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娣娜
黃濟先生匆匆離世讓我們心碎,中國教育界少了一位學術大師,少了一位對眾多后學傾力提攜的德高望重的長輩。對我來說則又加了一層深深的遺憾,我多次去看望他主要是請教學術問題,從來沒有正式向他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誠盼黃老師在天國能聽到我向他傾訴的心聲。
黃先生是一位對我一生成長有著重要影響的師長。我在讀大學本科時,他為我們班開設了老解放區(qū)教育、毛澤東教育思想等專題研究課。1964年我畢業(yè)留系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曾在一起勞動改造(我始終尊他為“黃老師”)。1979年我又有幸被調到了黃先生所在的教育學教研組,從此便有了進一步向黃先生討教的機會,開始與黃先生結下了長達近四十年的不解之緣。他給予了我慈父般的關愛、教誨和指導。
一、啟發(fā)我如何為人處事
在上世紀80年代初,我兩次面臨專業(yè)方向的再選擇。一次是1982年,系領導決定推薦我去美國專攻教育哲學。當時我一方面很想得到這個出國學習的機會,另一方面又不想放棄我的教學論研究方向而去開拓一個自己所不熟悉的領域,所以十分猶豫。第二次是兩年后,系領導鑒于當時教育系從事教學論研究工作的已有多位教師,再次動員我轉專業(yè)研究方向。我請教了黃老師,他認真聽了我的述說,了解我的困惑后,沒有直白告訴我取此舍彼,而是啟示我如何去尋找思考問題定位的坐標而不至于為眼下短暫利益迷住了雙眼,影響自己做出理性的判斷。
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系里評職稱時,我自認為自己的研究成果已達到了條件,申報副教授職稱應該沒有問題,我也當仁不讓。但因為指標緊張,有人勸我從全局考慮能否放棄這次職稱申報,讓給他人,當時我想不通,還給系學術委員會寫了一封信。黃先生拿著我的那封信找我做工作,他語重心長的促膝談心讓我懂得了如何學會寬容、學會謙讓,懂得了“為人正、為人真”的內涵,懂得了應如何真誠地去關愛他人而在群體中找到自己應有的位置。盡管這一“讓”影響了后來我解決正高職稱的時間,但我無怨無悔,是黃先生讓我懂得了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他就是一個楷模!
1992年,基于“人緣關系好”,我這個沒有任何干部經歷的副教授,突然被推上了北師大教育系系主任崗位。當時,領導班子中另三位副系主任勞凱聲、史靜寰和馮曉霞都是講師,班子成員平均年齡不到42歲(我那年49歲)。說實在話,當時接這個活底氣很不足。黃先生鼓勵我們只要做到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一碗水見底”,大膽去做就一定能做好。我們很認真很敢干,也有很多新思路,常常幾分鐘就可以拍定一件大事,但帶來的問題是工作粗漏不細,尤其是不會做人的工作。以黃先生為首的系里一批老教師成為我們的依靠,給了我們大力支持,為我們擺平諸多難事,使得系里的各項工作得以順利開展。黃先生帶頭參加系里組織的所有集體活動,比如那年紅五月歌詠比賽,他和許多老先生積極參與,結果教育系獲得了全校一等獎。四年多的系主任經歷,我當作是自己人生的一個磨煉。當我遇到難處、受了委屈時,我常會找黃先生傾訴,向黃先生求教,他總是耐心為我排解,給我安慰。正是黃先生和一批老先生的激勵和支持,我們將工作做得還算有聲有色,這一點被廣為傳揚。記得在上海的一次會議上,陸有銓教授笑著對時任華東師大教育系主任的施良方教授說:“您和裴老師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有黃濟先生等一批老前輩的支持。”學習黃先生崇高的人品和境界,這是我逢年過節(jié)均帶領我的學生去看望黃先生的根本理由。
二、引導我確立并開拓了教育研究方法這一專業(yè)方向
學會如何做教育科學研究,這是每一個年青教師成長的必由之路。早在1987年,黃先生要我圍繞教育研究方法寫文章并參加在北師大召開的教育基本理論的年會,我遵囑寫成“談談教育科學的研究方法論問題”一文,他親自和我逐字逐句討論修改,此文后來發(fā)表在《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88年第3期?;诜椒ㄕ搶逃茖W發(fā)展的重要,黃先生提示我將教育研究方法作為赴美國匹茲堡大學—年多訪學的兩個研究議題之一(另一議題是研究美國的教學理論流派),我出國臨行前他還親自寫條幅贈我。學成回國后他又親自為我的《教育研究方法導論》一書(1993年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作序。繼后,他又讓我承擔了《現(xiàn)代教育論》一書中關于教育研究方法共3章的撰寫。正是黃濟先生睿智的思想成就了我教育研究方法這一研究方向。
