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珺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論夔州山川對杜甫詩歌的影響
常 珺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詩圣”杜甫在夔州寓居近兩年時間,留下430多首詩歌,幾乎占其全部創(chuàng)作的三分之一,很多為其代表作。夔州特有的雄奇山水帶給杜甫感官上的獨特體驗和寫作素材,激發(fā)了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夔州詩別具一格的原因有很多,夔州山水和杜甫暮年心境的契合互動則是杜甫夔州詩取得巨大成就的重要原因。
杜甫;山川;暮年;心境;互動
杜甫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有三個高潮:安史之亂前后為第一個高潮,漂泊秦州、成都時期為第二個高潮,寓居夔州時期為第三個高潮。在最后一個高潮中創(chuàng)作的詩篇,無論數(shù)量之多,內(nèi)容之豐富,藝術(shù)手法之巧妙,思想性之強,都超過了前兩個高潮。”[1]夔州詩是詩人一生中最成熟的作品,前人對杜甫的夔州詩有極高評價,如王十朋說:“夔州三百篇,高配風雅頌”(《夔州七賢·少陵先生》)。杜甫自己稱贊為“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
“后武(嚴武)死,蜀中大亂,他乃偕家屬避居于夔州。此時他為55歲?!盵2]在一年零十個月的夔州生活中,杜甫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嚴謹態(tài)度,全身心投入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其詩歌取得的藝術(shù)成果與夔州的地理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
清代施閏章《李朗仙江淮草序》云:“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人,皆生于蜀者也。杜甫詩入夔州以后,蓋久客于蜀者也。說者皆謂得山川之助。”[3]前人亦云:“天教少陵傳秀句,故教遷謫上瞿塘?!辟缰萜纣惖纳剿|動了杜甫的心弦,使得山川之靈和詩人之魂在感應(yīng)中互動,在互動中融合。
據(jù)《舊唐書·地理志》記載,夔州屬山南東道,“舊領(lǐng)縣四”,分別為奉節(jié)、云安、巫山、大昌,州治奉節(jié)縣,“在京師南二千四百四十三里,至東都二千一百七十五里”[4]。夔州地處長江三峽中瞿塘峽的西端,“當全蜀之口,堅完兩川,間隔三楚,憑高控深,咽喉巴峽,鎮(zhèn)以滟滪,扼以瞿塘,水陸津要”[5],“夔州自古為長江上游軍事重地,南北朝、隋唐時代,常置軍府,兼統(tǒng)三峽上下千里沿江諸州,故有夔府之名”[6]1145。
南齊虞羲《巫山高》說:“南國多奇山,荊巫獨靈異。”夔府有著名的巫山、夔峽、瞿塘峽、滟滪堆,以險峻奇幻見稱,正所謂“水有瞿塘、滟滪,山有赤甲、白鹽,形勢險天下。”[7](王十朋《武侯祠堂記》)韓越《夔城記》載:“兩山峭峙,一水掀騰。西南近江,城于江渚,則舟楫不能越;東北近山,城于山崿,則石矢不能加?!盵7]杜甫夔州詩中不止一次地將夔州稱為絕塞,這與夔州的地理形制是息息相關(guān)的。
“三峽扼長江中游,自夔府至宜昌約三百公里,河床為兩岸崇山所束,既仄且深。蜀江匯集中國西南青海、川、康、滇、黔諸省河流,水量已極豐盛,流至夔門,為峽谷所隘,而降差又極大,故流勢湍急,奔騰洶涌,狀至險惡”[6]1155,杜甫詩云:“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又云:“高江急峽雷霆斗,翠木蒼藤日月昏。”這些描繪的都是夔州險山惡水的實景。
巫峽在夔州巫山縣西,楚置巫郡?!肚G州記》:“信陵縣西二十里有巫峽?!盵8]巫峽是三峽中最險峻的一段峽谷。
瞿塘峽為長江三峽之首,兩岸懸崖壁立,江流湍急,山勢險峻。《樂府解題》曰:“瞿,盛也;唐,陂池也。言盛水其中,可以行舟也?!庇衷疲骸跋膭t為瞿,冬則為唐?!盵9]305白居易《夜入瞿唐峽》一詩云:“瞿唐天下險,夜上信難哉。岸似雙屏合,天如匹帛開。逆風驚浪起,拔念暗船來。欲識愁多少,高于滟滪堆。”范成大《吳船錄》通過正面描寫和側(cè)面描寫極其細致地寫出瞿塘和滟滪之險:“十五里,至瞿塘口,水平如席。獨滟滪之頂,猶渦紋瀺灂。舟拂其上以過,搖櫓者皆汗手死心,面無人色。蓋天下至險之地,行路極危之時,旁觀者盡皆驚阻?!盵10]
