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萍
(1.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7;2.長治學院 中文系, 山西 長治 046011)
王士禎是清康熙數(shù)十年間最有影響的詩人和詩論家,繼錢謙益之后,王士禎被稱為詩界“開國宗臣”,執(zhí)文壇牛耳達五十年之久。其詩論,以“神韻說”為核心,開啟了清代詩風,促使清代詩壇完成了由遺民詩人向國朝詩人的轉化。在王士禎提倡“神韻說”的同時,廣泛交游,汲引后進,以至于形成了“著籍稱門弟子者,不下數(shù)千人”[1]387的詩壇盛況。在眾多與王士禎交往的士子中,有一位最為突出,那就是布衣詩人吳雯。吳雯,山西蒲州(今永濟)人,一生貧困潦倒,布衣終身,卻得到了王士禎極大的贊譽,將其視為“仙才”,吳雯存詩二千余首,在吳雯臨終之時,留有遺愿,將自己的詩稿交給王士禎刪定,吳雯《蓮洋集》中保留了王士禎的許多評點。本文擬從評點的緣起出發(fā),重點分析王士禎的評點內(nèi)容,從而更進一步體察王士禎的“詩心”,為進一步把握王士禎晚年的詩學主張?zhí)峁┬碌囊暯恰?/p>
王士禎與吳雯,二人一為當時詩壇盟主,詩界泰山北斗,一為無名布衣詩人,行蹤無定,但二人的交往卻傳為一時佳話??滴跷迥?1666),時任禮部提督兩館主事的王士禎在榮開處讀到吳雯的詩,大為贊賞,認為吳雯的詩“非今人之詩也”。后來,二人由詩而知,由知而師,亦師亦友。王士禎《分甘余話》云:“余與海內(nèi)論詩五十余年,高才固不乏,然得髓者終屬天章也?!保?]50吳雯博學鴻詞未中,一生游歷,浪跡各地,往返于家鄉(xiāng)與各地之間,唯以作詩為自我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吳雯與王士禎常常留詩贈答。康熙四十三年(1704),吳雯去世,王士禎親自為之撰寫墓志銘。吳雯逝世前將自己的詩稿由弟弟吳霞交給王士禎刪定,王士禎在刪定過程中寫有評語,這些評語不僅能概括吳雯詩歌的特點,也能見出王士禎當時的詩學傾向。吳雯逝世之年,王士禎71歲,王士禎刪定評價《蓮洋集》則在其71歲之后,從對王士禎評語的內(nèi)容分析中可見其晚年詩學主張。
其一,直接以前代詩人的風格來概括吳雯的詩歌特征。如下列王士禎評語及所評之詩:
太白(《寄向書友》)
五言換韻詩亦得太白之逸。(《和別王東觀》)
全學坡公,字字遒勁。(《贈杜蔚門先生》)
數(shù)篇品格在王孟陶翰盧象之間。(《宿香山寺》)
似岑。(《送里人歸》)
讀之欲忘世事,風格亦在三謝間。(《再宿百泉》)
放翁詞。(《石帆亭》)
逼真坡公,結佳,有樂府意。(《斐然納姬》)
絕似劉長卿。(《城曲眺望》)
形容處目杜舞劍器行脫胎,筆勢雄肆,一洗萬古凡馬空矣。蘇黃嫡派。(《莫亞夫先生贈我臨帖二冊,皆山陰父子書也,用筆特妙,幾欲亂真,敬報長句》)
全首是杜。(《使院作》)
頗擬陶,正如沈石田之摹云林耳。(《玉溪宴集》)
其二,對于詩歌藝術特征以及妙處的直接評價。
偶作別調,亦復遠俗。(《蔡州道中》)
禪(《渡香橋》)
有風趣(《還書與子文》)
有格(《賦得雁寄魯少府》)
絕妙千古,不減“氣蒸波撼”之句。(《觀海》)
古(《題王秋史蘋二十四泉草堂圖》)
宛然畫圖(《春雪曉望》)
省凈(《過巢溪》)
觸緒皆新(《送張確山四首》)
風骨崚嶒(《將發(fā)潭州阻風》)
其三,結合自己的讀詩體會及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描述閱讀詩歌的感受以及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吳雯創(chuàng)作的相通之處;或就詩歌的具體內(nèi)容而發(fā),或表現(xiàn)對曾經(jīng)唱和之事的回憶,或在追憶故事之中,表現(xiàn)自己的感慨。
