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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心吐出來

        2015-02-18 05:33:18邱貴平
        山花 2015年12期
        關鍵詞:娘舅外公母親

        邱貴平

        把心吐出來

        邱貴平

        邱貴平,福建省光澤縣人,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曾在《十月》《北京文學》及《小說月報》《長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發(fā)表和轉載;著有長篇小說《五朵廠花》《普希金時代》和《過難》;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賺碗飯吃》。曾獲全國青年產業(yè)工人文學大獎、福建省百花文藝獎等獎項。

        母親第五胎懷的是我。估摸著預產期快到了,娘舅拎著四只母雞和五十枚雞蛋,提前去送月子。母親懷上我不久,娘舅曾經鄭重向她提出,如果生的是男的,就送他做養(yǎng)子。母親前面已經生了三男一女,不缺兒子,痛快地答應了娘舅。

        一次性送四只母雞,而且是年輕母雞,那可是厚禮。

        農村“資本主義尾巴”割得厲害,即便山院這樣的山旮旯,照樣刀光劍影。大隊書記每隔一陣子就率領大隊干部,磨刀霍霍到各個生產隊檢查,一旦發(fā)現誰在做手工或者超耕自留地,就把手工品和作物沒收鏟除。對地主和富農出身的家庭,還要展開地毯式搜查,搜到好吃好穿好用的,統(tǒng)統(tǒng)當作“資本主義尾巴”一刀割掉。雞是最貴重的“資本主義尾巴”,養(yǎng)過量的會毫不留情地割斷脖子。山院一帶的養(yǎng)雞量,按人口一比二分配,當時娘舅家三口人,只能養(yǎng)六只雞。身為生產隊長的他,處處起模范帶頭作用,一只也不敢多養(yǎng)。村里除了娘舅家,家家戶戶多養(yǎng),每當大隊書記他們“鬼子一進村”,各家即把雞往山上攆。大隊書記他們最愛割雞之類的“資本主義尾巴”,每割一次改善一次生活,積極性空前高漲。

        舅娘在抓捕和捆綁母雞的時候,磨磨蹭蹭,問娘舅送兩只行不行,兩只母雞、五十個雞蛋,這禮有棉被厚了。娘舅瞪了她一眼,你們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四只母雞換一個大胖小子,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也就是自己的妹妹,換了別人,四頭牛也不換,你給我手腳快點,我要趕路呢。

        一只母雞咯咯叫個不停,拉了一泡黃雞屎在舅娘左掌心。

        黃雞屎是屎類中的另類,常言道“臭死了”,說明臭得無以復加,到了致命的程度。黃雞屎之臭,能把睡著的人臭醒,甚至把死人臭活。其形既非固態(tài)亦非液體,而是糊狀,準確地說,呈融化的巧克力狀,腥臭無比,粘到手上,無論怎么洗,只能洗淡臭味,不能洗凈臭味,至少一天一夜之后,臭味才會完全消除。

        舅娘從灶邊抓起一片引火的刨花,小心翼翼擦去雞屎,不擦還好,一擦把黃雞屎擦活了,整個廚房都是臭味。舅娘又從灶膛抓起一把草木灰,敷在左掌心搓揉了幾把,這才把臭味壓了下去。

        舅娘用力拍了一下母雞腦袋,罵道,今朝又沒下蛋,表什么功,叫死啊。娘舅瞪了她一眼,你也沒下蛋,話怎么那樣多。

        舅娘:“人是人,雞是雞,人怎么能和雞比?”

        娘舅:“說透了,都是那么回事?!?/p>

        舅娘:“你能保證你妹妹生的是兒子?”

        娘舅:“你能保證我妹妹生的不是兒子?”

        舅娘:“你是當家的,你說是兒子就是兒子,我不跟你爭。”

        娘舅:“你是女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我懶得跟你爭?!?/p>

        舅娘:“你頭發(fā)短見識長,你心里只有妹妹。”

        娘舅:“當哥的,不該把妹妹裝在心里嗎?”

        舅娘:“你這個妹妹,真是你的心窩窩肝尖尖啊。”

        娘舅:“你這話什么意思?”

        舅娘:“沒什么意思?!?/p>

        娘舅:“你話里有話?!?/p>

        舅娘:“什么話?”

        娘舅:“你眼紅我妹妹?!?/p>

        舅娘:“我是眼紅你妹妹,眼紅她嫁了個好男人,吃公家飯?!?/p>

        娘舅:“你是眼紅我妹妹會生孩子,有本事你也生一個?!?/p>

        舅娘:“母雞會不會下蛋,不光是母雞的事,有光打雷不下雨的老天爺,就有光打鳴不下種的叫公雞。說老實話,我不眼紅姑姑,倒是眼紅姑夫呢?!?/p>

        娘舅一時語塞。娘舅只有一個睪丸,底氣不足,舅娘這話講到穴位上了。

        舅娘是個童養(yǎng)媳,終身未育。

        舅娘是十二歲那年到娘舅家的。

        母親小舅娘兩歲,四年后,母親成了父親的童養(yǎng)媳。也就是說,舅娘和母親相處的時間,只有短短四年。

        短短四年時間里,舅娘和母親就像兩個雙邊交惡的國家,母親是強國,舅娘是弱國。本來嘛,弱國無外交,可惜鋒芒畢露的母親不諳外交藝術,韜光養(yǎng)晦的舅娘卻游刃有余,交起鋒來,表面看母親占上風,但真正的贏家卻是舅娘。母親是針鋒相對,凡是舅娘贊成的,她就反對,凡是舅娘喜歡的,她就討厭。舅娘則綿里藏針,凡是母親贊成的,她都假裝贊成,凡是母親反對的,她就假裝反對。

        舅娘的綿里,藏的是外公這根針。外公是至高無上的一家之主,想扎誰扎誰。舅娘時不時借針扎人,扎得母親束手無策。母親最喜歡吃炒田螺,但是,如果不在田螺里放薄荷,母親就會孕婦般反胃。舅娘也喜歡吃放了薄荷的田螺,可她受不了母親吃田螺時那副歡天喜地的樣子,炒田螺時故意不放薄荷,昧著良心說她不喜歡放了薄荷的炒田螺,一嗅到薄荷味就想吐,故意往里面放霉豆腐,而這正是外公喜歡而母親最不喜歡的。母親對霉豆腐過敏,放再多的薄荷,也不敢沾一筷頭。

        娘舅一點也不喜歡舅娘,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任何理由。舅娘嘴上功夫好,深得外公賞識。在母親那里,舅娘扎人不見血罵人不落話柄。在娘舅外婆尤其是在外公那里,舅娘嘴里釀著蜜,含糖量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

        舅娘是外公相中的。

        外公是個趕豬的,就是趕著種公豬上門為人家的母豬配種。

        舅娘家養(yǎng)了母豬,外公每年要趕兩回豬公,給她家的母豬配兩次種。她家的母豬繁殖能力極強,每胎生的豬仔均在八只以上。當然,這里頭有外公和豬公的汗馬功勞。舅娘母親的繁殖能力也很強,生了包括舅娘在內清一色八個女兒,舅娘是老五。

        外公每次去舅娘家,舅娘都顯得特別興奮,搶著端茶送水,嘴巴甜得像冰糖。外公忒喜歡舅娘,每次去她家,總要帶點吃食或者針頭線腦給她。

        舅娘十歲那年,她母親對外公說,你那么喜歡她,認她做干女兒吧。外公說,我已經有三個女兒,不稀罕。舅娘父親說,那就到你家做童養(yǎng)媳,白天當男人使,晚上當女人用。外公一拍大腿,那還有什么好說的,就這么說定了,你們女兒到了我家,風不用吹,雨不用淋,太陽不用曬,洗好衣做好飯相好夫教好子,就行了,不敢保證吃香喝辣,飯管飽衣管暖那是沒有問題的,從現在開始,配種費不收了。

        舅娘母親拍著干瘦的大腿,沒話說沒話說,能做你家的童養(yǎng)媳,是春容前世修來的福氣。舅娘父親拍著寸毛不存的腦瓜,沒話說沒話說,牙掉光了都沒話說,就這么定了。舅娘母親淚流滿面,阿彌陀佛,不用風吹雨淋太陽曬,吃得飽穿得暖,天老爺,春容這是過上神仙日子了。