滟滪堆,也稱“淫預(yù)石”,是瞿塘峽口江流最急處的一座礁石。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云:“水門之西,江中有孤石,為淫預(yù)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則沒?!盵11]497李膺《益州記》云:“滟滪堆,夏水漲,沒數(shù)十丈,其狀如馬,舟人不敢進。故曰滟滪,又曰淫豫,言舟子取途不決水脈,故猶豫也。”[9]303《樂府詩集》云:“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流?!盵12]清光緒《奉節(jié)縣志·山川》載:“滟滪石灘,在江下游瞿唐峽口,離城十里。該灘大石在江心屹立,左右漕口二道,每年自四月起至十月止,江水泛漲,水淹大石,噴漩洶涌,波浪曲折;船被水催,往往觸石而碎。其深無底,為大水極險之灘。”[7]
瞿塘峽和滟滪堆已經(jīng)將“行路難”的主題發(fā)揮到了極致,但夔州山川之險要更加表現(xiàn)出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據(jù)《奉節(jié)縣志》載:“赤甲山,治東十五里,不生草木,土石皆赤,如人袒背,故曰赤甲。一名火焰山?;蛟茲h巴人赤甲屯兵于此,因名。白鹽山,治東隔江十七里。崖壁高峻,色如白鹽。張珖書‘赤甲白鹽’四大字于上。與赤甲山夾江對峙,為蜀咽喉。白帝山,在縣東十三里。高聳特峙,與赤甲山相接?!盵7]夔州本府除了這三座著名的山外,還有臥龍山、麝香山、筆架山等,雄奇險峻,巍峨挺拔。
杜甫的夔州詩多是前半部分寫景,后半部分抒情,《返照》一詩對杜甫在夔州的總體心境和創(chuàng)作有充分的反映:
楚王宮北正黃昏,白帝城西過雨痕。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衰年肺病唯高枕,絕塞愁時早閉門。不可久留豺虎亂,南方實有未招魂。
黃生評價曰:“前半寫景,可作詩中圖畫。后半言情,能濕紙上淚痕。”杜甫在夔州的心境被黃生概括為:“年老多病,感時思歸?!盵13]1337老年杜甫患有肺病、風痹、瘧疾以及眼暗、耳聾、腳疾等疾病,身體上的病痛導致其情感波動,客居他鄉(xiāng)缺乏歸屬感和境遇不順則令他苦不堪言。夔州詩中充滿了老病異鄉(xiāng)的無奈和對故園的魂牽夢縈,“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老病》),“江月光于水,高樓思殺人。天邊長作客,老去一沾巾”(《江月》),“為客無時了,悲秋向夕終”(《大歷二年九月三十日》),“長作客”、“無時了”寫出詩人內(nèi)心隱隱的擔憂。“峽險江驚急,樓高月迥明。一時今夕會,萬里故鄉(xiāng)情。”(《季秋蘇五弟纓江樓夜宴崔十三評事韋少府侄三首》其一)杜甫獨居東屯時,有友人前來探望,更激起回鄉(xiāng)之情。夔州春天的景色不同于北方,但滿腹客愁的杜甫并沒有為之動容,“絕知春意好,最耐客愁何。……故園不可見,巫岫郁嵯峨。”(《江梅》)。“滄江白發(fā)愁看汝,來歲如今歸未歸”(《見螢火》),白發(fā)老翁借螢火蟲感懷,擔心自己何日才能重歸故里?!扒镲L楚竹冷,夜雪鞏梅春?!?《送孟十二倉曹赴東京選》)大歷二年秋,杜甫送朋友參加選官考試,希望他在閑暇之余能到自己家鄉(xiāng)鞏縣去探望一下雪中的梅花,以解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
“漂泊感、孤獨感和對死亡的畏懼感是杜甫晚年人生情感的基調(diào),在這些情感的支配下,杜甫的精神生活呈現(xiàn)出焦慮、無助、絕望的特征?!盵14]漂泊感和害怕孤獨是杜甫在夔州老年心態(tài)的重要表征,“萍蓬無定居”(《將別巫峽贈南卿兄瀼西果園四十畝》)借用“萍”、“蓬”意象暗示自己的漂泊狀態(tài),他在《課伐木》一詩中自言“衰年怯幽獨”,夔州兩年帶給他前所未有的孤獨感。杜甫在夔州沒有知心朋友,“亂離朋友盡,合沓歲月徂”(《遣懷》),“親朋滿天地,兵甲少來書”(《中宵》),也很少參加社交活動,“不愛入州府,畏人嫌我真”(《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杜甫夔州詩多處用“雁”的意象表達漂泊難歸的寂寞,“一聲何處送書雁,百丈誰家上水船”(《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由鴻雁傳書而思故鄉(xiāng),“老馬終望云,南雁意在北”(《客堂》)由歸雁北飛而盼望自己也能北歸,他在《孤雁》詩中寫道:“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把自己比喻成失群的孤雁,孤獨地飛翔在天際。