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人 丁龍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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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語]
萬里與農業(yè)經濟管理學者楊勛對話包產包干到戶
提供人 丁龍嘉
1979年一年,安徽省的包產包干到戶試驗引起了全國的關注。1980年1月9日,時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萬里在辦公室里接見了正在合肥編寫全國農業(yè)經濟教材的教師代表楊勛,聽取理論界對農村改革的見解。安徽省農委副主任劉家瑞陪同接見。萬里、楊勛在關于包產包干到戶等問題的對話中,都認為,根據農業(yè)生產的特點,包產包干到戶是惟一能夠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的可行辦法,不能把這個辦法說成是資本主義、修正主義。他們指出,農民越聽黨的話,越應當保護農民。他們指出,農民越聽黨的話,越應當保護農民。萬里說:“反正吃飽飯比餓肚子更社會主義,穿上衣服比光著屁股更社會主義。”萬里預言:“鳳陽搞包干到戶,將來要傳遍到全中國?!?/p>
下面就是萬里與楊勛的對話。
楊勛:萬里同志您好!我叫楊勛。
萬里:聽說你們十幾所綜合大學的經濟系教師來安徽編寫農村經濟教科書,這很好。
楊:我們是教農業(yè)經濟管理學的。去年在北京召開全國農業(yè)經濟學年會時商定:要編寫一本我們國家自己的農業(yè)經濟教材。過去我們熟悉蘇聯(lián)的集體農莊勝過自己的農業(yè)社,現在決心要編寫自己的農書。我們在北京聽說萬里同志正在安徽試驗包產到戶,去年全國為此爭論很激烈。我是擁護包產到戶政策的,很想利用這次討論編寫大綱的機會來安徽農村看看,感受一些實際情況,以便明確編書的指導思想,統(tǒng)一大家的認識,使我們的書出版時能同中央精神和農村實際生活保持一致。
萬:這很好。我也是教員出身,學師范的。你是哪個大學的?
楊:我是北大經濟系的,1956年人民大學畢業(yè),是新中國第一批農業(yè)經濟大學生。
萬:人民大學是學蘇聯(lián)的。
楊:是的,我們有不少蘇聯(lián)教師。我們學農業(yè)經濟的,對蘇共農業(yè)文件和蘇聯(lián)的集體農莊很熟悉。農業(yè)生產責任制就是蘇聯(lián)集體農莊管理固定生產隊的辦法。
萬:你1956年就在北大教書,是老北大了。北大現在怎么樣?1966年鬧“文革”時,聶元梓可把北大整慘啦!
楊:聶元梓的罪行,1978年就被清查批判了。她有人命案,被判了17年徒刑。當年的受害者都平反了。我1978年就得了三個平反決定。
萬:那你是翻身戶了。
楊:是啊。1966年我因反對聶元梓并建議毛主席不要讓江青出來領導“文革”,被聶元梓紅衛(wèi)兵扭送監(jiān)獄。1979年回校后又是恢復黨籍,又是補發(fā)工資,還帶領全系黨員重新舉行入黨宣誓儀式,真是翻了身。好在,我已有1960年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經歷,所以對翻來覆去折騰也不以為然了。
萬:你還當過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不簡單。
楊:1959年反右傾時,按規(guī)定,重點批判對象必須是17級以上干部,我當時只是18級,本來是不夠格的。只是因為1959年春天我?guī)е鴮W生下鄉(xiāng)參加整社時給毛主席寫過一封反映人民公社無人負責、管理混亂情況的信,秋后被中央辦公廳表揚過,后來反右傾時,在北大找不到反對三面紅旗典型,就派人到北京市委查了我寫給毛主席的那封信,給我升了一級,把我補為重點批判對象了。
萬:這樣說來,你是老右了。
楊:1957年,我開始還是積極參加反右派的,后來因為我不同意給右派定罪,就變成了同情右派者,落到右的一類去了。
萬:右傾也是右派,黨風的右派。
楊:其實,我當時根本不懂什么叫左右,我那時的罪名是“黨內小姐”。我是抗戰(zhàn)后期參加革命的,又是學的農業(yè)經濟專業(yè),只覺得自己有責任向黨中央毛主席反映農村的實際情況。后來,那些奉命來批判我的人硬說我反對三面紅旗,最后上綱到反對毛主席、反對共產黨。我想不通,不認錯,跟人家頂,態(tài)度不好,就被戴上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帽子,并撤銷黨內職務(我當時是教員黨支部書記)。
萬:后來給你改正了吧?
楊:改了。1961年公布《農村60條》(草案)后,就給我甄別了。經過那一年多的思考,我也徹底想通了:反正不是我錯就是別人錯,最后誰都得按毛主席指示辦,“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嘛!
萬:你在“文革”時期怎么樣?又挨整了嗎?
楊:那是。那年頭凡是想事的正派人沒有一個能幸免,我也逃不了。我先是不承認聶元梓是革命派,認為毛主席支持她,是受了蒙騙。后來,我對康生說的“聶元梓是王八蛋也得支持”的話很反感。認為康生、江青損害了毛主席,于是,和我弟弟楊炳章寫信給毛主席,反映江青的問題。1966年12月,倆人都被關進了北京第一監(jiān)獄。在我們被關押期間,康生、江青幾次當眾宣布:“楊勛、楊炳章是特務?!辈粶饰一匦#⒔璐颂魟觾膳啥窢?。我認為,這比1960年定我“右機”還荒唐。我們是抗日烈士遺孤,沒有任何復雜的社會關系,怎么會是特務?那幾年,被批被斗并不可怕,就是被打、坐牢、挨餓,太難受、太痛苦了。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長期被關在自己的監(jiān)牢里?
