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樹洋
美麗的錯
■齊樹洋
A
城市的上空落著雨,和著風(fēng),涼涼的。
車尾紫紅色的光亮濃重起來。車一輛輛地過去了,過去了。迷濛的眼,終沒能留住那輛乳白色的車。車輕緩地從我身邊滑過,仿佛怕驚醒你香甜的夢,仿佛怕?lián)u掉你蒼白的微笑,最后一朵山花般的微笑。車里有人探出頭來,那是你父親。他用紅腫的眼看我,柔和、慈愛。
乳白色的車消逝了,和你,和你低咽的父母。
城市的上空落著雨,濕濕的,涼涼的。
我該做點什么呢?黃昏里,細雨一點一滴地從鉛灰色的幕布上滴落。這可是你溢出眼角的淚?
寂靜寬闊的街道驟然熱鬧狹窄起來,是下班的時候了。那穿著紅風(fēng)衣瀟灑地騎車的姑娘可是你?那飄蕩在潮濕空氣中的歡聲笑語中可有你甜甜的聲音?
我靜默如秋后街道林立的梧桐。
我品出了一種聲音。這聲音纏綿,憂悒,痛苦……
是臺灣歌手高勝美動人的歌喉留下的。這個年代城里大街小巷傳出的都是這種聲音。
我的眼速蒙上一層霧。
我想把這支歌彈給你聽。你準(zhǔn)會喜歡的。我知道。
我濕漉漉的目光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搜尋,開始還陌生的面孔突然那么熟悉!街上所有的人都有一雙美麗的大眼,一束披肩秀發(fā)。無數(shù)張臉迷亂了我的眼。你倒下了,轉(zhuǎn)彎處。我沖進雨幕,我扶起你,我攙著你,你友好地笑笑,走了,拋下一個紅色的嬌美的背影給我。我傻了眼,那不是你,所有的人都欺騙了我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你躲在樹背后,遠遠地望我,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輕輕舒卷。這笑,如上水灣那股山泉、那縷春風(fēng)。
那支歌,那支歌,纏綿的,舒緩的,抒情的。
夜在樂聲中清晰了面孔。孟冬的風(fēng),很會體貼人,特意給夜配上了兩根胡須。黑色,飄蕩在上空。
而那支歌依舊在翻來覆去地唱,仿佛全城的磁帶復(fù)去翻來都只灌錄了這一首歌。我看著高大并不猙獰的夜,喃喃地念道:
如果你離開我,我也沒話說,都是我的錯,愛你卻不敢說……
過往的車輛也消失了。次第亮起的街燈浮在柏油路面上,朦朦朧朧,桔黃的,深紅的,淡藍的。
雨濕了頭發(fā),濕了褲腳,濕了我心。
我在等,等你。你是從這個路口坐車出去的,你會回來的,怎么忍心丟下孤零零的我?我最了解你。
我又看見了那白色的單人房間,白色的被單,白色的面孔,白色的“十”字車。
街對面那家商店的老板,扭大了音量。
還是那支歌,纏綿的,揪人心肺的。
這座城市的上空,全被高勝美柔情揪人心肺的聲音浸泡著,籠罩著。
這座城市失戀了?
我忽然記起我是在這陌生的城市里行走。
城市的上空落著雨,和著風(fēng),涼涼的。
有一晚歸者撐著一把油紙傘走過。
為什么,為什么,愛,總是迷惑我……高勝美在不厭其煩地唱。
B
我?guī)е鴿夂竦纳轿?,走進了川西北某師專中文系。
夜里,白日堅硬的心兒碎了,濕了印著香爐茶的枕巾。確切的講,我猶如香爐茶,正是香爐茶的隨處可見和對生命的執(zhí)著追求,讓我脫了農(nóng)皮,端上鐵飯碗,在上水灣千多號人的羨慕中走向城市。雖然開學(xué)好幾周了,但想起父母跪拜祖先的虔誠,想起古銅色背脊的鄉(xiāng)民,我鼻子就酸酸的。
這時,你自晚上不黑暗下雨不沾泥的城市向我走來。
世界,有時真大,真大;有時很小,很小,是緣分?是命中注定?我微笑著問過你,你抿嘴不言。
雨,細雨,故鄉(xiāng)常落這種雨,人們常親昵地叫她牛毛毛雨。我漫步在小巷里,無傘,亦無友,第一次行于這陌生城市的一角。
細雨無聲地飄落著。
“我時常漫步在小雨里,在小雨中尋覓”,你走來了,像一個沉思者,若有若無地哼著?!澳阆矚g雨?”