失去了朋友,遠離了親人,杜甫獨自老病在無人知曉的天南之隅,倍感凄涼。對死亡的畏懼是杜甫在夔州心態(tài)的又一表現(xiàn),他在夔州時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了死亡的意識,在許多詩篇中直接或間接地表達出來。如《客堂》詩云:“棲泊云安縣,消中內(nèi)相毒。舊疾甘載來,衰年得無足。?死為殊方鬼,頭白免短促。”他害怕自己成為客死異鄉(xiāng)的殊方鬼。死亡臨近時他只能傷心落淚:“汝曹催我老,回首淚縱橫”(《熟食日示宗文宗武》)。他的贈別詩中也充斥著對死亡的畏懼,《送殿中楊監(jiān)赴蜀見相公》詩云:“人生在世間,聚散亦暫時。離別重相逢,偶然豈定期。送子清秋暮,風物長年悲?!痹娭锌畤@此時一別,再無會期。漂泊流離之苦與客死他鄉(xiāng)的恐懼是杜甫暮年憂患意識的真實反映。
夔州時期,“胸懷壯志而屢躓屢起,又屢起屢躓,使杜甫負擔著一個充滿漂泊感、挫折感和壓抑感的心靈。”[15]697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逃避促使他經(jīng)?;貞涍^去,他作了許多回憶往事之詩。程千帆、張宏生認為:“夔州的回憶和反省詩,是杜甫生活在特定時期中的特定心情的產(chǎn)物……在這些詩篇里,杜甫對過去理想破滅的悵惘,對現(xiàn)在時局紛亂的憂慮和對未來道路的朦朧希望,在一起交織著、翻騰著?!盵16]他在夔州主要回憶什么呢?“杜甫夔州詩中的回憶包含下列四個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是回顧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第二是追憶自己所敬愛的當代優(yōu)秀人物。第三是反思唐帝國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過程。第四是緬懷歷史上的優(yōu)秀人物?!盵17]杜甫用回憶過去的歲月填充他孤寂、哀愁的心靈世界。
杜甫到夔州后,“在意識里將自己定格為了一個在遙遠天邊漂泊的亂世中被拋棄而依舊牽念國與君、熱愛百姓民生的、衰病窮苦的老人?!盵18]杜甫此時已經(jīng)遠離了政治中心,但他仍然有一顆強烈的憂世之心,他時刻關(guān)注著社會狀況,仁民愛物、民胞物與,為天下蒼生振臂而呼,他“歷經(jīng)艱辛,四處漂泊,以平民的身份深入民間,與普通百姓交往,身無分文卻心懷蒼生憂樂,處于江湖卻時念廟堂安危,窮而不墜報國之志,老而益堅憂民之心。其憂國憂民之志,可表日月”[19]。柳司馬遠道而來,杜甫并沒有與之寒暄,而是首先過問兩京的情況:“有使歸三峽,相過問兩京”(《柳司馬至》)。大歷年間,雖然唐帝國的危機已經(jīng)過去,但是整個社會并沒有太大的好轉(zhuǎn),唐王朝遭受著內(nèi)憂外患,人民繼續(xù)生活在水深火熱中,詩人仍然“以仁者情懷觀照周圍的現(xiàn)實,從而在時事詩化的過程中融入深厚大地的呻吟與憂患”[15]512,杜甫在他的一生中,總是以他最大的可能關(guān)心世事蒼生,他既崇高又平凡的人格永遠讓后人高山仰止。
《文心雕龍·明詩》:“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盵20]詩情的涌動有待外界事物的觸發(fā),范晞文稱杜詩“景無情不發(fā),情無景不生”[21],杜甫夔州詩得“山川之助”尤多,歷來論者多認為“山川之助”表現(xiàn)在杜甫對夔州山川形勝的精彩描繪,為后世的三峽山水詩奠定了美學基礎(chǔ),成為夔州詩藝的經(jīng)典范式,夔州山川為杜甫帶來豐富的詩歌題材,但極少注意到夔州詩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夔州山水和杜甫心靈的契合。
夔州山川最大的特點是大起大落,這種大起大落的山川最容易對兩類人產(chǎn)生大的觸動:一類是境遇悲涼的人,另一類便是英雄豪杰,杜甫屬于前一類。夔州山川與杜甫生活的平原地區(qū)有巨大落差,極易導致杜甫心理失衡,加劇漂泊感和孤獨感。杜甫的故鄉(xiāng)在黃河流域的兩京地區(qū),洛陽是他的“第一故鄉(xiāng)”,長安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22]嚴格意義上說,杜甫的家有四處:河南鞏縣的瑤灣村、河南偃師的陸渾莊、都城洛陽和長安城南的杜陵。這四個地方都在中原地區(qū),洛陽和長安是中原的核心,因此,在杜甫的詩中,“中原”二字具有故鄉(xiāng)的含義。