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寧
(揚州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揚州 225000)
依據儒家對理想社會結構的設想,在“士農工商”的階層中,“士”為四民之首,而“商”則長期處于社會的末流,即“國有四民,士為上,農次之,最后者工商,而天下諱言賈?!保?]其中的原因大致有二:其一,商人通過交換的手段實現利益的最大化,帶有“重利而不重義”及“不勞而獲”的色彩,這是儒家倫理等級秩序所極力反對和貶低的。其二,商階層的流動性較大,是對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社會而言,最具有威脅性、最難以控制的一股力量,“商賈的抬頭便是地主的式微”[2]。因此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均有限商、困商甚而辱商的做法。如漢代的商賈“不得衣絲乘馬,重租稅以困辱之”,隋代限制商人入仕,唐代的商人不得與士人為伍。北魏時期商人階層的興起還曾引起寒人的恐慌,后者施加壓力使政府頒布詔令,勒令商人不得入仕,以此打壓商人階層的抬頭[3]。至明代洪武年間,統(tǒng)治者還延續(xù)了“輕商”、“賤商”的舊格局,規(guī)定商賈之家只許穿布,不許穿袖紗。
然而自宋代迄清,“商人之勢益重”[4],儒家傳統(tǒng)的價值體系不斷地進行調整,士大夫在四民論上有了明顯改觀,社會對商人的一般看法也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在王陽明生活的時代,義利之辨在士大夫中間仍是一個涉及道德的明確論題,“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義”與“利”之間相互對立而不能融通,朱熹的主張則是“義利不雙行”。但是,到明代后期社會已不乏士人轉而經商的案例,陽明提出“古者四民異業(yè)而同道”[5],代表了明清儒家四民論的新觀點。清代全祖望(1705-1755)的父親曾告誡他“為學亦當治生”[6],這是清代士人普遍認同的論點。在這里“治生”雖不是勸導文人一味追求“利”,而是以“量入為出”作為原則,但更強調文人在為學的同時要兼顧到“利”的問題,即經濟生活是獨立人格的保障,而不再把“利”當作是“義”或“學”的對立面。
既然傳統(tǒng)義利觀念發(fā)生動搖,士大夫對商業(yè)、商人的看法也隨之改觀。如明代的李維楨極力糾正傳統(tǒng)士人恥為商人作傳的偏見,認為“賈人有孝弟者,又諱不為傳,何也?”[7]至阮元生活的清嘉慶年間,士為商人立傳已經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文人在傳記中往往夸贊商賈的生平事跡。在一定程度上,“‘士’竟成為‘商’的代言人,所謂商人的意識形態(tài)其實是通過‘士’的筆或舌而建立起來的?!保?]
以傳統(tǒng)社會結構與價值體系松動為前提,商人的社會地位有了十分顯著的抬升,以明清時期勢力最為突出的徽商集團為典型,在經營領域中獲得了更高的社會威望,“這種發(fā)言權不但得以鞏固,而且已滲透到文化領域。”[9]鹽商的雄厚實力不僅表現在這一群體所占據的社會財富,還在于鹽商為朝廷創(chuàng)造的豐碩稅收和巨額輸納。輸納包括正項、雜項、雜費、捐輸、帑息和官吏私收。根據統(tǒng)計,乾隆時期兩淮鹽商僅捐輸一項有銀2850.5萬兩,這些捐輸的流向主要有軍餉、慈善、朝貢、工程、慶典等。捐輸是鹽商獲得財富后回饋朝廷與社會的一種方式,同時也是鹽商群體的沉重負擔。
不可否認,通過加強與朝廷的依存關系,鹽商集團鞏固了自身的社會地位,也擴大了整個商人階層的社會影響,甚至能夠進入封建政治體制之內?!肚鍖m揚州御檔》收錄的一份康熙五十二年的奏章,記載“眾商人欲在京中拜千佛讖祝頌”[10],皇帝許可兩淮鹽商進京朝賀圣壽,說明這時商人群體在政治話語體系中影響力的增加。乾隆南巡的費用也多來自兩淮鹽商的捐輸,鹽商群體因此得到皇帝的重視。乾隆中期,江春是兩淮區(qū)域最有影響的總商,據《清鹽法志》,江春領銜的助餉、助賑、助工三大捐輸,約有銀一千萬兩[11]。報效行為也確使鹽商獲得了朝廷的提攜?!哆x舉志·殊恩》統(tǒng)計,約有50名歙縣徽商被授予榮譽官職,其中江春獲得了“以布衣結交天子”的美名,成為著名的“紅頂商人”,“受寵若驚,匔匔如畏,亦不自知其所以然”[12]。以上這些案例表明清以鹽商為代表的商人群體,其社會地位已有相當幅度的提升。