“嗯,”我抬起頭驚疑地望著你。你胸前那枚白底紅字的?;瘴艺J識。
“第一次?”
“嗯?!奔氂隀C靈靈地鉆進了衣領(lǐng)。
我看了看你,高挑的個兒,極嫩極白的膚色,一束披肩秀發(fā),一雙清澈的大眼。
“尋找丁香一樣的姑娘?”
“嗯,”我說,因為我相信眼前的你也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不,我只欣賞戴望舒筆下的她清新脫俗的樣子。”你說。
我深深地埋下了頭。
又落雨了。
晚飯后,一種神奇的力量催促我出校門向右拐,折進這條小巷。在記憶中,人們叫她蘿卜絲巷。左邊是師專附小,右邊是供銷社,通向渡口。斜長,蜿蜒,鋪滿青石板,寬只夠兩人擦肩而過。最美的是夕陽西下或月兒升起,那余暉那朝陽像調(diào)皮的小孩,時而跟人相隨,時而調(diào)皮不見。我來時你已撐一把七月遮陽傘,緩步于光滑的青石板上了。步履輕盈,一抬腳一著地都仿佛是為應(yīng)和著一種美妙的節(jié)拍。
十九歲的血液在胸中涌來蕩去。
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語言枯萎。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得真快真快。
你身上的曲線長大了,我下巴的黑色伸長了。
那時的你,還記得嗎?一雙清清澈澈的眼睛曾容納了好多好多的柔情,好多好多的純情。
飄飄灑灑地落雨了,細細地滋潤著河灘那片青草,悄悄地濕潤了你的發(fā)你的肩,也濕潤了你修長的睫毛。我從不會驚醒你,在這時候。你那從容的步履和瀟灑的姿態(tài),使我常常想起戴望舒長長的《雨巷》。我身心也隨著你有一種灑脫欲仙之感。每次下雨,你都渴望去外面。
你是龍王的小女兒?
我想起了《追魚》中的魚姑娘。
我多么希望能為你寫一首感覺細膩意韻深遠的關(guān)于小雨的詩。
我沒有告訴你。我想做一件使你震驚的事,雖然我是寫小說的。我沒有讓你震驚。我一直沒有寫出,直到星空中的一顆星滑向草地。我現(xiàn)在有時間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寫關(guān)于小雨的詩,好嗎?寫好了一篇篇郵寄給你,你會幸福地收下嗎?
“我們回去吧!”
“……”,我等著你,在紛紛揚揚的雨絲中。
你像一個孤獨者,我突然想起,脫口而出。
“是嗎,我真的像一個孤獨者,那,我這個孤獨者可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孤獨者,”你回眸一笑,說出這詩一般的話。我看見一張輪廓分明的面孔,是你,眼中閃著柔和的光。
那時,這小巷,純情盈滿。也許,你比我更清楚。
“這小巷沒有盡頭,我倆一直走下去多好”。我驚異地張大了嘴。我發(fā)現(xiàn),你比以前沉默多了。
你的眼里閃著淚花,我曾經(jīng)跌進你的淺潭,走不出。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不,”你固執(zhí)地仰起臉。第一次。一股寂寞的神色迅速漫延開來。在你好看的臉上。
以前,我們之間總有一種默契,無論何時,何地。
沉默。雨無聲無息地灑落在我們肩頭。
這一次,和初遇你的那一次,星星都沉沉地睡著。
C
“孩子,身體!”
一雙寬大柔和的手,喚醒了我。那是你父親,沒錯!沒錯!你看見了嗎?
你是坐著這車出去的,你肯定和父母回來了。為何不下車招呼我這遠方之客呢?你!你!哦,你,肯定疲倦了,或者睡著了。
我在車里搜尋,怎么搞的,出門你還躺在你父母身邊,怎么不見了呢?