        舅娘家里那個窮,忙時吃干閑時喝稀,忙時吃干,指的是地瓜干或者南瓜干蒸米飯,瓜與米的比例為一比一。閑時喝稀,指的是地瓜米或南瓜米煮稀飯,所謂地瓜米和南瓜米,是呈絲狀的干地瓜和干南瓜,瓜米與大米的比例是二比一甚至三比一。無論干稀,一天都只能吃兩頓。

        地瓜和南瓜吃多了,屁多,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屁聲此起彼伏。所謂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她一家人放的全是響屁,加之衣著單薄,冬天連棉衣棉褲都穿不上,屁沒了遮攔,更顯其響,夏天可以震死蚊子,秋天可以震暈跳蚤。

        八姐妹發(fā)育之前,基本裸體,不是不愛著裝,而是無裝可著。發(fā)育之后出嫁之前,仍然沒有專屬于自己的服裝。服裝在她們家是公共財產,按勞分配,多勞多穿,少勞少穿,不勞不穿。什么意思呢?就是出門勞作才有機會著裝,勞作頻率越高,著裝機會越多。因此,姐妹們特別勤勞,爭取一切可爭取的勞作機會,然而人多衣少,八姐妹四套衣褲,常常爭得面紅耳赤,打得頭破血流。當然,衣褲一旦穿到某人身上,無論多么羨慕妒嫉恨,任何一位姐妹吃了十個豹子膽,也不敢與其打斗,打破頭事小,扯破衣事大,父親和母親會通力合作扒了她的皮。

        外公是在舅娘八歲那年,第一次趕著豬公上門為她家母豬配種的。八歲的舅娘,離發(fā)育還很遙遠,羞恥心還很麻木。她是光著身子為外公端茶送水的。父母所以讓舅娘端茶送水,一是她伶牙俐齒長得好看,二是他們想攀高親,讓她做外公家的童養(yǎng)媳,讓她出面混個臉熟。

        沾豬公的光,外公成為方圓數十里的公眾人物,其家境他們是了解的,早打上主意了。養(yǎng)母豬一方面為了改善經濟增加收入,另一方面為了吸引外公上門。他們家和外公家貧富懸殊太大,莫說門不當戶不對,連窗都對不上,上門送親,外公都未必買賬。

        上了兩次門之后,外公喜歡上了舅娘,送了幾尺布給她。舅娘雙親那個感恩戴德,別說做他家童養(yǎng)媳,就是做他的小老婆,也無怨無悔。父母向老六、老七、老八頒布禁令,誰也不準動老五的衣裳,誰動剝誰的皮抽誰的筋。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不受禁令限制,因為老大、老二已經出嫁,老三、老四比舅娘大,想穿也穿不了。

        舅娘從此成為眾矢之的,姐妹紛紛和她做起了冤家。托外公的洪福,舅娘雖然有了“專衣”,其實跟裸體沒太大區(qū)別,姐妹羨慕妒嫉恨的目光,像把把利剪和朵朵火焰,將她剪得一絲不掛,灼得體無完膚。

        舅娘出門去外公家落戶那天,姐妹們一個個橫眉冷對作壁上觀,翻白眼的翻白眼,吐痰的吐痰,剩下的則咬牙切齒。與她關系最僵的老四,甚至敲起了鋤頭,那陣式不像送嫁倒像是送葬。舅娘一點也不難受,難受的是她們。與她們苦大仇深的表情截然相反,舅娘笑得一臉燦爛,連陽光都黯然失色。

        新家的日子果然衣食無憂,可是舅娘并不快樂,一進門,就成了母親的眼中釘肉中刺。

        舅娘到來之前,母親丫環(huán)般伺候著娘舅:娘舅衣服臟了,母親洗;娘舅衣服破了,母親補;娘舅碗里的飯,母親盛;娘舅洗臉的水,母親舀。

        舅娘到來之前,娘舅狗腿子般護著母親:母親受委屈的時候,娘舅逗她樂;母親受欺負的時候,娘舅為她打抱不平;母親想吃草莓和楊梅,娘舅披荊斬棘上山給她采;母親想吃泥鰍和田螺,娘舅胼手胝足下田給她摸;母親想玩蝴蝶和蜻蜓,娘舅張牙舞爪到處給她捉。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地上的石頭和泥巴,凡是山院能吃能玩的,娘舅都竭盡全力滿足母親。

        同母異父的娘舅和母親的兄妹感情,比山高似海深。

        母親十歲那年初夏,放牛時發(fā)現一個鳥窩,鳥窩里毛絨絨的鳥崽探頭探腦,可愛極了。母親心里癢癢的,非要娘舅把鳥窩掏下來。鳥窩筑在一棵離地面三米高的楝樹上。娘舅二話不說,噌噌噌上樹,眼看要夠著鳥窩了,一條吐著信子的青蛇,突然從樹枝上躥出,嚇得娘舅手一松,掉下樹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偏不倚,一截砍伐不久的竹尖戳破卵泡,流了好多血,洇紅了整條褲子。傷愈后,娘舅只剩下一個睪丸。舅娘不會生育,恐怕與此有關,至少一半與此有關。母親把我送給娘舅,也多半與此有關。

        舅娘來了后,越俎代庖,奴才般伺候著娘舅。母親不準舅娘伺候,舅娘偏要伺候。娘舅不讓舅娘伺候,舅娘非要伺候。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舅娘不僅奴才般伺候著娘舅,還加倍奴才般伺候著外公和外婆。

        母親指著舅娘的鼻子罵,你這個妖精馬屁精,他是我哥哥,你有什么資格對他那么好?舅娘低著頭捻著衣角,他是我老公,我當然要對他好。母親將臉貼到舅娘面前,伸出中指用力刮著,一邊刮一邊吐痰,不要臉,還沒結婚,就叫老公,我都替你臉紅。

        舅娘紅著臉,囁嚅道,我的腳一邁進這個門,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姑姑,你有一天也要成為別人的人,你我都是女兒身,何苦呢?

        舅娘這一針又扎到母親穴位上了,母親氣得直跺腳,說不出話來。

        這一天很快到來了。三年后,母親成了父親的童養(yǎng)媳。母親離家第二年,外公和豬公死了,死得蹊蹺,活不見人(豬)死不見尸。大家猜測,外公和豬公是在半路上,被人熊吃了。

        在母親與舅娘勾心斗角的過程中,外公始終站在舅娘一邊。原因很簡單,首先,舅娘十分孝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孝順得讓人不忍心打罵;其次,外公嚴重重男輕女,第四個女兒一脫離母體,即被他扔進尿桶溺死。不知是嚇著了還是子宮老化,外婆從此終止生育;其三,女兒是貼錢貨,不劃算,多養(yǎng)一天多增加一分成本。

        當地風俗,大女兒一般不送人做童養(yǎng)媳,大女兒的使用和利用價值較高。所謂長兄為父長女為母,大女兒可以幫父母照看弟妹,起到半個乃至大半個母親的作用。所以,大女兒又有小娘之稱。

        母親影子似的跟著娘舅,沒有更多時間和精力照看兩個妹妹。母親或許是個稱職的姐姐,卻沒有起到一丁點母親的作用。娘舅對母親呵護備至,對另外兩個妹妹則不聞不問。

        看著娘舅對母親好得好似情郎,這讓外婆和外公十分惱火,尤其是外公,教育無效打罵無果之后,便動起了送母親給人做童養(yǎng)媳的念頭,落實卻是舅娘入門之后。原因也很簡單,首先,母親年齡尚小,舅娘進門時,母親才十歲,又有那么一點嬌生慣養(yǎng),送給人家未必接受。人家也要講究成本的,太小不會干活,人家不愿白養(yǎng);其次,母親畢竟是外婆身上掉下的肉,做童養(yǎng)媳意味著低三下四,意味著忍辱負重,哪個做母親的忍心?可是,外婆無法改變母親做童養(yǎng)媳的命運,只能想方設法拖延,拖一天是一天,拖一天母親少受一天苦,自己少揪一天心。