中原的山水與夔州的山水有很大區(qū)別。唐太宗元年,分天下為十道:一曰關(guān)內(nèi),二曰河南,三曰河東,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隴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劍南,十曰嶺南。[23]959杜甫家鄉(xiāng)所在的河南道屬于中原地區(qū),其名山:三崤、少室、砥柱、蒙、嶧、嵩高、泰岳。其大川:伊、洛、汝、潁、沂、泗、淮、濟。[23]981三崤包括盤崤、石崤、千崤之山,形勢險要,自古以險峻聞名。砥柱,狀若柱子,“自砥柱以下,五戶已上,其間百二十里,河中竦石桀出,勢連襄陸,蓋亦禹鑿以通河,疑此閼流也。其山雖辟,尚梗湍流,激石云洄,澴波怒溢,合有十九灘,水流迅急,勢同三峽,破害舟船,自古所患。”[11]61-62“伊水歷崖口,山峽也。翼崖深高,壁立若闕,崖上有塢,伊水徑其下,歷峽北流,即古三涂山也?!盵11]234《左傳》昭公四年,司馬侯曰:“四岳、三涂、陽城、大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也?!盵24]雖然河南道的名山大川也具有險峻和水流湍急的特征,但河南道總體地勢平坦,這和夔州的地形特征有極大區(qū)別。
楊義認為:“感情包含著各種生命要素,包含著生命面對社會現(xiàn)實和自然景觀的感觸反應(yīng)、情緒沖動、曠達消解、焦慮欲望,感情的冷卻也就是生命的死寂。感情既為詩學共振體制提供內(nèi)在的能量或動力,感情本身的真實存在形態(tài)又并非單純,愈是閱歷深的人愈不單純,所謂感慨萬端就是其復雜性和復合性的表達。因此,杜詩抒情的共振機制,首先表現(xiàn)為感情共振,表現(xiàn)為感情內(nèi)部多種生命要素之間以及感情與環(huán)境之間的共振?!盵15]666巫山巫峽的大起大落激發(fā)了杜甫“由于顛沛流離、功業(yè)未就、親友難聚、窮困潦倒、年老體弱而產(chǎn)生的漂泊感、寂寞感、蕭瑟感、滄桑感,同時亦有對國家正處于多事之秋的慨嘆”[25],使得感情與環(huán)境之間產(chǎn)生了共振,杜甫的夔州詩借用“巫山”、“巫峽”、“三峽”、“江峽”等意象來表現(xiàn)白首無成的生存境遇、漂泊孤寂之感和壯志難酬之嘆,詩人感物吟志、移情入物,意與象達到了渾然一體的境界。
傅光曾從關(guān)鍵詞的角度來統(tǒng)計杜甫夔州詩的寫景和言情的內(nèi)容。[26]筆者據(jù)傅光的統(tǒng)計結(jié)果和仇兆鰲《杜詩詳注》做進一步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杜甫夔州詩言情的詞中“風塵”一詞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一共出現(xiàn)16次,有多處是詩人自喻“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五首》其一)的境況。杜甫登臨遠望,巫山、巫峽的景象激發(fā)了詩人漂泊的苦難,于是詩人便通過創(chuàng)作詩歌來求取精神寄托和心靈安慰。杜甫詩云:“積水駕三峽,浮龍倚長津?!?《別蔡十四著作》)“朝朝巫峽水,遠逗錦江波?!?《懷錦水居止二首》)“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詠懷古跡五首》其一)“巫山猶錦樹,南國且黃鸝?!?《復愁十二首》其十)可見,“人與自然之間存在內(nèi)在的異質(zhì)同構(gòu)關(guān)系”[25],奇險俊俏、大開大合的夔州自然山水促使杜甫清醒地審視漂泊境遇,故鄉(xiāng)的可望而不可即帶給他深深的無力感,使他發(fā)出“巫峽千山暗,終南萬里春”(《喜觀即到復題短篇二首》)的嘆息。兩相對比,杜甫更青睞終南的景色,實際上流露出對長安的思念,長安才是他精神的家園,是他心中最渴望回歸的故鄉(xiāng)。