城市的上空依然落著雨,那支歌依然混和在夜雨中。
纏綿的,憂悒的……
生命歷程外化的三個站,有喜,有憂,有悲歡,有離合。
三月三,風(fēng)箏飛滿天,第一聲啼哭,染綠川西北。
三月三,第一次到郵局取稿費。
三月三,一顆折斷的柳枝
“我們?nèi)肄D(zhuǎn)了。”
我無法看你說話的口形。天色暗淡。我拿著報社的匯款單,希望你的到來。你來了,卻帶來這句話。
我無心思注意你,暮色一步一步地逼近教室。
我不敢在教室里停留。我害怕在黑暗中看到那雙亮晶晶的眼。
“很好。”說完,我失魂落魄地走了,拋下一團窒息的空氣。
我推開虛掩的門,精疲力盡地上了床,給同室的人帶進一個偌大的問號。
屋里很快寂靜。有人拉熄了燈。我咬住被角,被角瞬間潮濕起來。盡管已是三月初,在并不潮濕的川西北一角的我仍覺得有股非常強大的寒流浸入骨髓。
夜靜得怕人。冷冰冰的窗臺,冷冰冰的玻璃,冷冰冰的腳手架上昏睡的眼。
夜露沉重地下著。
我的眼淚又一次滴落在窗臺上。沒有清風(fēng),沒有朗月。
路燈孤單地站在走道上,懶散地發(fā)著紫色的光,越過院墻,投向河心。
朦朦朧朧的光。
靜靜的河水。
人世間啊,如果沒有愛和恨,只有淡淡的一炷香火,情感還會是真空嗎?
憂思的紫色啊,咬碎了我夜間的晨露。
我出了沒鎖的校門,向左拐進水泥道。水泥道陰冷而狹長。街燈布下的光暈象綠幽幽的鬼火。墳、墳灣。我想起故鄉(xiāng)上水灣的大墳灣,聽說大鬼小鬼結(jié)串而行,張牙舞爪,無惡不作。我的心依稀看見了世界末日凄涼的慘象。我惶恐地走啊走,走進了一條小巷,驚出一身冷汗,這怎么是戴望舒遺失油紙傘的小巷,我和你常去的小巷?白熾燈吊在檐角,瘦骨嶙峋抖出一根根帶刺的光芒,神秘地笑著。我突然覺得,有人蓄意要謀害我,在這小巷,在這夜深人靜的小巷,我看見被你扒掉的那個缺口,有人手搭弓箭,我沒命地逃。
我逃回來了,在落寞的多雨的季節(jié),終于,沒人窺見,而且躺在了床上,這樣一躺就是好幾天。你知道嗎?我瞞了你。我說,老家來信有急事,我回家了。
你是最堅強的人,你說。可我,不配,實在不配,在情感上,我是一個膽怯者。
那一夜,雨下得好急好急,我想得好遙遠好遙遠。歐陽修說: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我的血沸騰,冷卻。冷卻,沸騰。淚眼問花花不語!
我不能背棄自己,背棄自己就該遭良心的千刀萬剋。
那一束披肩的秀發(fā),那一雙閃著淚花永不會滴落的眸子,只要一出現(xiàn),我就會想起,我不是為著自己才降生的,而是為著你,我活下來也是為著那束攝人心魂的披肩秀發(fā),那雙眼睛。
很小的時候,我就記得一句話,茨巴爾的,應(yīng)該因為你的存在而讓別人的生活更加幸福。我生活的準(zhǔn)則,對你,我時時提醒自己,告誡自己。
既然我的生存是為了你,我的活著是為了你,我不能因為我而讓你有絲毫的苦痛,使你的生活索然無味沒有光澤。
我從來沒想到要把自己的歡樂構(gòu)筑在你的苦痛之上。
我決意離“家”出“走”,為了不再想你。
我加入了教室后方“南腔北調(diào)”協(xié)會。你的頭于是頻繁轉(zhuǎn)動,別人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
人啊,實在是一個奇怪的東西,當(dāng)你闊步走向新的生活時,卻,眷戀那時有風(fēng)雨的前身。
我很快和協(xié)會脫離了關(guān)系。我心煩意亂,出了教室,又留戀教室??諘绲牟賵鏊朴袩o數(shù)的人找我,非去應(yīng)酬不可。于是,奔波于這兩點一線,極其辛苦。