        外婆也是童養(yǎng)媳,前夫死后,帶著娘舅改嫁外公,命中注定要在蠻橫專制的外公面前忍氣吞聲。菜明明咸淡適宜,外公說咸那就咸了,外公說淡那就淡了;飯明明軟硬適中,外公說軟那就軟了,說硬那就硬了。至于洗臉洗腳洗澡水,冷了燙了那也是外公說了算。外公常常為此摔碗摜盆大發(fā)其火,搞得外婆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所適從。

        舅娘上門后,外公的飲食起居由她全權負責,情況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外公的抱怨明顯地減少了。外婆樂得逍遙的同時,對舅娘的好感與日俱增,每當母親向她告舅娘黑狀,她都保持中立,甚至稍稍偏向舅娘。

        我是在秋天來到山院的,八個月后是春耕春播時節(jié),也是梅雨時節(jié),老天爺像剛死了老公又死了兒子的母親,淚流不止,間或停息,也沒好天色,難得一晴。

        梅雨霏霏,人身上都要長出霉斑來。

        梅雨時節(jié),母親們最厭煩的是小孩尿床。我是個尿簍,每周至少尿三次床,有時一個晚上尿兩次,尿得毫無道理可言。每天晚上,舅娘和娘舅輪流起床,分別給我把尿。在男尊女卑的山院,男人決不給孩子把尿,首先是不會把,其次是不屑把。

        娘舅是個例外。

        舅娘把娘舅把尿的細節(jié),傳得滿村風雨。奇怪的是,娘舅在村里的地位,非但沒有降低,反而陡然抬升。母親們在益加敬仰娘舅的同時,也益加羨慕和妒嫉舅娘:懶人有懶福,不下蛋的母雞有不下蛋的福。

        把尿的時候,舅娘和娘舅嘴里“噓”個不停?!皣u”的作用,與趕牛人趕牛時,嘴里“嚯”個不停類似?!皣u”是誘導我快尿,“嚯”是催促牛兒快走。如果連“嚯”幾聲,牛還無動于衷,趕牛人會用鞭子跟牛屁股說話。牛在犁田耙地的時候,犁手和耙手嘴里“嚯”的頻率和音量會大大增加,鞭子與牛屁股對話的頻率和力度亦會大大增加。外公趕豬公,嘴里亦“嚯”個不停,偶爾用鞭子跟豬公屁股說上幾句。

        舅娘基本不用巴掌跟我屁股說話,而娘舅則從不用巴掌跟我屁股說話,即便“噓”得口干舌燥呵欠連天,頂多用手指撥一撥小雞雞,無可奈何把我放回床上。

        天要下雨,崽要尿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以大人意志為轉移。春耕時節(jié)是大忙時節(jié),也是大苦大累時節(jié)。大多時候,娘舅和舅娘沒將我的尿把出來,卻把自己的汗把了出來;沒把我把醒,卻把自己把睡了。

        如果把尿成功,娘舅和舅娘就會興奮起來,娘舅從他那頭爬到舅娘(我和舅娘睡一頭)這頭,或者舅娘從她那頭爬到娘舅那頭,隨后榫頭和床板皆已松動的老式雕花木床,水車一樣唱起歌來。

        我的到來,使得娘舅和舅娘不冷不熱的感情迅速升溫,共同語言越來越多,房事越來越頻繁。

        那天晚上,舅娘給我把了兩次尿,第一次把了十分鐘,第二次把了十五分鐘,皆告失敗,把我放回床上,不到三分鐘就尿了。第一次尿,舅娘沒有生氣。第二次尿,舅娘生氣了,在我嬌嫩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掌,我立即哇哇大哭起來。

        正值秋收,娘舅早出晚歸,睡得很死,舅娘兩次把尿沒把他驚醒,我一哭,驚醒了他。

        娘舅打開家里唯一的電器——手電,只見我屁股上五個鮮紅的指印,怒不可遏,也不說話,扒開舅娘褲子,翻魚一樣將她翻將過來,掄起巴掌猛烈地拍打起來,把她打得滿臀通紅。

        娘舅打完,拍拍手掌,惡聲道,下次再打平生屁股,小心我用菜刀在你屁股上剁豬草。

        我夜里一尿床,天光得用火籠烤被子,否則夜夜睡濕被子。山院有些人家,一家子七八口,只有兩床甚至一床被子。娘舅家條件不錯,四口(外公已死)兩床被子。外婆一床被子,娘舅、舅娘、我一床被。我這一口體積小,不占被容,三口一床被并不擁擠。

        男孩尿床,一般是平躺著朝上尿,尿流很有力度,即使被子蓋在身上,也能滲入。春冬兩季,山院人床鋪一律以墊稻草取暖,稻草上覆蓋草席,濕下面的話,問題不大,濕稻草抽掉,草席風可晾干,當天晾不干,直接睡稻草上。可是尿濕了被子,問題就來了,烤被子倒還好說,怕就怕烤著烤著出了事。

        那天晚上,我尿了兩次。我跟舅娘睡一頭,舅娘睡外頭我睡里頭,尿了一次后,舅娘把我換到外頭,側身貼著我睡,盡量避開被子尿濕部位。尿了兩次后,里頭外頭皆濕,舅娘和我只好一起睡到娘舅那頭。

        吃過早飯,舅娘背著我跟娘舅一起下田。春耕春播時節(jié),除了老弱病殘,社員一律下田。舅娘作為生產隊長老婆,亦不例外。唯一例外的是,舅娘可以偷懶,插一會兒秧,把我從背上解下來,喂幾口米糊,趁機休息一下。路近的話,還可以背回家喂,回家可以吃上熱米糊。一來一回,少則半小時多則一小時,這懶就偷大了。

        其他社員,娘舅沒有開口,不敢擅自休息,否則晚上評工分要吃虧。社員一天休息兩次,上下午各一次,每次十來分鐘。舅娘一天至少休息四次,工分卻沒少拿,女社員拿多少,她也拿多少。社員對此倒沒什么意見,并非她是隊長老婆,敢怒不敢言,而是娘舅家情況特殊,上有老(外婆)臥床不起幫不上忙,下無小無人能幫。不像人丁興旺的家庭,老可帶大,大可帶小,孩子想吃奶了,由哥哥或者姐姐搬運到田頭,母親喂一通再搬運回去。

        那天到最遠的山壟插秧,來回要兩個小時,舅娘把盛著米糊的碗帶在身上,喂我的時候,放進自己嘴里預熱一下,讓我好歹吃上溫米糊。

        到了田里,舅娘眼皮跳個不停,先跳左眼,后跳右眼,最后左右一起跳,跳得那個厲害,眼睛都睜不開。

        舅娘不停問身邊的人,天老爺,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啊。

        身邊的人說,太平盛世,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在,能出什么事呢。

        正當舅娘問娘舅要不要回家看看時,一個十來歲的男孩跌跌撞撞跑來,上氣不接下氣,一邊跑一邊叫,不得了了,著火了,房子著火了,不得了了……

        他沒有說誰家房子著火,舅娘已噌地一下躥上田埂,鞋子顧不上穿,赤腳往回狂奔。

        其他人紛紛跟在后頭跑。

        舅娘跑到村里,自家房子已經被熊熊烈焰包圍。那天是陰天,呼呼刮著風,火借風勢,燒得那個旺,人站在二十米外,皮膚有灼燙感。

        火太大了,無法救火,隨后趕到的人,只能干瞪眼。

        舅娘大叫一聲,我的天老爺啊,咕咚癱倒在地,兩只腳板鮮血淋漓,背上的我哇哇大哭。

        娘舅欲沖進火海救外婆,被幾個男子死死抱住。娘舅跺著腳呼天搶地,把地跺得都顫抖了。

        外婆被燒成一把焦尸,雙手卻掌心向上,保持捧著的姿勢。入殮時,不得不把胳膊敲斷。

        毫無疑問,是我害死了外婆。如果我不尿床,舅娘就不會用火籠烤被子;舅娘不用火籠烤被子,就不會引發(fā)火災。

        突如其來的大火,燒得娘舅家破人亡。除了外婆尸骨和一些盆盆罐罐,一切都化為灰燼。

        我們住進了祠堂。

        東家一升米,南家一把菜,西家一個碗,北家一個盆,甲親一張凳,乙戚一口鍋,左鄰一只雞,右舍一只鴨,趙朋幾只雞蛋,錢友一件衣裳,破敗的祠堂升起裊裊炊煙。

        奔喪的母親,帶來一床被子,還有一些布票、糧票和鈔票,這些是鄉(xiāng)親們資助不起的。

        母親和舅娘一樣,坐不了車,不過比舅娘好些。舅娘是吐得翻江倒海,母親則吐得翻溪倒河,那個難受勁,扒胎似的。母親在鄉(xiāng)里下車后,一屁股癱倒在地。幸好附近有親戚,燒了碗生姜紅糖水讓母親喝下,又背了她一程,才恢復些體力,緊趕慢趕,好歹天黑之前趕到了山院。