在商品經濟發(fā)達的清代揚州,傳統(tǒng)社會結構的松動和商人地位的變動集中體現在士商關系的變化中。乾隆年間,文人洪亮吉(1746-1809)觀察到當地有商人地位駕于士人之上的現象,他在乾隆三十九年(1774)偕友人汪中出游,見揚州書院的學生叩謁一商人曰:“昨日前日并曾至府中叩謁安否,知之乎?”而商人甚為傲慢,“微頷之,不答也?!保?3]洪氏的這段觀察具有相當的示范性,代表了十八世紀士商階層地位的變動。在揚州,文人不僅多與商人交往,且在經濟或文化上依賴于商人組織的文人圈,士商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
十六世紀以后,“由商入仕”和“棄儒就賈”同樣成為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趨勢。徽商家族重視文教,在傳承過程中多有“由商入仕”的變異現象?!肮γ笔⒈嘏c商人財富有關系”,相比農耕之家,商人更有經濟上的余力延師課子,以引導子弟爭取功名。一些鹽商本身帶有士商混而不分的家世,其祖先不乏中舉者,他們在經商成功后,往往課其子弟回歸科舉正途。較早開始由商入仕的鹽商家庭是程氏,從第三代開始程氏的家庭成員開始步入仕途,如康熙三十年(1691)進士程文正、康熙二十三年(1684)舉人程文蔚、康熙五十一年(1712)進士程夢星。清中葉著名的經學家程晉芳也來自這一鹽商家庭,他是乾隆三十六年(1771)進士,被舉薦為翰林院編修參與編纂《四庫全書》。
由商入仕的現象在明清揚州具有相當的普遍性。“平均商人家庭經過二代或三代之后,即非原先同樣的社會身份。事業(yè)上幾乎當鹽商家庭達到小康時,年輕的成員就被鼓勵從事學術方面,最終是從政,結果使得商人家庭的商人成份愈來愈淡?!保?4]順治三年(1646)至嘉慶七年(1802),兩淮鹽商約三百家,考取舉人208人,進士139人[15]。康乾時期的徽商吳鈵(字艦山,號嵩堂),棄舉業(yè)從商,長期在揚州行鹽,但是“猶不忘舉子業(yè)”,他的六個兒子都未繼承父業(yè)經商而是步入仕途,其中二子中了進士,一子為舉人[16]490。由商入仕的社會現象反映了鹽商保留著強烈的崇儒情結。
與此相應,十六世紀以后“棄文從商”的現象在揚州也絕不在少數。一些鹽商本身習儒,他們可能出身士子,早年曾有科舉的經歷或功名。明清之際,徽商汪弘、吳伯、黃長壽、鄭作、許明賢等,都是棄儒就賈的例子。著名的小玲瓏山館主人馬曰琯,早期為祁門諸生,居揚州新城東關街,后棄科舉而行鹽業(yè)。乾隆時期的鹽商江春也曾為儀征諸生,“工制藝,精于詩,與齊次風、馬秋玉齊名”[17]。帶有文人身份的鹽商不乏其例,他們具有相當的文化水平,更易與文人進行交際,產生身份、趣味和情感方面的共鳴,從而形成一個文商之間的交誼網絡。通過兩個階層的交往、融通和流動,至明清時期士與商之間“確已不易清楚地劃界限了”[18],如戴震在《戴節(jié)婦家傳》中所言,徽商“雖為賈者,咸近士風”[19]。
在鹽商與文人建構的交際網絡中,商人通過與名流雅士的交往提高其作為商人階層的社會地位和文化影響。鹽商對落魄文人的禮遇和照顧是文商交往的一個重要表現。清代徐柯(1868—1928)總結道:“揚州為鹺商所萃,類皆風雅好客,喜招名士自重”[20]。說明鹽商士人之間的經濟交往,需要商賈樂意提供物質,以支持文人的消費性活動,這也印證了宋代以后士人所持有的“四民異業(yè)而同道”的新四民觀。
鹽商資助文人的案例充斥著明清揚州的歷史文獻,尤其在18世紀鹽業(yè)鼎盛的時期,《揚州畫舫錄》中陳述的知名文人,多數都與鹽商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揚州“二馬”(馬曰琯、馬曰璐)建造小玲瓏山館,形成了一個以小玲瓏山館為中心的文人圈,風流雅士集于山館,有大量詩集韻事流傳后世。阮元在《廣陵詩事》中贊道:“馬曰琯(秋玉)、曰璐(半查)兄弟并好客,主持風雅,勒其朋侶游宴之詩為《韓江雅集》十二卷?!保?1]以鹽商和文人為中心的雅集結社具有鮮明的排他性質,兩個群體通過文化上的審美趣味和經濟上的關聯緊密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