在杜甫的夔州詩作中,“白頭”出現(xiàn)了15次,這不僅顯現(xiàn)出老病相侵的現(xiàn)實困境,還形成了一種白首無成的悲涼意緒,如:“開襟仰內(nèi)弟,執(zhí)熱露白頭?!?《毒熱寄簡崔評事十六弟》)“白頭老罷舞復歌,杖藜不睡誰能那?!?《夜歸》)“團圓思弟妹,行坐白頭吟?!?《又示兩兒》)“若無青嶂月,愁殺白頭人?!?《月三首》)?!邦^白”、“白首”、“白頭”、“白發(fā)”,這些詞語的頻繁出現(xiàn)傳達出詩人懷才不遇、壯志難酬而身先老的悲涼心境?!霸谥袊幕?,作為悲劇意識的消解因素,持續(xù)了最長的時間,具有最強大的力量的,就是自然。”[27]杜甫是帶著一腔憂憤之情奔向自然的:“徐步移班杖,看山仰白頭”。(《曉望白帝城鹽山》)夔州的山川風物成為他情感的投射物,夔州本就是偏遠的蠻夷之地,古稱“巴子國”,大起大落的山川猶如他的心境,荒涼凄愴。環(huán)境、命運、心境共同成就了他的夔州詩。當杜甫以自然來消解自己的悲劇意識的時候,他采用的是移情的方式,這種方式消解悲劇意識的能力是最低的,只有夔州荒涼凄寂的自然才能承受得起他的悲涼之心。因此,當這些荒涼的環(huán)境顯示出疏遠性、刺激性的一面時,實際上折射出了杜甫內(nèi)心的悲涼感。杜甫夔州詩中的自然并不是與人對立的,而是他心境的表現(xiàn)和象征,他以山水來表現(xiàn)自己蒼涼悲壯的心情:城尖徑昃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白帝城最高樓》)
詩中所描述的自然山水既是夔州真實的景色,也是情感的旋律?!皪{坼云霾”、“江清日抱”是實景,表現(xiàn)了深山大谷中山石的奇絕險怪,喻指當時社會形勢的動蕩不安和潛伏的種種危機。在寫完夔州地勢險峻之后,詩人筆鋒一轉(zhuǎn),指向了自己,“杖藜”、“白頭”,可見其年老多病,作者登上“最高樓”遠眺,本來想借觀賞風景來消解自己的悲劇意識,“但闖入眼前的景物反倒勾引出更多的愁思來,世事的辛酸,人生的不平,濃縮在這一問一答之間”[28]。夔州山水和杜甫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同病相憐者。
“寂寞”一詞在杜甫夔州詩中出現(xiàn)了13次,“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園平居有所思。”(《秋興八首》其四)“向來憂國淚,寂寞灑衣巾?!?《謁先主廟》)具體來說,杜甫在夔州的寂寞情懷是一種心系故園的情懷,是一種心憂國家的情懷,“遠游雖寂寞,難見此山川?!?《季秋江村》)《杜詩詳注》卷二十引明末清初學者顧宸的說法:“公方圖出峽,而曰‘難見此山川’,則知出峽之故,非為山水不可居也?!盵13]1778夔州既雄壯又險惡的山川帶給杜甫的是前所未有的視覺沖擊,他并不厭惡夔州山川,而是害怕山川勾起他的愁緒:“不是煩形勝,深慚畏損神?!?《上白帝城二首》其一)北宋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說:“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盵29]夔州特有的雄奇山水與杜甫寂寞苦悶的心情完全合拍,二者成了彼此的“知音”。
夔州特有的雄奇山水帶給杜甫感官上的獨特體驗和寫作素材,激發(fā)了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夔州詩顯得別具一格的原因有很多,夔州山水和杜甫暮年心境的契合和互動則是杜甫夔州詩取得巨大成就的重要原因。
[1] 馮仲祥.淺談杜甫夔州詩的人民性[A].杜甫夔州詩研究文集[C].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
[2] 鄭振鐸.文學大綱[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3] (清)施閏章.學馀堂文集[M].臺灣: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6.
[4] (后晉)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5] (明)吳潛.夔州府志[M].明正德八年刻本.
[6]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M].臺北:坤記印刷有限公司,1986.
[7] (清)曾秀翹主纂,(清)楊德坤撰(續(xù)修),四川省奉節(jié)縣志編纂委員會點注重印.奉節(jié)縣志(內(nèi)部發(fā)行)[M].重慶:四川省奉節(jié)縣印刷廠,1985.
[8] (宋)王應(yīng)麟撰,張保見校注.通鑒地理通釋校注[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
[9] (明)曹學佺撰,劉知漸點校.蜀中名勝記[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
[10] (宋)范成大.吳船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1] (北魏)酈道元撰,譚屬春,陳愛平點校.水經(jīng)注[M].長沙:岳麓書社,1995.