在教育研究方向這一領域,鑒于中國教育科學研究起步晚基礎薄弱的現(xiàn)實,黃先生要我站在高位總體關注研究的重大前沿問題。諸如對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及其堅持與發(fā)展問題,教育科學的性質及研究方法的特點問題,關于教育對象——人的研究的復雜性和隨機性問題,對歷史遺產和外國經驗的批判繼承和借鑒問題,方法論與具體研究方法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問題,等等。我們曾多次討論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指導以及傳統(tǒng)教育與現(xiàn)代教育的關系問題。黃先生指出,不站在哲學方法論的視角思考問題,就會就事論事,就不能很好處理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其他方法論的關系、社會科學研究方法與自然科學研究方法的異同、教育科學研究中的定性分析與定量分析的關系、一般方法與具體方法的關系及中外古今的關系等當前教育科研中的重要問題。
黃先生總是與時俱進,站在學術前沿。他提醒我要關注研究方法的多元、綜合的發(fā)展特征,關注系統(tǒng)科學方法的運用,關注心理學、腦科學、社會學、人類學發(fā)展的影響和有關研究方法的移植。正是黃先生的點撥,以及他的教育哲學觀,助我在教育研究方法這條路上一步步前行。
三、對主體教育實驗研究的幫扶
始于1992年的我所主持的主體教育實驗研究,始終得到了黃先生的傾力指導。他多次親赴河南省安陽市人民大道小學、天津師范大學第二附屬小學以及北京的幾所實驗項目學校進行指導。他的報告深入淺出,說理透徹。為節(jié)省科研經費(僅2萬元的項目科研經費要維系三年的研究),黃先生和我們一起坐火車擠地鐵乘大巴,住簡陋屋子。一次到北京大學附屬中學調研,黃先生堅持要隨我一起騎自行車去,往往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很難對他說“不”。實驗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們?yōu)檫@樣一位泰斗級人物樸素的衣著、謙和的話語而深受感動。只要他在場,我們也就感到有了主心骨。
黃先生得知主體教育實驗研究被批準為全國教育科學“十五”規(guī)劃國家重點課題,非常高興,親自出席了2002年5月25日在四川成都召開的《主體教育與我國基礎教育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理論與實驗研究》開題論證會暨第一次學術研討會。這次會議有王策三、王道俊、韓慶祥、騰純、文喆、謝維和、連秀云、賴德勝、許燕、郝京華等眾多專家學者,10所高校、3所科研單位及91所中小學代表參會。黃濟先生為大會做了“主體教育研究應關注人的社會性和堅持辯證思維”的重要報告。他首先表明了他反對純自然主義和絕對的相對主義的態(tài)度,重申對“什么是教育”的理解,強調要關注人的社會性。在此基礎上,圍繞課程的分科和綜合、怎樣認識和評價班級授課制以及師生關系問題,提出了他的意見和建議。黃先生的報告充滿了辯證法。他認為,小學的學科,是一定能綜合的,到了高中就需要以分科為主,以后到了大學,學科又是一種高級的整合,恩格斯講這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他希望不要把復雜問題簡單化,非此即彼。就班級授課制的改革問題,黃先生告誡要重視歷史,好好判斷分析,做到改革要適宜要穩(wěn)妥。要弘揚學生主體性,但這個過程不是任意的,不是自發(fā)的,需要教師很好的指導。最后,黃先生提出了三點建議:一是堅持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二是重視并認真總結歷史經驗;三是搞主體教育實驗要考慮到我國的國情。黃先生分析,我國的地區(qū)差異很大,東西部發(fā)展很不平衡,教師的水平也有不少的反差。因此,雖然我們有了上位的高層的指導思想,但在做的過程中,要時刻牢記聯(lián)系實際,腳踏實地,做穩(wěn)做好。
我們的主體教育實驗正是在黃濟、王策三、王道俊先生等前輩傾心指導下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去年八月家人轉告,黃濟先生幾次打電話找我。我出差回來后立即去他家。原來他急于想了解關于學派的建構問題,我向他詳細介紹了葉瀾教授的“生命——實踐”教育學派,李吉林老師的情境教育學派。我認為中國是到該出學派的時候了,否則不會帶來理論研究的繁榮。黃先生聽后又進一步追問了主體教育實驗的情況。當聽我介紹到一個大的團隊,近年來從理論與實踐兩個層面所做的研究,研究成果扎根在土地上,嘗試從主體性發(fā)展到“三力”模型(即決策力、領導力、學習力)構建中國基礎教育未來發(fā)展之路時,他非常感興趣,希望我們在扎根實踐的同時要注意不斷形成和提煉新思想新觀點,他希望我抽時間多給他聊聊研究的進展,離開他家時他還將他的一份手稿送給了我。從這次深談后我立即開始著手一方面繼續(xù)向下扎根,另一方面加大對研究的向上系統(tǒng)總結梳理。遺憾的是以后再也不能得到黃先生的指點。
黃先生的學識、人品是一座豐碑。黃先生對我的教誨和關愛在我心中永存!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浙江師范大學杰出教授)
(責任編輯:林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