都說,姑姑和侄女親,是舍不得侄女,就讓侄女去送親。爸爸就把大姑和我都抱起,送到娶親的拖拉機車廂。大姑一路都抱著我哭,我似乎知道一點點大姑哭的原因,就哼起貨郎子二胡的曲子聲,大姑不哭了,直愣愣看著我,把我的手塞進她嘴里咬了一口。
大姑結(jié)婚的那晚,媽媽和我作為娘家伴娘留在新郎家,等著鬧洞房的人散去,給新人鋪床掃財。鬧洞房的人黑壓壓擠在新房門口,大姑把自己鎖在屋里,不讓任何人進屋。媽媽敲門也不開。新郎眼淚花花地在門口打轉(zhuǎn)。鬧新房的人先是起哄,后來無趣地走了,新郎倌背擦著墻皮蹲倒地上,兩手捧著大腦袋勾下去。媽媽邊敲門邊給屋里的大姑下話,大姑一句話也不
說,就是不開門。
新郎官騰地從地上戳起來,朝屋門踹了一腳,呼呼地粗著氣說:“砸門!砸開?!北凰麐尩闪艘谎?,便又像抽了筋似的,蹭著墻皮溜下去,臉捂進胳膊彎竟嗚嗚地哭起來。他媽踢了他一腳罵:“你個沒出息的,打下來的婆姨揉下來的面。進了咱家的門,還怕她飛了?娶了個城里姑娘,難不成還請來個皇娘娘?”他媽罵自己的兒子,卻一眼又一眼剜著我媽。媽媽把新郎官從墻根拎起來,拍打他后背的墻灰說:“有啥事好好說,剛結(jié)婚的人,慢慢有個適應(yīng)。俗話說,老婆是哄的,面是醒的。以后的日子長,自己的日子要自己過。”
兩個母親打嘴仗,我靠著媽媽的腿打瞌睡。
一晚上沒有睡好覺。大姑父家有股難聞的氣味,我把頭埋進被子,被子里比屋里的氣味更難聞。一會兒什么東西“簌簌簌”在我肉上跑來跑去,癢癢的很難受。順著癢癢摸下去,捏出一個軟乎乎的小東西,還在我指間簌簌亂動。我捏著這個小東西,看見媽媽也摸著自己的身體,一會兒也捏出一個小東西,把它放在炕沿上,拇指指甲一按,“啪”的一聲,那小東西就擠出一滴血破了。我把手里的那個小東西也給了媽媽,媽媽又一按,又啪的一聲擠出一滴血。
媽媽說這一滴血是我的,這個小東西是虱子,吸了我的血。我剎時發(fā)起愁:這一個夜晚,我要被多少虱子吸了血?這么難聞的氣味,我怎么挨過這一夜?大姑嫁到這個人家,每天晚上都要被虱子吸血,每天都要聞這難聞的氣味,怎么受得了?大姑不愿意嫁到這里是對的。明天我就和大姑回家去,不在這個氣味難聞還有虱子的人家住了。
剛要睡去的時候,院子里鏗鏗鏘鏘傳來打鬧聲。
新郎倌敲不開新房們,撬開了窗戶翻進去,和大姑扭打在一起。大姑褲腰纏了三條褲帶,衣褲勒了死結(jié),新郎倌脫不了大姑的衣服,扯著衣服就要撕,大姑抄起剪子對著脖子尋死,剪子插進皮肉,有血冒出來,新郎倌才停手。
媽媽給大姑包了傷口,大姑只是哭,媽媽望著大姑也哭。我忍不住,也哭。好好的一個新婚夜,眼淚淹了一屋子。
我和媽媽要回家了。大姑就得在遠離三十里的鄉(xiāng)下,和這個男人,和炕上的虱子,在這個到處是灰塵驢糞的家里過日子了。我們出門的時候,大姑哭得嘶聲裂肺。大姑父的媽在另一間屋里高聲罵:“嘶聲扯的,沒個家教,大喜的日子,哭喪嗎?咋娶了這么個掃帚星?!?/p>
媽媽回來說了大姑婆家的情形,家里一點喜慶氣也沒了,沉默和嘆息彌漫著每一寸空間。奶奶倒在炕上睡了三天,不吃不喝,眼淚把眼睛泡腫了,臉泡漲了。有人來寬慰,她就拉著人家的手哭訴,眼淚早沒了,嗓子眼里的泣聲,像藏著一只垂死的雞,“咕咕”叫著蹬腿。