[12] (宋)郭茂倩撰,聶世美,倉陽卿校點.樂府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3] (清)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4] 封野.杜甫夔州詩疏論[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7.
[15] 楊義.李杜詩學[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16] 程千帆,張宏生.晚年:回憶和反省[J].中國社會科學,1986(1).
[17] 莫礪鋒.杜甫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
[18] 陳默.杜甫夔州詩歌研究[D].內(nèi)蒙古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
[19] 程韜光.詩圣杜甫[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0.
[20] (南朝)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中華書局,2014.
[21] (宋)范晞文.對床夜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2] 葛景春.杜甫懷鄉(xiāng)憂國的思想情結(jié)[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7(3).
[23] (宋)歐陽修.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4]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5] 周倩.論杜甫詩歌的漂泊意識[D].南京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3.
[26] 傅庚生,傅光.杜甫論集[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6.
[27] 張法.中國文化與悲劇意識[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28] 楊景春.杜甫夔州詩的情感世界[J].重慶師范大學學報,2007(3).
[29] (宋)歐陽修.歐陽修散文全集[M].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6.
【責任編輯 馬 ?!?/p>
The Influence of Kuizhou Landscape on Du Fu’s Poems
CHANG Jun
(CollegeofLiterature,ChongqingNormal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During the two years Du Fu lived in Kui Zhou, he wrote more than 430 poems which account for one-third of his writings. Many of the poems are Du Fu’s masterpieces.The unique magnificent landscape in Kuizhou brings Du fu particular experiences and writing materials, and sparks his inspiration of poems.There are many reasons for his distinctive poems, and the most important one is the conformance of Kuizhou landscape and his elderly state of mind.
Du Fu; landscape; declining years; state of mind; interaction
2015-06-11
?,B(1991-),女,山西晉中人,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I222.7
A
1008-8008(2015)05-00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