那束秀發(fā),那雙眼睛,總飄移在眼前,總在不遠處呼喚。幾天來唯一的感覺,你總在哼一支低沉哀傷無詞的歌。每至此時,我的全心靈、全意識、全感情、全神經(jīng)都在呼喚一個清晰好聽的名字,你,澹紅。
背“井”離“鄉(xiāng)”一周,游子歸來了,歸來了,鄉(xiāng)音未改,鬢毛未衰。只是我,眼里多了酸楚的淚,只是你,消瘦了幾許。
深夜中我冥思:愛恨原來是沒有界碑的,世上的難事都匯聚在這一點。
此時,我才真正明白,我走進了一片什么樣的草地。
環(huán)境的變遷,看來并沒有減少痛苦。
我不敢看你,很長一段時間,你也一樣。
我偷偷瞅你,哪知,你也在瞅我,那神情憂傷,熱切,企望又不失脈脈含情。
忘掉一切的不快吧,兩顆受傷的心,重新靠近吧。
我尋找著機會。
“瞧,又下雨了,”有勇氣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說完便垂下了眼瞼,臉有多紅,我不敢正視,我只知道我的臉燙手。
你揚起了頭,眼神里有掩飾不住的溫柔和憐惜,我很不好受,只一句“又下雨了”輕柔得似溪澗山泉的話兒,就消除了我久存的酸澀,語言的穿透力,大,深。
我們走進小巷,戴望舒的小巷。青石板縫里竄出了青草兒,稀稀疏疏地灑在狹長蜿蜒的小巷,三棵兩棵的,深綠深綠,很少有人閑逛了。
你破例地撐著一把傘,和初次相遇那樣,步履更輕盈,體態(tài)更婀娜。我伸手去接傘。好清涼的雨。傘外有束野花兒悄悄開放,我想起了蘭克利特的《舞蹈家卡瑪戈》。
一顆清涼的淚自我久已干涸的心中浸出,是啊,在這人海茫茫中,能夠相逢、相交、相契,是何等難能可貴!為什么,為什么呢?非要后知后覺呢?非要等到面對人世無常,等到失去之后?
我鼻子酸酸的。當(dāng)然不是那種指著我鼻尖叫我林妹妹的滋味。
你忘情地收了傘,一蹦一跳的,歡呼著。雨伶俐地吻著你粉紅色的連衣裙,你高挑的身肢,曲線更豐滿了。我眼里噙滿了淚,我想起了故鄉(xiāng)放風(fēng)箏的小妹妹。風(fēng)箏徐徐升天,小妹妹跑東跑西,雀躍著,高高地揚起小手喊出一串只有她才懂的音符,你可是我的小妹妹?你這混蛋,再別制造那些傷感的事,你沒有看見,你沒有看見,我詛咒自己。因為,一次離別,就是一次小小的死亡。
“到河灘去復(fù)習(xí),好嗎?”一個雨后初晴的午后,真實的景象比王維老人家“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還優(yōu)美空靈。
我沒有說話,看著你溫馨的眼睛。
“你去吧,老師……”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說出編造的謊言,身子顫抖得厲害。我的心,像落進一口冰涼徹骨的深井,在那兒不停地墜落。
你走了,落落寞寞的。
我胸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熱流沖擊著。我本可以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挽著你光滑纖細的臂,懺悔我的不是??晌也荒埽f萬不能!
我不能,我不能和你去。你知道嗎?你是爸媽轉(zhuǎn)正的附屬品,你知道嗎?你家將遷到一個很大很大的城市,一個官員的兒子看起了你。那個城市美得像一朵花一年四季如春。你父母會讓你走的,遲早。我記起了自己生存的意義,人不可無信。
我能忍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遠方?那樣,我的良心,我的道義又何在?
雖然,我們從沒在花前月下說著海誓山盟和卿卿我我,但,相契,是世間一種最熾烈最美好的慕戀方式。你早已融入我的生命。
我開始回避你。
“我那樣真摯那樣溫柔地愛過你,”普希金的詩我讀過,我愛過你嗎?真摯的溫柔的!