        娘舅庫存的老谷,燒成一窩一窩的黑塊,大似鍋蓋小如斗笠,總共有十幾窩。一場大火燒毀了娘舅所有財富,也燒出娘舅的家底。以前娘舅資助母親一家,現在母親資助娘舅一家。娘舅資助母親一家,無須勒緊褲帶。母親資助娘舅一家,必須緊勒褲帶。

        母親繞著外婆的棺材,左轉一圈右轉一圈,哭得眼珠充血。母親一會兒拍著棺材板仰天哀嚎,一會兒抱著棺材埋頭低泣,一會兒倚著棺材跺腳號啕。

        大姨上前拉她,姐,我們都是一個窟窿里出來,你傷心我也傷心,人死不能復生,你別哭壞了身子。

        母親哀號一聲,我可憐的娘,搖著頭推開大姨。

        小姨上前挽她,大姐,你歇歇吧,娘地下有知,也會心疼你的。

        母親悲叫一聲,我可憐的娘,晃著腦袋搡開小姨。

        娘舅上前扶她,都怪我,沒能把娘救出來。你別哭了,你哭得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母親慘呼一聲,我可憐的娘,閉著眼躲開娘舅。

        舅娘抱著我一上前,母親蓓蕾綻放似的張開雙臂,臉上露出帶哭的笑。

        我像一頭受驚的小鹿,匍匐在舅娘懷里,死活不讓她抱。

        不到一年,我已經認不出母親。

        母親氣勢磅礴地撲向棺材,哭得落葉繽紛,嗚嗚,我可憐的娘喲,我那沒良心的兒喂,還沒大就不認娘了,嗚嗚,我的命好苦呀,嗚嗚……

        母親待到外婆滿頭七才走。這是她成為童養(yǎng)媳以來,第一次回娘家,也是最后一次回娘家。娘舅舅娘成親和外公去世的時候,她都沒有回來。

        當地風俗,死者出葬那天,女人只能送到村頭,不能送到墓地,親生女兒也不例外。死者安葬第三天,親人們要到墓地探穴,此時不分男女老少,謂之“沿三朝”。作為女人,家里事再多再急,也必須“沿三朝”之后才能離開,否則視為大不孝。親人們披麻戴孝到墓地,照樣要哭拜一番,訴說思念之情,同時整理墳土,插香燒紙,在墓地上走三圈?!把厝睍r要做好米丸子,但要吞圓的,不能咬碎,謂之“吞鐵丸”,以示悲哀傷感之情。

        “沿三朝”的時候,母親又哭得死去活來。據說至親的活人在墳外哭了什么,墳里至親的死人就能得到什么,所以母親哭的都是外婆的“豐功偉績”。

        比如有一天夜里,四五歲的母親突發(fā)重癥,疼得滿床打滾,外公那天正好趕豬公外出,山院沒有郎中,外婆不得不將她連夜送到十五里外的大村去看郎中,十來歲的娘舅在前面打著火把。母親的疼痛點在腹部,背不得抱不得的,只能捧寶貝一樣小心翼翼捧著,稍一改變姿勢,便痛得呼天搶地。趕到大村時,天已經亮了,郎中用銀針在她身上扎了幾針,又煎了一副藥讓她服下,折騰一夜的母親終于平靜下來,睡著了。郎中說,還好送得及時,不然沒救了。外婆累極了,想活動活動手臂休息一下,可是,手臂沒有感覺了,硬邦邦動彈不得,好像被點中穴位一樣,依然保持捧著的姿勢。郎中也感到驚奇,給她按摩半天也不見效。這時,母親從沉睡中醒來,一看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大叫“我要娘”。這時奇跡發(fā)生了,外婆雙臂突然活動起來,嫻熟地抱起母親,依然那么捧著。郎中給母親開了三天藥,母親服完徹底好了,外婆手臂也恢復正常,不過,從那以后,每當她著急難過的時候,便情不自禁平伸雙手掌心向上那么空捧著……

        母親哭訴至此,顫抖著向墳頭平伸出雙手,似乎想捧住什么。

        舅娘自始至終攙扶著母親,不停安慰她,姑姑,人死不能復生,娘雖然走了,你今后還是要?;貋戆?,爺娘不在了,平生還在,我和你哥還在,你可不能忘了我們呀……

        舅娘說著說著,號啕起來,我可憐的娘喲!恨不能鉆進墓穴和外婆同歸于盡的樣子,弄得母親不得不化悲痛為力量,反過來攙扶舅娘。

        母親知道舅娘話里有話。

        娘舅和舅娘辦喜事那天,母親沒有回來,不是不想回來,而是回不來,那幾天她打擺子。

        母親和父親辦喜事那天,娘舅和舅娘夫妻雙雙去喝喜酒。娘舅喝著喝著喝醉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叫一會兒唱。唱什么呢,唱“東山高來北山低,你在南來我在西,自從那日你去了,昏昏沉沉魂丟了……”唱得新娘淚濕紅衫袖。

        娘舅醉成那個樣子,舅娘卻不在身邊服侍。母親連忙去找,找了半天,在鄰居家找到淚流滿面的舅娘。

        母親:“你怎么了?”

        舅娘:“打擺子?!?/p>

        母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從沒見過哭著打擺子的人?!?/p>

        舅娘:“今天讓你開眼了?!?/p>

        母親:“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舅娘:“我是在心里打擺子。”

        母親:“我明白了,你心里冷?!?/p>

        母親說罷,轉身而去。

        舅娘本不想去吃母親的喜酒,娘舅問她為什么不想去,舅娘說她打擺子去不了。

        娘舅:“你不發(fā)燒不發(fā)冷不發(fā)抖不發(fā)汗,打什么擺子?”

        舅娘:“我心里打擺子?!?/p>

        娘舅:“我明白了,你這個死婆娘,心眼比雞眼還小,果粒當初是真打擺子?!?/p>

        舅娘:“不管她是真打還是假打,反正我不去?!?/p>

        娘舅:“你要不去,我把你打成拐子。”

        娘舅高高揚起巴掌,舅娘只好去了。

        話說回來。在那悲痛欲絕的七天里,母親顫抖的手一次次伸向我,一次次落空。她的手一伸過來,喜笑顏開或安靜平和的我,立刻惶恐不安起來。甚至母親多看我一眼,我都感到害怕,死命往舅娘或者娘舅懷里藏,仿佛小雞面對鷹爪,羔羊面對狼牙。我嚇得眼淚奪眶而出的同時,母親已然淚如雨下。母親不甘心,強行抱過我,我像被蜂蜇著似的,發(fā)出駭人的哭叫,身子劇烈扭動,兩只小手朝她臉上又抓又撓。

        母親只好等我睡著了,才爭分奪秒抱一會兒——僅僅一會兒!熟睡中的我,在母親懷抱里頂多待兩三分鐘,就會驚醒過來,發(fā)現自己躺在陌生人懷抱,仿佛大難臨頭,迫切而又凄厲地呼喚著舅娘和娘舅。

        母親突然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把我?guī)Щ厝ィ?/p>

        娘舅和舅娘當然不答應,一百個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娘舅:“果粒,房子燒了,哥沒了小半條命,娘燒死了,哥又沒了小半條命,你把平生帶回去,哥的命就全沒了。”

        母親:“哥,你放心,等我把平生養(yǎng)到七八歲,家里條件好了,再送回來。”

        舅娘:“姑姑,孩子不是生親的,是帶親的,養(yǎng)到七八歲,到時怕是給他住皇宮吃龍肉,也不認我們呢。你看,平生才離開你不到一年,就死活不認你呢?!?/p>

        母親:“平生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不知道我有多疼!”