幾天后,巷子里二胡聲又響了,整天整天響。我靠著門樁看著拉二胡的貨郎子。這個候鳥一樣的貨郎子,把二胡拉的招人眼淚的貨郎子,我大姑嫁人了,你還拉你的二胡,挑你的貨郎擔子?你怎么不去東樂鄉(xiāng)下去,大姑聽了你的二胡,見了你的貨郎擔子,也許就不哭了,也不會在鄉(xiāng)下舉目無親孤孤單單了。你個貨郎子,一團白棉線就把大姑的心扯走的貨郎子。
沒人的時候,貨郎子到我跟前,問我大姑的消息,我才不告訴他呢。
天黑了,街巷里都沒了人,二胡聲還在響,聽得人抹眼淚。我鉆進被窩,還能聽見二胡聲在哭。
那二胡聲和爺爺奶奶的嘆息聲,響了一夜。
第二天,貨郎子又在巷子里拉二胡。
第三天,貨郎子還在巷子里拉二胡。
第四天沒見到貨郎子,之后也再沒見到貨郎子。
幾個月后大姑回娘家,圍巾兜著下巴頜,說不出話,嘴角的口水浸濕了圍巾。下巴頜是被人打脫位的,還不上去,不能張嘴,也不能閉嘴,吃飯說話都不能,婆家才放她回來。
奶奶抱著大姑哭了半天,她怎么也沒想到,那個看起來老實巴交,一棍子打不出半個屁的鄉(xiāng)里人,不但不把她的城里姑娘捧在手心里,還把人打成這樣?奶奶一邊哭,一邊罵“鄉(xiāng)里籽肚子,一肚子壞水?!?/p>
大姑去醫(yī)院還好了下巴頜,死活再不去鄉(xiāng)下男人家。奶奶看著大姑已經(jīng)大起來的肚子,整夜整夜唉聲嘆氣。
大姑不回去,男人家里也不來人。好像他娶了這個女人就是為了睡幾個月,睡完就像扔一雙破襪子樣扔了。
過年了,男人家也不見個音信,似乎和這個曾經(jīng)被他們?nèi)⑦M門的女人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爺爺要去找他們討個說法,奶奶抱著爺爺?shù)耐炔蛔屓ァ?/p>
奶奶要把肚子一天天挺起來的大姑送到鄉(xiāng)下她男人家去,大姑不去,說要是送她回去,她就碰死在車上。爺爺曾悄悄審問過大姑,有沒有干過現(xiàn)眼的事,為啥男人不管不問?
大姑咬著嘴唇不說話,只是哭,攬起袖子褲腿,胳膊腿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有燙下的,有咬下的,有割破的,紅紅的疤,凸出皮肉……大姑結(jié)婚三天后,婆婆找來了一幫婆子,把大姑剝了精光按到炕上,叫她的愣頭青兒子把大姑強奸了。因為沒有見到初紅,婆子抽了灶火火塘里的半截苞米桿子戳到大姑下身……
有人說大姑以前和那個貨郎子好,不肯嫁給鄉(xiāng)下男人,新婚夜惹毛了男人,男人才打她,這樣破敗樣回來,一定是鄉(xiāng)下男人不要她了。還有人說大姑是不和鄉(xiāng)下男人過日子才回來的,是還想著貨郎子,等著貨郎子來找她。
但是沒見貨郎子再來。即使大姑回來了,貨郎子也沒有出現(xiàn)。是呦,貨郎子除了一副挑子,一把二胡,他是誰,他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呢,來無期去無蹤的一個外鄉(xiāng)人。大姑傻了才把自己掛在一個貨郎子的擔子上!