我祈求上帝再給你一個像我愛你一樣的人,即使使我傾家蕩產(chǎn),淚灑黃昏。
你啊,你,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開始制造傷感。違心的,違心的。只有這樣,只有這樣。為著你的現(xiàn)在,為著你的將來。也許,你暫時無法理解。我多么渴望你能識破我的陰謀詭計,我又多么渴望你不能理解。
我只有這樣做,你才會幸福。知道嗎?你到四五十年后,我會在19歲的決策下微笑。
我和“阿貓”、“阿鼠”稱兄道弟,熱熱火火地打成一片,阿黃、老狗乃同學(xué)切齒痛恨之人,特別是你。眾人皆睡,唯我獨醒。我出淤泥而不染。
在你的面前,我玩世不恭,放蕩不羈,吞云吐霧。教室的后方,時常硝煙彌漫。同學(xué),敢怒不敢言。有好幾次,你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
“別瞎鬧了,”一天,下樓梯你柔聲說。
“多謝指教,”阿貓一抱拳嚎回。
“承蒙厚愛,”斜歪著身子的阿鼠揶揄道。
你漲紅著臉,兩眼直直地看著我。那眼神,絲毫沒有祈求。我心靈深處的湖動蕩開來。我怕那雙眼睛,那雙含有淚花卻永不會滴落的眸子。
“嗬,小姐費心啦!”我瞞著我的靈魂痛苦地說出。
你沖下了樓梯,歡送你的是放蕩的粗野的笑。也許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緊緊地咬著嘴唇,沒讓那飽含辛酸的淚掉下。
又是在這小巷。路燈將我孱弱的身影拉長又縮短,肆意折磨。我迷迷糊糊像是睡著了。
楓林?。氵€記得那個故事嗎?杜牧優(yōu)美地死去,楓葉的火紅誘惑死了他。楓者,紅是也。楓林,乃取你的“紅”字而成。我沒有告訴你,楓林,我的筆名),舍不得孩子打不下狼,別再牽牽掛掛,別再思思戀戀,別斷送了別人的青春!你,一個農(nóng)家子弟,能給她幸福嗎?楓林,楓林,別喪失了做人的起碼常識,別忘了年幼時的那句名言。愛一個人,不一定都要結(jié)合嘛!她的幸福,也是你的幸福??!
流水的愛意嗬,斬不斷,理還亂。
天冷了。
你白晰的脖子上添上了一條淺紅色圍巾。
時間一點一滴走得真慢真慢。夕陽懸在西天總不落,像一片楓葉,孑然于西天。
我的心平靜了許多,因為不再多思,也慢慢地品嘗出了這愛,宛如河灣中的回流,輕柔如水,飄浮如夢。記憶的傷口也在流逝的時間里愈合。
我的胡子一下子長了許多,顴骨凸現(xiàn)了許多,人憔悴了許多。
我試著用筆,寫,寫我自己。我走向馬致遠的小橋流水人家。流水處有一水磨,吱啞地旋轉(zhuǎn)著古悠的心事。我想聽她深沉的歌。
也就是在這一天,我的傷口又撕裂,水磨的心事人們詮釋不了。水磨旁的你,口含竹葉,葉笛聲清脆婉轉(zhuǎn)。你的身旁,有他,一個極帥的小伙子,地理系的。我看見了那雙眼睛,那束秀發(fā),那是你,不會有錯。我強忍著淚。走開,走向那河水回流處的荒灘。大大小小的卵石橫七豎八于荒灘,在陽光下散發(fā)著鋼青色的輝光。荒灘的景物的色調(diào)是堅硬的嚴峻的。衰草連天意無緒,雁聲遠回蕭關(guān)去。我坐,我臥,任那蕭瑟的秋風(fēng)吹拂著我的發(fā),吹落遠方山坡上的楓葉,一片落寞,帶來秋的悲歌。
我卻在反復(fù)詠唱“天涼好個秋”。
憶文在著《慧劍斷情絲》,李煜仍唱《剪不斷》。我突然覺得。
D
一雙凄惋的手,貼在我瘦削的肩,那是你母親,和你一樣,漂亮,溫柔。十年前種田的農(nóng)家婦人之手。
模糊的意識緩緩流動。我記得我來時你就躺在這里,熟睡。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噢,請原諒,我走進了你的單人房間,沒有你的點頭。你會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假如你還在?我無一絲一毫的抗議。古色古香的香爐下,無懺悔,一如跪拜的虔誠的善男信女,為你,請求你,站在神的背后,監(jiān)督我。
你有時間嗎?我們好好聊聊,十年啦!心事蒼茫,人事滄桑。你看著我,不說,硬把我的淚看了出來。我把我的時間給你,哪怕一點一滴的,你覺得可否?
你是高興的,我看見了微笑的你。你在一塊小小的黑黑的鏡框中向著我,赤誠地微笑。還有一個他,陌生的,他是誰,他怎能和你站在一起?他給了你幸福?