余南海有詩云:“鬢從五嶺白,山入百蠻青”,與此頗相似。(《憶棲巖寺》)
頸聯(lián)讀之,便欲擊碎唾壺。(《送諸五先生還酈城三首》)
妙。余少時亦有詠楊花詞,云“惆悵三生絕,可憐又化浮萍去?!?《出郭》)
辰六故是可惜人。(《感悼江解州辰六》)
昉思與天章竟先后逝,余作哀挽同時脫稿,悲夫!(《懷昉思》)
此題與西城別墅詩,皆推天章擅場。(《繡佛寺》)
余與天章說詩,正如溈仰,他人固未易知。還有酒徒欲蚍蜉撼大樹,正可一笑耳。(《題阮翁壬寅詩卷五首》)
需要明確的是,吳雯的詩集曾經(jīng)經(jīng)過王士禎的刪定,孫鄂凡例中載:“原本詩中,經(jīng)阮亭先生訂正者,如五古篇《痛食肉二首》……俱已刪去”,故“吳雯的詩歌從‘遺詩三千首’到最后的二千余首”[3]34,既然經(jīng)過王士禎的刪定,可見留下來的應該是符合王士禎審美趣味的詩歌,對其評點也可見出王士禎的興趣所在,故從評點中是可以見出王士禎的詩學主張和詩學傾向的。
從藝術主張來看,王士禎提倡神韻,提倡王孟詩歌的清疏淡遠之氣,如評《宿湖口》時言:“唐人神韻,如是如是?!边@是支撐王士禎詩學體系的核心概念,王士禎以此作為評判詩歌的美學標準,是不足為奇的。但王士禎的詩歌藝術主張并不局限于此,他也拈出了諸如“格”、“渾成”、“風趣”、“精銳”、“典”、“雅”、“野趣”等字來評價吳雯詩歌,可見,他并不排斥“神韻”之外的藝術作品。
王士禎沒有否定與王孟清淡之風不同的氣勢凌然之作,他對《將發(fā)潭州阻風》置評:“風骨崚嶒”,該作品描寫江風的寒冷刺骨以及大風吹過的昏暗之景:“日暮魚龍爭出沒,云垂水石空生寒”寫得冷峭幽暗。再如評《贈少年》(二十少年望麟閣,盤馬彎弓氣磅礴。眼前都尉知是誰,云中但看雙雕落):“有氣概”,此詩接踵盛唐氣象中邊塞一派,慷慨激昂;同風格的作品,還有《望華山》章,王士禎認為“‘氣自滿關中’五字,從來名作盡廢?!?/p>
王士禎對“以議論為詩”的宋詩品格也沒有予以否定,而是針對不同的詩歌主題作出了不同的評判,如其對吳雯的《書留侯世家后》點評:“此種詩何妨涉議論”。《書留侯世家后》是一首詠史詩,對于此類詩歌,王士禎脫開了“神韻”的評詩標準,而是要求有議論。對于民歌清新明快的特征,王士禎也予以點出,評《江風詞四首》曰:“卻近竹枝”,雖然從評語來看,王士禎并沒有表現(xiàn)出提倡之語,但從王士禎沒有刪卻,并且予以置評,可見其至少是不否定的。由此可見,王士禎對于詩歌藝術的核心雖然是“神韻”,但其傾向是多元化的,其詩學思想具有多樣性,可見,王士禎詩學廣采博收,不拘一格。
《詩友詩傳續(xù)錄》中載:門人劉大勤曾問:“《唐賢三昧集序》羚羊掛角云云即音流弦外之旨否?間有議論痛快,或以序事體為詩者,與此相妨否?”王士禎回答:“嚴儀卿所謂如鏡中花,如水中月,如水中鹽味,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皆以禪喻詩,內(nèi)典所云不即不離,不粘不脫,曹洞宗所云參活句是也。熟看拙選《唐賢三昧集》自知之矣。至于議論敘事,自別是一體。故仆嘗云:五七言有二體:田園丘壑,當學陶韋;鋪敘感慨,當學杜子美《北征》等篇也?!保?]460無獨有偶,在其《然燈記聞》中亦言:“為詩各有體格,不可泥一。如說田園之樂,自是陶韋摩詰;如說山水之勝,自是二謝;若道一種艱苦流離之狀,自然老杜。不可云我學某一家,則無論哪一等題,只用此一家風味也。”[5]71可見,王士禎注意到了不同詩歌類型有不同的藝術追求,而不應該拘泥于一家門戶。由此可見,其對于吳雯《蓮洋集》中多樣化風格的激賞是有其詩論基礎的。