萬:聶元梓這號人,太壞了。
楊:她幾乎把所有的領導人都拉到北大批斗過,斗您也夠慘了。還有萬云同志(萬里的妹妹——筆者注),她根本想不到北大學生會那樣殘酷地揪斗她。1966年春,在北京通縣“四清”時,我跟她同住過幾個月,很了解她。
萬:北大現在怎么樣?有什么變化?
楊:北大的教師很要強,能吃苦?,F在恢復了高考,師生關系不像以前學生“上管改”(上大學,管大學,改造大學——筆者注)時那樣緊張了。北大新建起了大圖書館,很氣派。
萬:北京大學圖書館是我建的。我在北京主持工作時決定建的。
楊:我們還以為是工宣隊、軍宣隊建的呢!
萬:西語系石××怎么樣?謝××如何?張××還在嗎?
楊:您對北大的人和事真熟悉,還記得這么清楚。您不能老在外地,什么時候回北京?
萬:我要等安徽糧食問題解決了,取消了糧票再回去。
楊:那不可能,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是全國性的,安徽不可能一省單獨取消糧票制。
萬:你們關心包產到戶,去肥西山南看過嗎?
楊:看過了。我們早就聽說過1960年安徽實行責任田的辦法。責任田就是指田間管理責任到戶,就是包產到戶。這種辦法,1956年合作化后期就在浙江永嘉縣大規(guī)模出現過,1957年反右派時被打下去了。其實,根據農業(yè)生產的特點,這是惟一能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的可行辦法。不能說這辦法是資本主義、修正主義。
萬:農業(yè)問題很不簡單,但管理辦法不能復雜,一定要簡便易行,否則農民很難接受。
楊:從高級社到人民公社,我們反復搞了評工記分、定額管理、三包一獎四固定等等管理辦法,太繁瑣了,連我們學管理的大學教員都講不清楚,農民怎么能接受得了,最后,只能是“大概工”、平均主義。
萬:大寨的政治工分就是“大概工”。
楊:安徽地方雖然窮,但農村干部和農民很會管理,從責任田到包產到戶,辦法定得很細致,有整套經驗。
萬:人家說安徽人只喜歡外出逃荒要飯,我就不信。他桌上擺著魚肉不吃,非得去要飯不可?
楊:安徽現在很有名氣,現在北京議論說:遼寧、四川、安徽,是改革的三大支柱。老百姓傳說:“要吃糧找紫陽,要吃米找萬里?!?/p>
萬:噢!農村改革問題分歧大、爭論多,只能一步一步走著瞧,不能過早下結論。
楊:萬里同志,您在安徽搞包產到戶,中央知道不?
萬:小平同志知道。
楊:光口頭支持,沒有書面文件根據,行嗎?
萬:我可不像你們這些知識分子,什么都寫成文字,白紙黑字整你就有根據了。不能全信書面。馬克思的《資本論》距今100多年了,現在能全信嗎?還得注重了解中國的實際情況。中國歷史上鳳陽出了個朱元璋,統(tǒng)一了半個中國。現在,鳳陽搞的包干到戶,將來也要傳播到全中國,統(tǒng)一全中國。
楊:萬里同志,您這么說可別讓人抓小辮子,亂上綱,認為有政治野心啊。
萬:我不怕,反正吃飽飯比餓肚子更社會主義,穿上衣服比光著屁股更社會主義,不要管那么多了。
楊:萬里同志,您真思想解放,您回北京管農業(yè)就好了。
萬:我過去是管工業(yè)的,回去還得管工業(yè)。
楊:不管管什么,總得有飯吃。要想有飯吃,就得保護農民的勞動積極性。
萬:對。要想有飯吃,就得讓農民種好地。
楊:我們聽說鳳陽農村每人有5畝地,農民卻終年餓飯,大批外流逃荒,公社寧肯讓地荒著,也不準農民種。
萬:這是人民公社的政策,用各種名義占農民的地,不準農民種。乖乖隆地咚,“無產階級專政”真厲害,不讓農民種地。哪個朝代也沒有不準農民種地的。
……(略)
萬:大家都說中國農民太好了,寧肯餓死也不去搶國家的糧倉。其實,農民好也是有限度的。我們可不要官逼民反?。?/p>
楊:是。農民越聽黨的話,越應當保護農民才是。
(責任編輯 梅煥鈞)
中國改革發(fā)展史研究中心副主任、萬里圖書館副館長、教授 丁龍嘉
2015-07-17
正當本期稿件截止之際,傳來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倡導者和組織者萬里逝世的噩耗。為了紀念這位享譽國內外的改革家,本刊特刊出一份頗具價值的歷史資料——《萬里與農業(yè)經濟管理學者楊勛對話包產包干到戶》;現當代史研究的特點也是優(yōu)點之一,即可以對史實進行實際考察。本期刊登的《山東省平度市實施“兩田制”及配套制度建設改革始末》和《土地規(guī)模經營的新探索——山東省東平縣土地股份合作社情況調查》,就是兩篇實地調查報告。平度市曾是國務院確定的全國農村改革試驗區(qū),東平縣現是國家農業(yè)部等單位確定的全國第二批農村改革試驗區(qū)。自人民公社解體、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確立后,我國農村完成了一次土地制度的變革。但隨著外部條件的變化、商品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深化改革成為農村改革的題中應有之意。這主要是落實農村改革土地集體所有權,穩(wěn)定農戶承包權,放活承包土地經營權。深化改革的基礎是堅持農民家庭經營主體地位。歷史已經證明家庭經營主體地位不宜動搖。從20世紀50年代的集體化到80年代的人民公社解體,一家一戶的自留地存亡史就證明了這個道理?!兑恢мr村改革的協(xié)奏曲——粉粹“四人幫”后山東省泰安地區(qū)自留地、飼料地的擴大及思考》一文亦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