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蔚榕

(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歌自出版至今一直受到眾多讀者的追捧，也受到了國內(nèi)外學者的高度評價。普拉斯將其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包括自殺經(jīng)歷和她與英國詩人泰德·休斯的情感糾葛等融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用詩歌表達強烈的個人情感與人生體驗。同時，普拉斯也關注社會、歷史、政治問題，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中書寫被壓抑的女性自我。在她的詩歌中，不可忽視的是以女性自白話語描繪的在黑暗、緊張、恐怖的世界中痛苦掙扎的社會邊緣人。普拉斯的哥特式書寫體現(xiàn)了詩歌強烈的暗恐性(the Uncanny)。繼承了傳統(tǒng)哥特文學的特點，在哥特式自白中，普拉斯用其獨特的詩歌藝術表達了被壓抑的自我，激發(fā)他者的反抗。

一、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創(chuàng)作與哥特文學傳統(tǒng)

哥特文學起源于18 世紀的英國，其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驚險懸疑，常以幽森的古堡、神秘的荒野為背景，借助兇殺、復仇、幽靈、瘋癲等一系列哥特元素，營造恐怖氣氛，帶給讀者以審美體驗。根植于社會、歷史、政治和文化語境中，哥特文學通過描寫暴力與恐怖，揭露社會政治、文化意識等問題。從最初因通俗文學而暢銷，到之后被大批作家盲目追隨，而導致哥特作品的語言粗糙、情節(jié)固化，哥特文學曾一度不被批評界認可。隨著英國浪漫主義文學對哥特風格的借鑒，到維多利亞時期哥特文學走過低潮，產(chǎn)生了《呼嘯山莊》《白衣女人》等名篇。自19 世紀之后，哥特文學在新大陸的美國發(fā)芽，詹姆斯·庫柏、愛倫·坡、納撒尼爾·霍桑、威廉·?？思{等一大批作家先后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經(jīng)典的哥特文學。

雖然普拉斯的詩才在她8 歲時就已顯現(xiàn)，她也靠寫作賺得不菲稿費，但是其詩歌在英美詩界并未引起較大波瀾。直至在她自殺后，由泰德·休斯整理出版她的詩集《愛麗爾》問世，普拉斯的詩歌才在英美詩界轟動一時，并受到了女權主義者的追捧。早期學者將普拉斯歸為自白派詩人，事實上普拉斯的早期詩歌的確受到以羅伯特·洛厄爾為代表的自白派詩歌的影響，她在詩歌中真實地書寫生活以宣泄敏感的個人情感。后來，她借鑒了休斯詩歌中的神秘主義風格，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融入超現(xiàn)實主義元素，塑造了眾多神話原型?！?埃倫·莫爾斯)將她的創(chuàng)作實踐視為以‘幻想超越現(xiàn)實，怪異戰(zhàn)勝尋常，超自然取代自然’的女性哥特主義傳統(tǒng)的延續(xù)?！保?］99普拉斯的哥特式寫作方式與同時代詩人的影響不無關系，同時，普拉斯也受前輩詩人及國外詩歌的影響。克里斯蒂娜·布里茨拉基絲對比了普拉斯詩歌與愛倫坡、波德萊爾等人作品中哥特元素，認為普拉斯借鑒了小說、詩歌、電影文學中的哥特元素，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帶來了戲劇化的特點。［2］129拋棄詩歌形式上的束縛，普拉斯在內(nèi)容上尋求創(chuàng)新。她利用其獨特的女性感悟，用恐怖元素編織情節(jié)，以自白的形式，強有力地為被壓迫的他者呼吁。

二、西爾維婭·普拉斯詩歌中的哥特元素

在傳統(tǒng)哥特文學中，人物形象多為邪惡的暴君、駭人的幽靈、不幸的女性等。作家通過塑造對柔弱形象摧毀的邪惡形象，形成富有張力的恐怖情節(jié)。批評家將哥特文學分為男性哥特文學與女性哥特文學。相比于男性哥特文學中著重描寫的男性主人公在社會和家庭生活中具體的血腥、死亡情節(jié)，女性哥特往往圍繞女性自身經(jīng)歷展開，聚焦于女性在與社會、家庭中的男性暴力抗爭中的恐懼與焦慮。

普拉斯的詩歌明顯繼承了女性哥特文學傳統(tǒng)，書寫女性自我在家庭中男性暴力陰影下的抗爭，同時，普拉斯在其大屠殺詩歌中也繼承了男性哥特文學宏大的歷史敘事。在普拉斯詩歌中，恐怖的主體往往不是邪惡的魔鬼，而是家庭生活中的男性強權者，和社會政治中的屠殺者。在“爹爹”中，父親是“吸血鬼”，是納粹軍官，是殘暴的男性形象。普拉斯以第一人稱的“我”向父親審問，使父親沉默、失語，同時建構了女性的主體地位?！澳悴恍辛?，再也/不行了”［3］269“爹爹，我必須殺了你”［3］269。在戰(zhàn)爭中，普拉斯將自己看作猶太人，痛斥帶給猶太人苦難的納粹軍官。在這里，父親成為父權社會的一個符號，被置于社會、家庭邊緣的女性通過自白話語跨越了符號的邊緣。