微笑的你看見了我嗎?我在向你靠近??拷?。我站在你的面前,細細地瞧你,還有微笑的他。
我的眼驀地涌上了淚。陌生的他,給了你幸福,千真萬確,給了你幸福。你說過,只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才是幸福的。我豁然明白,我活著是多余的,我的擔(dān)心也是多余的??粗隳菧\露的笑容,甜甜的,寧靜的,淡雅的,我由衷地高興起來。
同時,一種不安升起。
他究竟是誰?他真正給了你幸福?我要問個水落石出。
因為我十九歲的偉大離去,就是為了你今日生活得幸福。至今,我還這樣自我感覺。
你的父親過來了,搖搖晃晃,吸著煙,煙頭忽明忽暗。
“他,一個被感化了的小偷,”你父親的淚盈滿了眼眶,煙頭停在胸前,“死啦,死啦,早在三年前,死得也夠慘的。”他艱難地說完,轉(zhuǎn)身離去,淚水溢了出來,自眼角,渾濁。
純潔如一朵初生的蓮的你,仍在不停地微笑。
我的心像一輛十輪大卡車遍遍輾過,慢慢地被磨成一片薄紙,如蟬翼,透明,隨時都可以飄起來。我寧愿相信,這只是一個夢,一個騙人的夢,盡管這種做法很幼稚可笑。
夕陽西下幾時回?日子沉緩。日子滯重。
一切悲歡,一切離合,皆有定數(shù)吧,大概,瓊瑤說。
他一個小偷,在你的感化下,立志重新做人。凈化了靈魂的他,復(fù)蘇了人性的他,渴望得到你的愛。你走進了他的家,一天黃昏。因你的熱情,你的同情,你的善良,你的寂寞,你的無助,三年前你和他結(jié)合了。你的赤誠你的柔情,你的果敢,徹底改造了他。婚后六七月左右,因誤被卷入一場斗毆,不幸死去。我后來得知,從你為我準(zhǔn)備的日記本中。
我定睛地看了看偎在你身旁的他,一張娃娃臉,放著幸福的光,那神情,倒象好久未見到媽媽的孩子突然撲向懷里。他是享受著你的幸福,你生命的泉滋潤著他,這,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多大的毅力。
我沉默。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屋里,除了你父親那雙血紅的眼,再也找不出暖色的了。一張簡易的床擱在窗子的左側(cè),一張書桌擺在窗口,桌的左上角置一盞臺燈,幾幅掛歷懸于窗子右側(cè)。還有,進門角落的一把傘,七月遮陽傘,紅色已略呈桔黃。
一種亙古的蒼涼侵襲著我。錯亂的心,陪著你。你在黑框里,寂寞嗎?閑淡嗎?
埋葬人,我見過,在落雨的故鄉(xiāng)的小時候,我怕得直哭。我說,棺材,封得嚴嚴實實的,人住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最傷心的還要掩上厚厚的黃土。我害怕,活著的人好狠心,死了還要受氣。你孤獨嗎?
在生離和死別,有一種和諧嗎?住在黑框框的你。
隔壁的聲音,感冒了似的走進來,古典色澤的,我耳邊響起泰戈爾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的聲音:
我要把三百年前
所熟悉的孟加拉姑娘
喚回我的心靈上
一如她早晨和黃昏的模樣
她說話和思索
她眸子流盼的模樣
你是那個孟加拉姑娘!你,系著紅圍巾的你,有著一雙含著淚水永不會滴落的眸子,有著一束披肩秀發(fā)的你,在我生命里留下了痕跡,很深、很深;給了我一份記憶,很濃很濃。
我突然竄出個想法。
“她沒住在這里?”
“很少在,她住在清風(fēng)村小,”你的母親升起了爐子。
清風(fēng)村,你老家那個清風(fēng)村?大大小小幾條山圍成的,有著廣闊的田野,有著細細長長的十來條小船的清風(fēng)村。
“軍竹(男友)死后,她更少回來,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一趟兩趟。就在那間破爛不堪的清風(fēng)村小學(xué)教室行將倒塌的一月左右,她還回來一次??粗H親熱熱、歡歡跳跳的女兒,我和她爸驚詫極了,心中默默地為女兒祝福。那幾天,她實在太快活了。她把她的秘密一直隱藏到臨走前一晚。女兒神秘地亮出一份報,指著報上的你(即我,楓林)說‘他終于走出去了’,女兒一直不知道你的筆名,沒想到,那一面,竟是我們母女最后一面。她拉出最后一個女孩,教室毀滅性地倒塌了,粗大的橫檁,壓在她的頭部,我們得知消息,是在兩天后了?!?/p>
你母親說完,轉(zhuǎn)身走向床邊的箱子。
我的眼前飄過一身影,撐一把七月遮陽傘,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在雨巷,披肩秀發(fā)隨風(fēng)飄灑,灑脫極了,那是你!你!你!