大姑找出她以前用過的鉤針棉線,又開始鉤織她的花草鳥獸。貨郎子留給大姑的棉線,一包一包碼在板箱里。大姑不停地鉤織,白天織,晚上織,對著煤油燈,流著眼淚織。奶奶站在廚房外屋的窗下,“咚咚”敲窗欞,低聲喝罵:熬油廢燈的,織了那個東西能吃飽肚子?再不收拾給你燒了。里面“噗”的一聲,燈滅了。奶奶再站一會兒,回屋睡了。
大姑人睡了,眼睛睜著,眼淚泡濕了枕巾,泡腫了眼睛。第二天說受了涼頭疼不起床。等大家都走了,拿著一包東西,去了惠媽家。
大姑和惠媽家的惠艷玲好,兩人都喜歡鉤織,常?;ハ嘟粨Q花樣。惠艷玲的哥哥會畫圖,把圖畫在細小格子的紙上,她們照著圖畫鉤織。桌布,臺布,圍巾,曬被子的單子,還有夏天穿的衫子,冬天的毛衣,都是她們鉤織出來的。大姑給她肚子里的孩子織毛衣,織斗篷,各樣的小鞋子,圍巾,一摞一摞的,整整齊齊放在箱子里。
惠媽家在皇廟街街口,街口的兩個巷子來來往往的人,只要站在門口就都看清楚了?;輯尲液臀壹乙粯幼优姸?,大姑和惠艷玲一起長大?;菅嗔嵊幸换亻_玩笑說要讓大姑做她的嫂子,叫惠媽瞪了一眼。大姑挺著大肚子回來后,惠艷玲就不說這樣的話了?;萜G玲把大姑鉤織的東西賣了,大姑悄悄攢著這些錢。
眼看大姑要生了,奶奶鐵著心要把大姑送走,生人是大事情,人生人,嚇死人,大姑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無論如何要送到婆家去生產(chǎn)。奶奶說生孩子的女人身上帶著紅煞,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否則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
大姑說她寧可死,也不回鄉(xiāng)下,奶奶不讓她在家里生孩子,她就在外面找房子。她也不讓接生婆姚大強家接生,她要去醫(yī)院生。
夏至過后,媽媽陪大姑去醫(yī)院生孩子。大姑漿膜破了,水淌了一褲子,接生的大夫高慧國叫媽媽看大姑的下面,叮囑她看見“黑坨坨”就去喊她。
大姑一使勁,媽媽只看見下面有一坨粉紅的肉,并不是高慧國說的“黑坨坨?!眿寢屓栐谥蛋嗍铱椕碌母呋蹏赫床灰姾谯幺纾谯幺缡巧??高慧國說,你沒生過孩子?黑坨坨就是娃娃的頭,頭下來了才能接生。媽媽又去看“黑坨坨”,可始終是一坨粉紅的肉。大姑的喊叫割肉一樣劇烈,只見流出來了一坨黑糊糊的東西,卻不是黑坨坨的胎頭,是臍屎。沒有看到“黑坨坨”的胎頭,媽媽不敢去叫高慧國。只一勺一勺給大姑喂水,大姑的身子水潑的一樣,喊聲也慢慢細弱。閉了眼睛,昏睡過去。這時大姑的下面伸出一只胎兒的腳來,媽媽嚇壞了,再去叫高慧國,高慧國一聽,扔了毛衣往外跑,邊跑邊說:是倒胎,咋不早說?出人命呢!
高慧國把伸出的那只小腳塞進陰門說:“這女人生不下來娃娃,下身都成這樣了,瘢痕攣縮,受過啥傷?”媽媽并不知道大姑受過傷,茫然地搖頭。
“你是她的啥人?能做主嗎?大人和娃娃只能保一個,要大人?還是要娃娃?”
媽媽聽了這話嚇得腿發(fā)抖,瑟縮地說:“我是她娘家嫂子,我做不了主,她婆家沒來一個人,我去找我婆婆?!?/p>
“你走了,病人咋辦?快做決定,保大人還是保孩子?只能活一個?!?/p>
媽媽摸著大姑的臉哭起來。大姑醒了,拉了一把媽媽說:“我要孩子,保孩子。”
高慧國說:“你這個傻女人,孩子沒了還能再生,你沒了留個孩子誰養(yǎng),你男人都不管你的死活,你還給他生孩子?”
大姑的臉紙一樣白,頭發(fā)濕淋淋貼著,閉了眼睛,將死的樣子。高慧國已經(jīng)接生,一只手伸進大姑的下面左右擰轉(zhuǎn),大姑又扯出一聲撕心的叫聲,昏死過去。高慧國一剪子豁開陰門,一股子血沖房頂射出去,隨
即一團粉肉混著血水咕嘟嘟從大姑下面涌出來。媽媽看見一道血光沖向房頂,身子一軟就倒在大姑身上。媽媽和大姑都昏死過去。
媽媽醒來的時候,奶奶和二姑正圍著大姑。大姑手上扎了吊針,病床邊的三角鐵架上掛著一只蓋著塞子的大玻璃瓶,玻璃瓶里的藥水從一根黃橡膠管子留下來,一直流進大姑的身體,中間的小玻璃管,嘀嗒著透明的藥水。
媽媽爬起來說:“梅梅呢?還——好嗎?”
奶奶說:“高大夫說流血太多,叫輸血?!?/p>
媽媽在床上尋了一遍,小聲說:“生下來的娃娃呢?生了個啥?”