        舅娘:“我雖然沒有生育過,也是個女人,平生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可我已經把他當作心頭肉,你現在把他帶回去,等于挖我的心?!?/p>

        娘舅:“果粒,你這是要我們的命,平生是我們的命啊。”

        母親:“平生更是我的命?!?/p>

        舅娘:“可你還有三條命,平生是我們唯一的命?!?/p>

        舅娘的意思是,母親還有三個孩子,而她只有我一個。

        母親身子一震,張嘴卻無語,緊緊咬著嘴唇,咬出一道血痕,才說話。

        母親:“家里燒得精光,上無寸瓦下無片土,你們拿什么養(yǎng)平生?”

        娘舅:“果粒,你一千個放心,我就是割自己的肉放自己的血,也要把平生養(yǎng)大?!?/p>

        舅娘:“姑姑,你一萬個放心,我就是剝自己的皮,也不讓平生挨凍?!?/p>

        母親身子又是一震,張嘴又無語,緊緊咬著嘴唇,咬出血絲也不說話,惡狠狠從舅娘懷里抱過我,不顧我強烈反抗,嘬田螺似的嘬著我的小臉蛋,然后把我塞進舅娘懷里,踉蹌倒退幾步,轉身披頭散發(fā)而去。

        我第一次進城看望父母,是在六歲那年正月。一天一趟的班車非常擁擠,擁擠得我前心貼后背呼吸困難,恨不得鉆進娘舅肚子里寬敞一下。我們是在起點站上的車,班車定點停靠。中途站就不一樣了,車廂不太擁擠,司機定點??浚珦頂D則停在站前或站后一兩百米處,卸下下車的乘客,揚長而去。

        定點??康臅r候,車未停穩(wěn),候車的人蜂擁而上沿車奔突,然后螞蟻纏蟲般吸附上去,車門能上車門上,車門上不了窗戶上,窗戶上不了上車頂。爬上車頂的,百分百是男人,女售票員喊他下來,嗓子喊啞了,對方仍無動于衷。女售票員只好請司機親自出馬,司機雄赳赳跳下駕駛室,脫下手套,氣昂昂指著車頂上的乘客,你下不下來?再不下來,我不客氣了!司機是不穿制服的公安,沒有職務的領導,神氣得很,一般情況下,一句“我不客氣了”,對方都老老實實爬下車。碰到個別刺兒頭,死活不下車,司機挽起胳膊,抬頭望天,說,你不下來是吧,那好,你不下來我就不開車。過不了五分鐘,公憤滔天,這公憤不是針對司機,而是車頂上那個家伙。眾怒難犯,那家伙在群眾的怒吼中灰溜溜爬下車。

        不定點??康臅r候,候車的人發(fā)足狂奔,莫說他們扶著老攜著幼手拎肩扛,即便一絲不掛以貓狗的速度,也趕不上。明知趕不上也要趕,有什么辦法,錯過了這趟車,也許就錯過一年到頭唯一進城的機會。他們從不攔車,基本不罵司機,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娘舅對我說,車是公家的車,怎么敢亂攔;司機是公家的人,哪里敢亂罵,亂攔亂罵,是要倒霉的。

        第一次乘車的我,緊張又刺激,透過密密麻麻身體間的縫隙,看見窗外山川田野村舍電線桿,一閃一閃向后退去,一股淡淡的離愁襲上心頭,只覺得自己離山院越來越遠,遠得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班車吭哧吭哧行駛半天,停在一個中途站,娘舅要下車小便。我站在娘舅兩腿中間,緊緊抱住他的雙腿,痛哭流涕,死活不讓下車。我心想,車那樣擠,娘舅一旦下車,怕是再也上不了車,車一開,再也見不到他,從此無依無靠,太可怕了。

        娘舅兩腿顫抖,牙關也在顫抖,臉上直冒冷汗。我問娘舅是不是打擺子了,娘舅摸了摸我的頭,搖了搖自己的頭,沒說什么,兩腿和牙關顫抖得更厲害了,臉上的冷汗冒得更洶涌了。

        班車終于駛進車站,娘舅一下車,捂著肚子深蹲在地,臉呈豬肝色,蹲了半支煙功夫,牽著我的手,一瘸一拐向廁所跑去。就像我在夢里拉尿,怎么也拉不完一樣;娘舅那泡尿,怎么拉也拉不完,好像拉了一輩子。

        我進城表現乏善可陳,比劉姥姥進大觀園帶的那個板兒還板兒,就知道吃,娘也不叫一聲,和姐姐倒是打得火熱,其火熱程度,連母親都妒嫉。

        母親手心握著一顆小白兔奶糖,遞到我跟前,眼里熠熠閃光,平生,叫娘。

        我直勾勾盯著小白兔奶糖,雙眼幾乎伸出爪子來,嘴里吞咽著洶涌的口水,肚子嘰哩咕嚕亂響。娘舅一旁催促,乖仔,叫啊,快叫娘。

        我緊閉嘴巴,不叫。

        母親輕輕嘆了口氣,剝開糖衣,把糖送到我嘴邊。我張開嘴,將小白兔裹在口腔,滋溜滋溜吸著,鼻涕一進一出一出一進。

        母親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我鼻翼,擤,用力擤!

        我深深吸口氣,將鼻涕倒流回鼻腔,然后猛地一噴,噗哧一聲,一泡腥黃的鼻涕飛流直下。母親從褲子左口袋掏出手帕,擦了擦我上唇,又擦了擦自己手指,從褲子右口袋掏出兩顆小白兔,攤在掌心,遞到我跟前,眼里盈盈有淚,平生,叫娘!

        我依然直勾勾盯著小白兔奶糖,雙眼幾乎伸出爪子來,嘴里吞咽著洶涌的口水,肚子嘰哩咕嚕亂響。娘舅依然一旁催促,乖仔,叫啊,快叫娘。

        我依然緊閉嘴巴,不叫。

        母親重重嘆了口氣,剝開糖衣,把糖送到我嘴邊,我張開嘴,將兩顆小白兔裹在口腔,滋溜滋溜吸著,鼻涕一進一出一出一進。

        母親沒有繼續(xù)給我擤鼻涕,幽幽問我,平生,是不是有人教你,不讓你叫我娘?

        娘舅:“沒有沒有,你嫂子出門一再教他,要他多叫幾聲娘,平生害羞,叫不出口?!?/p>

        母親:“哥,平生怎么瘦成這樣,他沒受什么苦吧?”

        娘舅:“你嫂子這個死女人,雖然和你過不去,跟平生倒是合得來,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哪舍得讓他受苦?!?/p>

        母親:“哥,你現在和嫂子合得來嗎?”