鹽商的資金投入及其對文化風尚的引領,培育了揚州禮賢養(yǎng)士的尚儒世風,使揚州成為明清蘇北一帶的文化中心城市,在教育、學術、藝術、慈善等方面都具有典型性與示范性。
柳詒徵在《江蘇書院志稿》中說:“兩淮鹽利甲天下,書院膏火資焉”,說明鹽業(yè)對揚州教育的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在鹽商的倡導下,揚州城內義學極多,形成了良好的學風。書院的補助豐厚,貧寒的學子能夠安心讀書。清代劉聲木在《萇楚齋隨筆》感言,乾隆時期的揚州書院“向由鹽運使署領給官款,修脯所入甚豐。寒士每費盡心力,以營求此席,得后可終身坐食館谷?!保?2]
由于膏火豐厚,書院有能力聘請翰苑出身的文人擔任山長,以提高書院的管理和教學質量。乾隆年間,著名文人杭世駿、蔣士栓、姚鼐都有被禮聘至安、梅書院講學的經歷。一些在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脫穎而出的才學之士,曾經在揚州的書院就讀,他們之中有父子或兄弟的關系,如段玉裁與其弟段玉成、王念孫與其子王引之、汪中與其子汪喜孫,都是揚州學派的代表人物,他們在學術或仕途上的突出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早年在揚州書院中接受的良好教育。
教育發(fā)達的直接表現是科舉的繁盛,文風暇暢、教育興旺使有清一代成為揚州科舉的黃金時期。阮元在《重修揚州會館碑銘》中贊道:“維我廣陵,元甲天下,能領江鄉(xiāng)?!边@一現象不僅反映了兩淮鹽業(yè)與蘇北一帶教育發(fā)展的關聯,也折射出鹽商在文教方面所扮演的主導者角色。
鹽商賈而好儒,追求雅致文藝的審美趣味,造就了揚州藏書、刻書、古玩及書畫行業(yè)的繁盛,也使揚州涌現出很多優(yōu)秀的文人畫家。揚州八怪的成員之所以能夠在揚州謀生,很大程度得益于鹽商的文化需求及其造就的繁榮市場。鄭板橋辭官后在揚州通過賣畫換取錢財,“晚年乞歸鄉(xiāng)里,往來揚郡,字畫易錢。時人但以字之怪,畫之隨意,不惜分金而換易之?!保?3]受到揚州商業(yè)化風氣的影響,文人在思想上突破了傳統(tǒng)義利觀的束縛,將義與利的倫理價值看得更為平衡。如鄭板橋公開明碼實價出賣自己的字畫,“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一兩,扇子豐方五錢”[24],將自己的作品完全商品化。
盡管鹽商衰落與巨額捐輸、奢侈性消費不無關系,但是鹽商財富也投入在更具社會意義的公益方面,如助修書院、興修水利道路、助餉助賑、撫孤恤貧等。不僅如此,帶有濃厚儒商色彩的揚州鹽商相比一般的商人更具社會責任感,最突出的表現在鹽商引導下形成的慈善文化。根據清代鹽業(yè)史料的記載,康熙至嘉慶間的歷次災害賑濟、捐銀平糶基本都有鹽商的捐輸。明清之際揚州著名的育嬰社為商人蔡連所獨創(chuàng),“聚集同志,以四人共養(yǎng)一棄嬰,每人每月出銀一錢五分,收容路邊棄嬰在社”[25]。自雍正四年(1726),兩淮鹽商出資32萬建立“鹽義倉”,是災荒時期重要的慈善救助機構。清代徽商吳自亮(1611-1676)與閔象南(1607-?),棄儒而業(yè)賈,販鹽得利后,散盡家財以行善。乾隆時期的揚州鹽商汪應庚以慈善著稱,史料對其多有記載。乾隆十三年揚州旱災,揚州鹽商設置八個粥廠,“自本年十一月至次年二月止,共捐銀十二萬七千一百六十六兩有奇”,僅汪應庚一人捐輸賑災銀四萬七千三百一十兩。許承堯《歙縣閑譚》里描寫汪應庚“嘗出五萬余金,建府縣學宮,以二千余金制祭器、樂器。又出萬三千金,購腴田,歸諸學,以所入供歲修。又助鄉(xiāng)比試士資斧,至今永著為例,士人稱為‘汪項’”[16]322。上述行為使汪氏成為清代鹽商從事慈善事業(yè)的典型。
鹽商賑災或組織善會的慈善之舉舒緩了朝廷的壓力,也使商人勢力滲透到慈善公益領域,極大地提高了他們在地方上的名望。更重要的是,這些慈善行為顯示了以徽商為代表的商人群體具有更強烈的社會關懷,是其“儒商”角色的顯著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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