奶奶剜了二姑一眼,大了聲音說:“丫頭。沒生成。埋掉了?!?/p>
……
以后的日子里,媽媽一說起大姑生孩子的情形,手就不由自主地顫抖,好像伸進大姑身體里的那只手不是高慧國的,是她的。她為因為沒能親見大姑的孩子而遺憾,也為自己的無知令大姑遭受了那么大的痛苦而懊悔,她叫我和弟弟好好待大姑,以彌補大姑失去孩子的傷。
我想象不出大姑醒了以后知道這個消息是什么樣子。那些日子奶奶把我關(guān)在家里,不讓我去看大姑,怕我說錯了話。關(guān)于大姑孩子的事,家里人像被貼了封條,成了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
三個月后大姑搬回家來,家里人也依然禁口不提孩子的事,大姑也不提說,好像從來沒有生孩子的事一樣。大姑門也不出,就連惠艷玲家也極少去,倒是惠艷玲經(jīng)常過來,和大姑說些悄悄話。
生完孩子的大姑有些呆傻,看見人家懷里抱了小孩子,癡癡地望,眼淚不自覺地流。我望著大姑啜泣的背影,在玩捏泥巴的時候,就捏出一個小人來,捏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按上胳膊腿,悄悄放在廚房窗臺,弄出一點聲響后,悄悄藏起來,偷偷看大姑捧著小泥人失神的樣子
3
后來的事情,起因是我。
我手里有五分錢啦!一分錢能買十個豆豆糖,一分錢買兩個水果糖。我喜沖沖攥著五分錢朝巷子外走,碰見了王燕子。王燕子比我大幾歲,看見我手里的錢,飛快從家里拿了一只纏著細塑料繩的鐵片發(fā)箍,要換取我的五分錢。應(yīng)該是一種威逼利誘,五分錢到了她手里。當我恍然大悟上當后,去討要我的五分錢,她一把把我搡倒地上,連那鐵片的發(fā)箍也奪了,揚長而去。
我為我的五分錢哭得驚天動地。大姑去問王燕子討要我的五分錢,她怎么肯給呢?于是大姑找來了她的母親理論。大姑還沒說完,王燕子已高跳著沖大姑和她母親叫嚷起來。她母親于是打了她,換來的結(jié)果是王燕子更強勁的咆哮,她的母親也指著大姑惡語相加。吵鬧聲引來了鄰居,奶奶和媽媽也收工回來,一并加入了戰(zhàn)斗,隨后——撕扯,肢體沖突。高聲叫罵、哭喊,鄰居們的勸架,亂成一鍋開水。
我知道闖禍了,一個人躲在廚房炕旮旯,盼望外面的爭吵快快結(jié)束。
天空飄下雨滴,我在心里默默說:老天爺,你大大下,你把他們都趕回各自的屋,他們就不吵了。
有腳步聲在院子里響起。二姑拉著大姑進來,把她強按在炕上睡了,大姑扯了被子蒙了頭,嗚嗚地哭。二姑朝我額頭戳了一指頭說:“都是你,這個招害的蚌精,惹的這場禍!你倒躲在這里逍遙!”
二姑出去了。我望著被子里抖動哭泣的大姑,給老天爺磕頭,給奶奶磕頭,眼淚婆娑地在心里說:老天爺,你大大下吧,像上次發(fā)大水那樣下個不停,讓河水決堤,把這一切全淹了去,把我也淹了去吧。
吵鬧越扯越大,王京平的媽也加入了行列。
王燕子的媽罵大姑是“寡婦……找了人的……夾了死疙瘩的……死疙瘩生到茅廁里”,王京平的媽就從屋里沖出來,指著王燕子的媽罵,王京平也替他母親罵著狠話,氣勢洶洶指著她的鼻子:“再說一句把你的牙打掉?!?/p>
王京平有個小弟弟,幾個月大,是王京平上茅廁時,發(fā)現(xiàn)糞土里有東西動,扒開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他刨出來看孩子還活著,就抱回家,他媽一看是個男娃,身體周全,就留下來養(yǎng)著了。
王燕子的媽罵那樣難聽的話,王京平和他媽當然要出來理論。
天黑時罵聲停止,各自才回家。
奶奶披頭散發(fā),身上是泥漿,臉上刀剮了一樣。我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自覺自己就是一個反動分子,要遭到雷劈,應(yīng)該去斗爭臺接受批斗。這時候如果地上能裂開一道縫,我毫不猶豫要跳進去,消失。
半夜我被奇怪的說話聲驚醒。一個影子杵在炕前的黑暗里。爺爺披著衣服坐在被窩里抽煙,煙頭的紅
一翕一動。奶奶也披著衣服,被子裹著身子。影子一說話,我聽出是大姑。
我不敢動。壓抑的說話聲,比屋子里的黑暗還要沉重。
大姑說:“我的娃娃呢?我要我的娃娃。王家撿的那個男娃,是不是就是我的娃娃?”