        娘舅:“合得來,有了平生就合得來,越來越合得來?!?/p>

        母親:“你和嫂子是由合不來到合得來,先苦后甜;我和興華是由合得來到合不來,先甜后苦?!?/p>

        娘舅:“這怎么會?現在改革開放了,日子越來越好過了,應當越來越合得來才對,你是女人家,可不能頭發(fā)長見識短?!?/p>

        母親長長嘆了口氣,把口袋里的小白兔奶糖全部掏出,放進我褲子口袋,摸了摸我的頭,忙去了。

        父親興華既沒有使用糖衣炮彈,也沒有循循善誘,而是粗暴地將我從娘舅手中奪過抱起,企圖用胡子扎我臉蛋,我搖晃著腦袋拼命躲閃,結果沒扎著我的臉,倒扎了自己一胡子一臉的鼻涕。

        父親興味索然,重新放下我,洗臉去了……

        十三歲那年,我考上了鄉(xiāng)中學。在我之前,文盲扎堆的山院,從來沒有人考上初中。

        山院到鄉(xiāng)里,三十里路程,二十里穿過茫茫林海,那可是貨真價實的原始森林,深得像陰謀家的心靈,大晴天感覺不到陽光的亮度和溫度,隧道般昏暗的羊腸小路上鋪滿落葉,腳板踩在上面,發(fā)出撲噠撲噠的響聲,好像后頭有人跟蹤,還要防備唐突竄到路上的野獸,非常可怕。

        最可怕的,是人熊。

        人熊是一種人形多毛、青面赤須、以人畜為食、兇狠殘忍的怪物,遍體毛色黃白,不僅脖子長,后肢也比普通黑熊高,力大無窮,海碗粗的老樹,嘴一咧牙一齜,說拔起來就拔起來,遇到人則人立而起,窮追猛撲,五官似人,性猛力強,可掠牛而食。

        清朝末年和民國初年,山院發(fā)生過人熊吃人和吃牛的慘事,直至外公和豬公突然失蹤,人們又想起人熊。

        林深路長,給我三個膽兒,也不敢獨自行走,只得由娘舅接送。

        中學寄宿生一周回家一次。寄宿生自帶生米熟菜。學校條件極差,食堂只幫學生將生米煮成熟飯,就連開水都供應不了,更別說菜肴。鎮(zhèn)上一家飯館沒有,有錢沒地方打牙祭,更別提改善生活。煮飯要燒柴,寄宿生每學期交八百斤柴火。學校后山就是郁郁蔥蔥的林子,有體力的,周末自己去砍。沒體力的,由家長代勞。學校不收錢,只收柴。為了減輕娘舅負擔,我半月回家一次。生米可以一次性帶足,熟菜無論如何保存不了半個月,一般情況下,一周過后,我只能就著咸菜疙瘩甚至鹽水下飯。

        饑餐咸菜渴飲鹽水的我,盡管缺乏營養(yǎng),成績卻絲毫不受影響,始終名列前茅,贏得體育教師以外所有老師的青睞,每周總有一兩位老師,請我共進一兩餐晚飯。老師生活雖也清苦,但有自己的菜地和鍋灶,一日三餐至少可吃上熱菜喝上熱湯,這對于冷天吃涼菜熱天吃餿菜的寄宿生來說,簡直就是奢侈。每次去老師家吃飯,我都有一種過年的感覺。吃的不只是熱菜熱湯,吃的更是榮耀。

        全校近三百號學生,只有我才能享受這份榮耀。我是全校最苦命的學生,也是全校最幸福的學生。

        初一那年深秋,回校時,天氣尚暖,沒想到幾場秋雨過后,冬天提前到來,我正準備回家取棉衣,老天爺忽然下起罕見大雪,真是燕山雪花大如席,一下一個星期,積雪三尺。大雪封山,沒有十天半月化不了,我根本回不去,只好裹著毯子上課。抽調到外鄉(xiāng)修水庫的娘舅,也回不了家,家里只有舅娘一人。據鄰居講,那些天,每到黃昏,舅娘都要點一炷香,在家門口站一會兒,向著學校的方向遠眺,默默祈禱,恨不得變成一只大鳥飛越雪山給我捎去棉衣。而她居然不穿棉衣,說是要和我一起挨凍,這樣遠方的我就不顯得冷了。結果我安然無恙,舅娘卻病了一場,完全是被凍病的。

        我沒有凍死,卻差一點嚇死。

        我是在初二上學期出事的。

        初二上學期開學不久,娘舅挑谷子時不慎摔斷小腿。傷筋動骨一百天,至少這一百天里,娘舅沒辦法接送我了。舅娘膽子比我還小,我是給我三個膽不敢獨走山路,舅娘是給她六個膽,也不敢獨走山路。送時兩個人,舅娘咬咬牙,還敢送;回時一個人,舅娘把牙咬碎,也不敢回??偠灾?,舅娘沒膽送我。

        換成別人,也許就此輟學,我不會,不讀書毋寧死,為了讀書,哪怕路上被人熊吃掉,也要勇往直前。

        我天生喜歡讀書,天生會讀書。

        娘舅對我說,人熊只是個傳說,拿來嚇小孩子的,山院從來沒人見過人熊,人熊毛也沒見過。人家傳你外公和豬公被人熊吃了,那是瞎編的。人都是自己嚇自己,什么妖魔鬼怪,好比那仗勢欺人的狗,你越怕,它越強;你越不怕,它越弱。

        話雖是這么說,娘舅還是不放心,買了一封鞭炮給我,實在害怕的時候,放一顆炮。最響的鞭炮是一萬響,上了二百響的,一律分上下兩層,上層是大炮,俗稱母炮;下層是小炮,俗稱仔炮。娘舅買的是一千響,一千響有筷子長,十幾顆大炮,三十幾顆小炮。還別說,鞭炮壯膽效果明顯,小炮一響,膽量激增,母炮一響,渾身是膽。

        放了八封一千響和六封二百響之后,我終于練出膽量,不用放炮,也敢獨自行走,頗有林深路長我自閑庭散步之氣度。

        無炮行走兩次,出事了。

        那些天,靡靡細雨下個不停,靄靄云霧籠罩四野,林海視線不到十米。去學校路上,行至林海最密路段,發(fā)現路邊側坐著一個身材魁梧長發(fā)披肩,似人非人的家伙。說他似人,是因為其四肢身材酷似人形;說他非人,是因為其沒有穿衣服,全身是毛。

        就在我止步不前,揣測那家伙是人還是鬼、是鬼還是獸的時候,那家伙突然偏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看不得了,我的汗毛和頭發(fā)一齊倒豎起來:是人熊!

        我轉身往回跑。

        山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山院通往鄉(xiāng)里的山路,好似大起大落的拋物線,平路少而短。我當時走到一段坡路上,這段坡有五里之長,往鄉(xiāng)里方向是上坡,往山院方向是下坡。每次聽人講人熊的故事,對方都要諄諄教誨我,遇到人熊,一定要往坡下跑,人熊頭發(fā)很長,下坡時頭發(fā)落到臉上,遮住眼睛,看不清路,跑不快,追不上你。千萬不能往平路特別是坡上跑,這時人熊頭發(fā)飄到腦后,視野開闊,三下兩下就攆上你,莫說人,連兔子都能攆上。諄諄教誨牢記在我腦海,一遇到人熊條件反射般往回跑(只能往回跑,難道往前跑不成),盡管逃跑動作嚴重變形,方法和方向卻無比正確。

        那是多么驚心動魄的逃命過程啊,身前仿佛山崩地裂,身后猶如巨石滾滾,不知跑了多遠多久,一抬頭,山院到了,我大叫一聲,暈倒在地。

        過了一個多時辰,一個身材魁梧長發(fā)披肩的乞丐來到山院,蘇醒過來的我,兩眼發(fā)直,嘴里不停叫著人熊。當乞丐來到祠堂乞討時,我電擊似的渾身發(fā)抖,歇斯底里起來,人熊,人熊來了,掙脫舅娘懷抱,向屋外跑去。

        我從此瘋了。

        山院的夜晚是寧靜的,狗都難得吠上幾聲。我發(fā)瘋后,山院的夜晚也瘋了,惡夢不斷的我,每晚發(fā)出人熊來了的叫喊。凄厲的叫喊穿過破敗的屋頂,像一架中彈的戰(zhàn)斗機,將山院靜謐的夜晚撞得粉碎。

        娘舅和舅娘的心碎了,村人的心毛了。

        我發(fā)瘋后,娘舅本想帶我到縣城看病,到縣醫(yī)院一打聽,根本治不了這個病,不僅縣醫(yī)院治不了,市醫(yī)院也治不了,只得作罷。母親一聽說我瘋了,淚飛頓作傾盆雨,難過得暈了過去。

        娘舅和父親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紅糖水,好歹把她弄醒。母親一醒過來,便手忙腳亂收拾行李,說要跟娘舅一起回去看我。

        出發(fā)之前,母親突然改變主意,喃喃自語道,我不去了,我不能去。娘舅流淚道,你還是不去的好,免得看了心里難受。

        母親:“我可憐的兒,都是我害了你?。 ?/p>

        娘舅:“話不能這么說,是我害了平生。不過你放心,平生瘋了,還是我的好兒子,我會比以前更疼他。平生瘋了,我照樣給他蓋新房討老婆,他永遠是我的寶。”

        母親:“我的兒,你的命好苦喲……”

        娘舅:“果粒,你別難過,我走了……”

        母親:“不難過,我不難過,我怎么可能不難過……”

        母親:“要不,我們把平生接回來吧?”