咫尺的你,咫尺的我如隔千山,如隔萬水。
傷情處,高樓忘斷。
“這,給你的,”你母親莊嚴地捧送給我。
一個日記本,封面一個撐傘走進雨巷的嬌美身影。我的淚再次蒙住了眼睛。
我看見你在滴淚,透過夜晚柔和的光,淚光晶瑩,如清晨依附在小草上的露珠。
我的心被一種情咬噬,但,你,千萬別流淚,千萬別悲戚,苦的總是我的心。
我沒有立即打開,我開始思索一個問題:我和你的故事,是否,開始就注定不朽。
一封信。
字,秀麗,一種天然麗質(zhì)的流露,但彎斜得利害。泰戈爾說:人的心靈,在它離去的日子里,行將耗盡一切柔情。
睹物思人,一位詩人大泣曰:我愿和你隔千山萬水,不愿隔一層無情水。
我抖索著拆開信,一如在古銅色塑像下膜拜的父母的虔誠:
我的楓林:
你好!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樣眷戀地叫你。
你在何方呢?
我的頭痛得厲害,我知道我不行了。時間對于我來說,太重要了,太重要了。十年來的相思,化作相思淚,滴在那本日記里,你去尋回那顆心吧!我請求你原諒我,原諒我!我的頭痛得確實厲害。還記得幾句零散的詞嗎?在詞里找吧,找吧,我們曾失落的。
(我倦?yún)拤m世的血液,闖撞著脈管,在一瞬間,我的血液年輕了!我不能自已,我伏在你母親膝上。我的淚無聲無息的流著,流進括號里)。
欲寄彩片戔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山長,水闊,是啊,彩片戔寄何處呢?你來的那封熱情洋溢的信,我含淚引火了。五年后,我請你參加我的婚宴,那是一個舉世的騙局。你沒來。至今,我仍獨來獨往。六年后,你收到的回信總是 “查無此人”,又是一個騙局。)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夢中,我曾多次驚醒隔壁的母親。夢醒總伴幾多苦澀,幾多哀愁。夢因,只有你知道)。
明月不知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清涼的月??!庭院深深,為何,關(guān)閉自己的情絲,不解人間悲歡離合)。
何當(dāng)共剪兩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席慕容說,你若曾是江南采蓮的女子,我必是皓腕下錯過的那一朵;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焚燒著,陪伴過你一段靜穆的時光)。
不怕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fēng),吹夢成千古。
(驀然間,我默默回首,逝去的脈絡(luò)歷歷在目,痛苦和歡樂,來自何處?來自何處?難道我信守的諾言錯了,錯了,那十九歲的英明決策?)
我的頭痛得厲害,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東西了,我……
逝者如斯夫!
你去了,去得這樣匆忙,這樣匆忙。
門角的七月遮陽傘,等著你,等著你。
你去了,好匆忙,好匆忙,當(dāng)大地震動的時候,死在清風(fēng)村小的一根橫檁下,和十幾年來郁集的情感一起。
死,只是進入另一層次的生命,并不能隔絕生者和死者的愛。
我突然大徹大悟。
原來,我們愛過的和恨過的,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
離開你,一個錯,美麗的?。?/p>
十年來我用淚水、用微笑、用自豪、用真誠、用精心構(gòu)筑的防線坍塌。感情如弓?愛情如失?這是一個伴隨人類社會而來的古老的謎。
一切真實的事實向前邁進了一步,便成了凄楚的回憶。想不到,我們在人生年輕的那段舞臺上,導(dǎo)演了一幕悲?。幌氩坏?,我年幼時的一句臺詞,竟用了你短促的一生去兌現(xiàn)。
如果,生者能夠代換死者,我們互換一下吧,讓我去,讓我去享受那句話的罪惡吧。
城市的上空月兒升起來了,很是清晰;雨兒住了;風(fēng)兒住了,酒似的芳香,彌散。
我記起你為我準(zhǔn)備的日記本的扉頁,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
夜涼如水,淚似霧。
明天,不會再有雨。大地,也會更加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