清代詩壇,離不開宗唐還是宗宋之爭,從詩史發(fā)展的角度來看,學界根據(jù)王士禎《漁洋詩話》中載王士禎晚年對自己論詩的回顧,認為王士禎少年宗唐音,中年“越三唐而事兩宋”,晚年體現(xiàn)了對唐音的回歸。但從其評點來看,王士禎晚年并不局限于宗唐還是事宋,而是“唐”、“宋”皆舉,在筆者輯錄的118條評點之中,王士禎分別以魏晉、唐、宋、明代詩人來評價吳雯詩歌的傳承,其中,陶淵明、李白、杜甫、岑參各二次,謝靈運、劉長卿、儲光羲、韋應物、柳宗元、李賀各一次,蘇軾四次,黃庭堅、楊維楨各一次,徐渭一次??梢?,在評語之中,王士禎不僅以唐詩人來高度評價吳雯,同時也以宋詩人對吳雯予以比附,由此可見,對于唐宋,王士禎并沒有非此即彼,沒有局限在對唐詩的偏愛上,也沒有單純地尊崇宋代,而是唐宋并舉,有消弭唐宋之界限的傾向。
學界從王士禎晚年對平生論詩的回顧中概括王士禎詩學所經(jīng)歷的不同階段:“少年初筮仕時,唯務博綜,……入吾室者,專操唐音?!袣q越三唐而事兩宋,……《唐賢三昧》之選,所謂乃造平淡時也,然而境亦從茲老矣。”[6]735即由宗唐到宗宋再回歸到宗唐。為什么從對吳雯《蓮洋集》的評點中卻說其消弭唐宋之界呢?其實二者并不矛盾,深入體察王士禎“由宗唐到宗宋再回歸到宗唐”的詩學思路轉變,其中一個最為根本的推動因素是其潛在的對于詩歌藝術的永恒追求,不論宗唐還是宗宋,都要有詩歌內(nèi)在的精神氣韻,沒有精神氣韻的詩不是好詩,詩歌的本質源于詩歌內(nèi)在的藝術精神以及對于不斷創(chuàng)新的藝術精神的追求。從這個意義上講,王士禎的神韻主張絕非技巧范疇,而是與其藝術理想相聯(lián)系的一種超越了唐詩以及宋詩范疇的一種審美趣味。這種審美趣味是一種抽象而非具體、內(nèi)在而非外在、深層而非淺層的反映內(nèi)在生命活力的靈動鮮活的美學特質。這種審美特質,超越了唐宋之界,是具有典范性的理論思維和批評方法。
王士禎不僅能超越唐宋之界,而且也沒有否定模擬先唐之作的作品,也就是說,他并沒有否定唐之前的詩歌的可取之處。他提到吳雯的《玉溪宴集》時言:“頗擬陶”。在詩歌史上陶淵明是魏晉古樸詩歌的集大成者,點評《留別王另》時言:“有古意”。另一方面他也提倡作品的創(chuàng)新,如評《送張確山四首》“觸緒皆新”,評《留王孟谷游風穴》“字字鮮好,是霞外人語”。王士禎追求藝術的創(chuàng)新,在一定程度上跳出了單純習唐宗宋的圈子。
王士禎將自己由宗唐到宗宋轉化的原因概括為:“良由物情厭故,筆意喜生,耳目為之頓新,心思于焉避熟?!保?]329可見,由宗唐而趨宋的轉化是因為對于詩歌創(chuàng)新精神的追求,學寫宋詩,耳目為之一新。因王士禎的提倡以及時代的風云變幻,清初形成了學習宋詩的風氣,“當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爭相提倡,遠近翕然宗之?!保?]27但是,隨著對宋詩的提倡,習宋詩者僅得其貌而失其神,“既而清利流為空疏,新靈寖以佶屈,顧瞻世道,惄焉心憂?!保?]28于是,王士禎以宗唐來救習宋之弊。可見,王士禎對于宋詩的提倡也源于其創(chuàng)新之詩學追求,在《漁洋續(xù)集》中,門人金敬居轉述了王士禎對當時學宋詩者的批評:“學宋人詩而從其支流余裔,未能追其祖之所自出。以悟其以俗為雅,以舊為新之妙理。則亦未得為宋詩之哲嗣也。”[8]875可見,王士禎對于宋詩的“哲嗣”是肯定的,因為王士禎的詩學著眼點在于宋詩以俗近雅的詩歌本質特征。王士禎的詩學主張雖然經(jīng)歷了由唐而宋的轉變,但他是為了糾當時詩歌現(xiàn)狀之弊,并非從根本上否定宋詩的風格。
王士禎作為清初文學巨匠,廣泛交游,獎掖后進,吳雯是其與布衣結交的突出代表,從其晚年對吳雯詩歌的評點中可以看到他多樣化的詩風追求,其評點也是其自述“然而境亦從茲老矣”的最好注腳,可見王漁洋詩學內(nèi)容豐富,見解深刻,在許多理論問題上的立場和態(tài)度都代表著傳統(tǒng)詩學的基本品格,具有理論思維和批評方法的典范性和總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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