        當晚躺在床上,母親問父親。

        父親不吭聲。

        母親:“我跟你說話呢,你聾了還是啞了?”

        父親:“我懶得跟你說,一個瘋子,把他接回來做啥?醫(yī)又不能醫(yī),管又沒法管,自找麻煩自尋苦惱,還是待在山院好,眼不見為凈?!?/p>

        母親:“陸興華,你這哪里像當爸的說話,平生不是你兒子?”

        父親:“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

        母親:“你不說人話,我不跟你說了?!?/p>

        母親說罷,側過身,淚水長流。

        父親:“不說就不說,你以為我喜歡跟你說話?!?/p>

        父親說罷,亦側過身,淌下一行清淚。

        從此以后,父親和母親的話越來越少,開始是一天不說一句話,接著是一個星期、一個月不說一句話,患病后,竟然一年不說一句話。父親不僅不和母親說話,也不和子女說話。

        舅娘唯一一次進城,是我姐姐死后。我唯一的姐姐是父母唯一的女兒,仙女一樣漂亮,因為多談了幾次戀愛,不慎卷入一場情殺,實為受害者的她,卻被當作害人者嚴打了,那是改革開放之后的第一次嚴打,當時有個口號:可抓可不抓的,堅決抓;可判可不判的,堅決判;可殺可不殺的,堅決殺。姐姐就是屬于可殺可不殺卻被堅決殺掉的冤魂。

        姐姐被槍斃后,娘舅舅娘一起進城看望父母。舅娘一上車就開始吐,一路吐得翻江倒海,下了車,仿佛漏氣的內胎,軟綿綿癱倒在地,娘舅把她背到家里。

        娘舅不讓舅娘去,舅娘一定要去。娘舅說,你要去,老子一腳踢死你。舅娘哭道,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就是踢死我,我就是把心吐出來,也要去看看姑姑和姑夫,讓他們看看,我姚春容是有良心的人,要是不去,我會難過一輩子,后悔一輩子。娘舅眼睛濕潤了,你個死女人,要去就去,吐死我可不管。

        娘舅本想帶我去,但是我被嚇瘋后,除了祠堂,哪兒也不去。你要是讓我去哪里,我就用胳膊把自己綁在柱子或者樹干上,那胳膊跟死人胳膊似的,很難掰開。好在我從不惹事,別人也不惹我,不去就不去,一日三餐叫鄰居送碗飯就行。

        洗衣服是女人一生的功課。任何一個女人,會對穿衣服產生激情,不會對洗衣服產生激情。七八歲開始洗衣服的母親,沒有對洗衣服產生激情,但是,每當她有心事難過的時候,就會摩拳擦掌向衣服。洗衣量的多少和洗衣時間的長短,與心事大小難過程度成正比。

        心里沒事心里好過的時候,母親是為了洗衣服而洗衣服。心里有事心里難過的時候,母親是為了洗心而洗衣服,洗起來特別投入,一遍一遍地洗,一寸一寸地洗。

        舅娘到外公家后,除了母親和娘舅的衣服,一家人的衣服,基本由舅娘洗。不是舅娘不洗母親和娘舅的衣服,而是母親不讓洗。母親對別人說過,如果讓舅娘洗的話,她對舅娘的不屑,以及她和娘舅的感情,難免被舅娘洗淡甚至洗沒了。

        外婆死的時候,母親在娘家呆了九天,本來頭七第二天,母親可以走的,她愣是多呆了一天,洗了一天的衣服,把娘舅、舅娘、還有我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洗了。

        娘舅接我那天,母親把洗衣盆搬到臥室,洗了大半個晚上的尿布。母親洗一會兒尿布,抱一會兒我;抱一會兒我,洗一會兒尿布,弄得父親無法入睡,罵了聲神經病,抱上枕頭和被子,到辦公室睡沙發(fā)去了。

        那晚,只有三塊臟尿布可洗,母親一遍一遍地洗,一寸一寸地洗,一直洗到天色發(fā)白,洗到娘舅就要挑著我上路了,這才甩了甩兩只沾滿肥皂泡的手,喂了我最后一次奶,踉蹌著、躲閃著跟在其后依依難舍。

        我發(fā)瘋后,母親特意叫娘舅帶來一套我穿不下的衣褲,不時拿出來洗一洗,很快就把那套衣褲洗爛了,內心的痛楚和愧疚,才漸漸平息下來。

        姐姐執(zhí)行死刑那天,一夜未眠的父母一大早起床,臉不洗牙不涮飯不吃水不喝,父親把自己反鎖在房間,困獸般走來走去;母親把自己反鎖在廚房,發(fā)瘋般洗著姐姐的衣服。

        母親最后一次給我洗尿布的時候,在搓衣板上又搓又刷。這一次,母親既不搓也不刷,甚至不打肥皂,先將衣褲平攤在搓衣板上,用手掌熨燙著,然后捧起衣褲,貼在臉上熨燙。當她用臉熨燙姐姐的胸罩時,槍聲響起,母親渾身猛地一顫,用乳罩緊緊套住嘴巴,雙腳跺地,跺得洗衣盆震動起來,繼而跺得全城震動起來……

        與此同時,父親停止走動,一屁股塌進藤椅,從此更加深居簡出。

        縣城很小,小得壯漢東關放個響屁,西關聽覺和嗅覺靈敏的人,能夠聽到響聲嗅到臭味。刑場設在東關幾百米外的河灘,街上沒有車水馬龍,四周沒有建筑工地,縣城空曠而寧靜,槍聲異常響亮。何況父母家就在東關,近水樓臺槍更響。

        槍響之后,母親繼續(xù)洗衣服,這一次,她沒有洗出堅強,而是把自己洗趴下了。

        娘舅和舅娘是在姐姐死后第三天進城的,他們通過有線廣播獲悉公判消息,那幾天下大雪,大雪封山,出不來。但是我聽到了槍聲,我聽到槍聲的時間,與姐姐挨槍的時間分秒不差。當年我被娘舅接走時,姐姐偷藏了我一雙鞋子,每當想我的時候,就拿出來嗅我的氣息。我進城那些天,姐姐夜夜摟著我睡,小狗一樣嗅著我,為的是多沾點我的氣息。我跟姐姐心有靈犀。

        躺在床上的母親,一夜之間死過N回似的。有氣無力的舅娘,不知哪來的力氣,撲到母親床前,又號又啕,我苦命的姑姑喂……

        母親把夢做碎,也絕對想不到舅娘會來看她,回光返照般從床上坐起,姑嫂緊緊擁抱在一起。

        母親拍著舅娘的背,嫂子,你有心了。

        娘舅插嘴,這一路吐的,差點沒把腸子吐出來。

        舅娘亦拍著母親的背,嘶啞著嗓子,我就是吐死,把心吐出來,也要來看姑姑和姑夫。咦,怎么不見姑夫,姑夫呢?