我聽見奶奶咽了一口唾沫說:“早不是說過了?娃娃生下來就死了,高大夫也給你說了。高大夫說大人和娃娃只能保一個,我只能保下你。不信你問你嫂子?!?/p>
“我嫂子昏過去了,醒來就沒見著娃娃。高大夫說我的娃娃是男娃,你說的是女娃,你們說的咋不一致?你把我的娃娃弄哪里去了?”
奶奶突然有些口吃,像被人捂住了嘴,說話含含糊糊:“高大夫不已經(jīng)給你又說了嗎?是她說錯了,就是女娃,生下來就是死的。埋到醫(yī)院后面的灰堆里了?!?/p>
“我去找過,灰堆里就沒見個娃娃?!?/p>
“高大夫埋去了,給她包了兩塊錢?!憬裉彀胪砩喜凰X,審問我哩?你還想干啥?你嫌婆家不好回娘家來,這會又嫌你的娘家也不好?我做啥事還不是為了你?”
大姑杵在黑暗里,能聽出她的聲音微微顫抖:“高大夫說是你把娃娃抱走了,是死是活只有你知道!你把我的娃弄沒了,你會遭報應(yīng)的?!?/p>
奶奶“啐”的一口啐在大姑身上,掄起胳膊朝大姑扇過去,爺爺一把抱住奶奶,喝了一聲大姑:“還不趕緊走?”
我一蹦子從被子里站起來,愣愣看著他們。大姑出去了,奶奶把我按倒進被子,抹著眼淚哭起來。
天明后我問媽媽“報應(yīng)”是什么?媽媽問我哪里聽來的?我不說。媽媽說“報應(yīng)”就是人做了善事會有善報,做了惡事就會有惡報。
大姑說奶奶遭報應(yīng),是善報還是惡報呢?
幾天里大姑不和任何人說話,獨自做著自己的事情,翻騰她的木頭板箱。她不和家里人說話,家里人也不和她說話。奶奶說了,“叫她悻著去,悻一悻就好了,不信她還翻了天?孫猴子本事再大,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心?!?/p>
這天一大早,奶奶在各屋里喊“梅梅,梅梅—”梅梅是大姑。奶奶早起不見大姑,以為大姑去挑水,好半天了不見回來,卻見水桶好好在廚房。又等了一陣子,還是不見人影。
炕上大姑隨身的東西都不見了,大板箱是空的。
大姑是早打算好了要走,一大早誰也不知道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跟著奶奶四處找,親戚家,平日和大姑來往的姐妹家?;輯尲依?,惠艷玲說前一天大姑來過,和她說了些奇怪的話,還留下一條她鉤織的圍巾。當時她并沒有在意,現(xiàn)在想來,大約是告別。
惠艷玲吞吞吐吐說:前些天,我好像看見貨郎子來了……
奶奶瞪大了眼睛,手擋在惠艷玲嘴巴上,惠艷玲不說了,做錯了事的神情看著奶奶。奶奶沒有說話,拉著我出來,拉我的手,使勁攥,把我攥疼了,我不敢吭聲。奶奶出門的時候碰在門框上,差點摔倒。
奶奶拉著我在各大街小巷,在大東門、汽車站、火車站,茫然地看著所有來往的人。
以后的日子,奶奶好像突然老了,眼睛模糊了,人遲鈍了許多,說話做事顛三倒四,常常做著一件事,忽然停頓下來,若有所思朝門口張望一陣,喊著“菊兒——梅梅——”;或者站在巷口茫然四顧,人家問她話,她答非所問;有時在屋里,突然凝神,冒失地問:“拉胡胡了?貨郎子來了?”
奶奶問“貨郎子來了?”是希望有一天,貨郎子帶著大姑回來嗎?如果是這樣,我愿意替奶奶守著巷子,等待小巷里二胡聲再次響起。
龍巧玲
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西部散文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集《誰摘走了你的第二顆紐扣》散文集《春天有雙冰翅膀》《向東,向大?!?。曾獲甘肅省第四屆黃河文學獎;首屆“魅力臨夏”全國散文詩歌優(yōu)秀獎獎;首屆“云屏三峽,碧玉兩當”全國文學征文優(yōu)秀獎第二屆、第三屆“金張掖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