為保持其神秘性，哥特文學常在時間上選取遙遠的中世紀、超現(xiàn)實的時空，地點選取幽閉的城堡、荒涼的野外等。在傳統(tǒng)哥特文學中，社會公共場所由男性主宰，屬于女性的場所是家庭。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普拉斯常常借助空間意象，表現(xiàn)身份危機。在“巨像”中，女兒懷念亡父，卻無法疏通巨像喉嚨的泥污，與巨像交流。為了躲避父親的猥瑣話語與喉間噪聲，女兒藏進了巨像的左耳，成為“嫁給了陰影”［3］148的巨像清掃者。女性因而成為父權壓制下失語的他者。在“瑪麗之歌”中，集中營的焚尸爐“熔化異教徒的油脂，/逐走猶太人”［3］316。普拉斯還原了大屠殺的歷史，表現(xiàn)納粹暴力下陷入社會身份危機的猶太人。

死亡與復仇是哥特文學永恒的主題，在黑暗與死亡的陰霾下，恐怖應運而生。普拉斯一生迷戀死亡，認為“死亡/是一種藝術”［3］301。在“拉撒路夫人”一詩中，普拉斯完美地詮釋死亡，使拉撒路夫人成為跨越生死邊界的幽靈。身體被肢解，面目全非，而“人們嚼著花生/擠進來看/他們扒開我的手腳——/好一場脫衣舞”［3］300。雖然女性成為男性凝視下的他者，但是她的肉體可以回歸，“我披著紅發(fā)/從灰燼中復活/像吃空氣一樣吃人”［3］302。拉撒路夫人的復仇是對男性邏各斯的反抗，對不平等的兩性政治的挑戰(zhàn)。吉娜·威斯克認為死亡是女體的再生，普拉斯將女性的家庭角色陌生化，將女性從家庭角色中分離。［4］115普拉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塑造了哥特式邪惡人物，借助空間意象，通過死亡與復仇的敘事，展示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中受壓迫的他者形象，揭露現(xiàn)實，為他者言說。

三、創(chuàng)傷與暗恐:他者身份的建立

在普拉斯一生中，家庭和社會都給她帶來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少年時代父親病逝，緊張的母女關系另她內(nèi)心異常孤寂、焦慮，與休斯婚后生活不幸更是另她一度崩潰。同時，身處戰(zhàn)后社會動蕩的年代，深刻的家庭和社會創(chuàng)傷折磨著敏感的詩人，詩歌成為普拉斯言說女性自我的途徑。然而普拉斯又是一位具有強烈社會意識的詩人，她“強調(diào)創(chuàng)作應對歷史事件作出嚴肅的回應和書寫?！保?］143哥特文學根植于特點的歷史時代，其暴力、恐怖往往是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在內(nèi)容上追求創(chuàng)新的普拉斯正是借鑒了哥特文學強烈的感染力，以自白的形式書寫創(chuàng)傷。通過女性獨白，借助哥特元素，她審視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回視凝視的主體。

“文明的基礎是壓抑，但壓抑會造成精神的焦慮和不滿。哥特小說中的鬼魂、噩夢、幽靈，其實都是這種焦慮和不滿的外化?！保?］102弗洛伊德在對哥特文學的研究中提出了“暗恐(the Uncanny)”的概念，認為暗恐是受壓抑而產(chǎn)生的一種心理現(xiàn)象。［7］148在詩歌中，普拉斯塑造了許多他者形象，有在家庭生活中被父權壓迫的女兒、妻子，還有在社會中被凝視的女性，戰(zhàn)爭中的受害者等等。這些他者在普拉斯營造的恐怖的哥特氛圍中，他們的意識開始覺醒?？植赖氖芎?、死亡威脅激發(fā)他們反抗、逃離禁錮自身的囚籠，表達內(nèi)心的聲音。如“面部整容”中女性，將皮膚“像紙一樣容易剝離”衰老的自己“封存于某個化驗室的罐子。/任她在那里死去”，而“我是自己的母親，我裹著紗布醒來，/粉紅光滑如嬰兒”［3］183。在強烈的暗恐感受中，他者接受了手術，建立了新的自我。

普拉斯受前人詩人的影響，形成了自白式、神秘的詩歌藝術，然而她的詩歌關注的不是自白式吶喊，不是無情地揭露，也不是恐怖本身，而是對于時代問題的關注，對家庭愛與傷害的思考，對個人自我意識的表達。通過一系列的哥特書寫，普拉斯在詩歌中營造了焦慮、恐怖的氛圍，表達了自身的精神焦慮。作為有深刻的性別意識和政治意識的女詩人，普拉斯通過對傳統(tǒng)哥特文學的借鑒與改寫，達到超越，向禁錮女性和戰(zhàn)爭受害者的父權社會和殘暴的社會政治表達無法言說的自我，給予他者以言說的權利，向讀者展示了一條探討創(chuàng)傷經(jīng)歷、追求話語權利、建構主體身份的有效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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