        父親應聲從里屋走出,整個人看上去輕飄飄的,仿佛枯枝上一枚搖搖晃晃的癟果。

        父親朝娘舅和舅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仰天一聲長嘆,不說話。這聲長嘆發(fā)自丹田肺腑,悲愴而不失渾厚,幾乎穿破屋頂。

        娘舅:“妹夫,你要想開點?!?/p>

        父親:“我現在什么都不想?!?/p>

        舅娘:“姑夫,你一定要想開,想得開是仙人,想不開是苦人?!?/p>

        父親:“我給你們做飯去?!?/p>

        舅娘:“姑夫,你別忙了,你現在就是給我做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p>

        父親:“飯還是要吃的。你們坐,我做飯去了。”

        父親說完,搖搖晃晃走向廚房。父親他們住的是平房,包括廚房共有三間。兩間連在一起,另外一間在東,廚房在西,間隔二十幾米,給人一種妻離子散的感覺。母親在工廠食堂上班,上夜班的時候,晚餐在食堂吃,父親只得自己做飯。

        娘舅:“妹夫說的對,人是鐵飯是鋼,天塌下來,也要吃飯,他這么一說,我肚子倒真是餓了?!?/p>

        母親:“哥,天已經塌下來了?!?/p>

        娘舅:“果粒,天塌下來沒關系,吃飽了飯,再把天頂起來?!?/p>

        母親:“我現在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p>

        娘舅:“不吃更沒力氣,吃了就有力氣?!?/p>

        舅娘:“姑姑,你吃我也吃,你吃多少我吃多少,你撐死我陪你一起撐死;你不吃我也不吃,你餓死我陪你一起餓死?!?/p>

        母親:“那好,你吃我也吃,你吃多少我也吃多少,你撐死我也陪你一起撐死;你不吃我也不吃,你餓死我也陪你一起餓死。”

        那餐飯吃得很艱難,吃中藥一般。吃中藥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氣貫長虹一飲而盡,長苦不如短苦;一種是長吁短嘆慢吞細咽,越吃越苦。父親和娘舅采用的是前一種方式,母親和舅娘采用的是后一種方式。

        父親和娘舅吃完,到房間抽煙喝茶去了,無語凝噎,唯有淚千行。

        母親和舅娘,你勸我一口,我勸你一口;我敬你一口,你敬我一口;你罰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古人云,人生得意須盡歡,會須一飲三百杯。她倆卻人生苦難須盡飯,會須一吃三百口。不知吃了多久,不知吃了多少,竟然吃醉了,你一口我一口,爭先恐后狂吐起來。

        這個世界上,有吃醉酒的,有吃醉茶的,有吃醉醋的,有吃醉咖啡的,甚至有吃醉奶的,但從未有吃醉飯的,她倆創(chuàng)造了歷史。

        舅娘:“姑姑,我的心真要吐出來了?!?/p>

        母親:“嫂子,我的心也要吐出來了?!?/p>

        舅娘:“我以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莫往心里去。”

        母親:“我以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也莫往心里去?!?/p>

        舅娘:“平生是你身上掉下的骨肉,你把自己的骨肉給了我,沒有什么對不住我的地方。真正對不住你的是我,我沒看好你的骨肉,好端端一個人,成了那個樣子,我有罪,我要向你請罪?!?/p>

        舅娘說著,趴到地上要叩頭。母親大驚,連忙將她拉起。兩人又抱作一團哭成一團……

        坐車回來的路上,舅娘又決堤般吐了一回,從此沾不得葷腥,一點都不能沾。一沾,就好像坐車進了一趟城,吐得天翻地覆。舅娘開始吃素念佛,成為夫人廟的???。她沒有錢,捐不了香火,就出力,每逢廟會,必上夫人廟義務勞動。

        山院有座高山叫螺山,螺山山高林密,綿延盤亙幾十里,海拔一千九百多米。山頂有座夫人廟,供奉著三位女菩薩,十分靈驗,香火旺盛。每年農歷八月十三、十四兩天廟會期間,四方善男信女,云集而來,人山人海爭相燒香拜佛,祈禱幸福平安。

        搬進祠堂那天起,娘舅沒有一天不想蓋新房。八年后,娘舅好不容易把蓋新房的木料備好,正準備動工,卻失蹤了。娘舅第一天失蹤,第二天就找到了,是在屋后樹林里找到的,七竅塞滿黃土,窒息而死。黃土是他自己塞的,指使者是鬼,鬼讓他迷了心竅。

        母親未能前來奔喪,姐姐死后沒幾年,她的腦子迅速萎縮,娘舅死前一年,她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娘舅死后第六年,母親死了。擔心舅娘吐死過去,父親沒有告知母親去世的消息,也就是說,舅娘和我,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其實我感應到了母親的死,母親死的那天,我的心刀割般疼,疼得不想活了。每個人都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如果你的心是肉做的,母親死的時候,一定會疼的。

        母親死后第四年,我也死了。我死之前,發(fā)生了一件十分靈異的事情。

        村里的祠堂,近二百年歷史,在它落成八十多年后,村里開始傳說它的地下埋著寶藏,緣由是祠堂曾出現白兔,白兔是寶藏的化身,白兔消失的地方,就是寶藏埋藏處。鄉(xiāng)村祠堂相當于西方教堂,村民雖貪戀寶藏,卻無人敢挖?!拔母铩逼陂g人心大惡,祠堂被挖了個底朝天,灌上水施上肥可以直接種莊稼。那以后,大多數村人不再相信寶藏傳說,也有少數村人比如舅娘,堅信地下埋有寶藏,惡人壞人把地挖穿,也挖不到,只有大善人才能挖到。

        那天晚上,我照例坐在祠堂昏暗的大堂里,機械轉動著白多黑少的眼珠。透過天井的月光,是唯一的照明。老天爺呵欠連天,將冰涼的夜風吹進祠堂。突然,一只雪白雪白的白兔,闖入我的視線。白兔從左邊第三根柱子下氣泡般冒出,不緊不慢繞大堂一圈,又氣泡般消失在那根柱子下。

        我大叫起來,兔子,兔子,快看兔子,好白的兔子。

        等舅娘聞聲從房間里出來,白兔已經徹底消失。她雖然沒看到白兔,卻十分相信我的話,遞給我一把鋤頭,讓我朝那根柱子底下深挖。

        山院的秋夜,已露出冬的猙獰,我卻挖得滿頭大汗。挖下鋤頭柄那么深,還是一無所獲,大失所望的我,氣得用鋤頭跟狠敲了幾下墊在柱子下的石墩。不想這一敲敲出了名堂,石墩發(fā)出嘭嘭虛響。毫無疑問,石墩是空心的。墊柱子的石墩,防潮又承重,都是實心的,如果空心,里面一定藏了東西。

        在舅娘的指揮下,我小心翼翼將石墩移出一半,然后到屋外搬來一塊大小相等的石頭,塞到柱子下面。這時我已經二十多歲了,頭腦越來越簡單,四肢越來越發(fā)達,加上舅娘把好吃的都讓給我吃,有的是力氣。

        取出石墩,舅娘左看右看上瞧下瞧,左敲右敲上叩下叩,發(fā)現朝下那面發(fā)出的聲響最虛,拿來斧頭用力一擊,嘩啦一下應聲而裂,里面全是金燦燦的元寶。

        還沒來得及享用元寶,我就死了。割稻子的時候,不小心割破一根手指,傷口遲遲不能愈合,破傷風死了。山院許多人的手指被鐮刀割過,隨手撮點泥巴糊在傷口,或在傷口撒泡熱尿,即可止血療傷,還不行的話,敷上草藥肯定能行。此前,我的手指曾經割破一次,撒泡尿傷口就好了??墒沁@一次,糊泥巴、撒熱尿、敷草藥統(tǒng)統(tǒng)不行,硬是發(fā)高燒燒死了。也許是藏寶之人在元寶上附了魔咒,讓挖寶者不得好死。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是我的命了。但我沒有白死,至少讓舅娘老有所養(yǎng)。

        我滿七后,舅娘把金元寶全部捐給夫人廟,唯一的條件,是讓她削發(fā)為尼。這是夫人廟有史以來,收到的最大一筆香火,夫人廟主持當然同意,無條件同意。

        金元寶是以姚春容和王果粒兩個人的名義捐贈的。姚秋容說,平生是你王果粒的兒子,也是她姚春容的兒子;你王果粒生平生肉身,我姚春容養(yǎng)他肉身;平生用命換來的元寶,有我姚春容一半,也有你王果粒一半;平生不能報答你王果粒的生育之恩,那就用他的命錢,給你捐功德祈福報,下輩子結善果。

        舅娘每天給母親燒一炷高香,給我燒一炷高香,給外公燒一炷高香,給外婆燒一炷高香,給娘舅燒一炷高香,給姐姐燒一炷高香。有人問舅娘為什么不給自己燒,舅娘答非所問:他們超度了,我就超度了。

        舅娘到現在還沒有死,她還會活很久,也許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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