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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活字:不止活在記憶里

        2015-02-09 12:46:55謝凱
        中華手工 2014年8期
        關鍵詞:東源修譜活字

        謝凱

        “造板木作印盔,削竹片為行,雕板木為字”,八百多年前,木活字印刷術的發(fā)明者王禎在其著述《農(nóng)學》中翔實記載了木活字印刷術的操作過程。然而,朝代更迭,世事變幻,木活字印刷這一世界印刷史上堪稱里程碑式的技藝,早已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如今,當世人以為這古老的印刷術已經(jīng)銷聲匿跡時,讓人欣慰的是,在浙南一隅的東源村,它還安靜地存在著,傳承近千年而從未中斷,在沁人心脾的墨香中延續(xù)著華夏文明的血脈。

        木活字還活著

        東源村隸屬于浙江省瑞安市平陽坑鎮(zhèn),在木活字印刷技藝驚現(xiàn)于世人前,它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村落。如今,和“東源村”這一行政稱謂相比,當?shù)卣ν频摹爸袊净钭钟∷⑽幕濉边@一文化名片顯然更有名氣。來到村里的“中國木活字印刷文化村展示館”,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墨香,近200平方米的四合院里人頭攢動,有來自溫州市區(qū)的學生,也有全國其他地方的游客。

        王超輝是這里的負責人,他的另外一重身份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此時,他正忙得不可開交,他所在的屋子被學生圍得水泄不通。他沖我們揮了揮沾滿油墨的手,算是打招呼。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3塊嵌著字模和圖案的字盤,雖然已經(jīng)排好版,不過由于字模上雕刻的全是反字,讓人一時難以認清印刷的內(nèi)容。只見他用一把粗棕刷蘸上墨汁,在字模上反復涂刷,然后把一張宣紙覆在上面,接著用另一把棕刷在紙面上輕輕上下掃動,直到慢慢顯出文字和圖案的墨跡。等把宣紙輕輕揭下來,一首配有插圖的陸游名作《釵頭鳳》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撲面而來的墨香、典雅大氣的老宋體字、端莊古樸的版式,讓見慣電腦排版印刷的我們不禁眼前一亮,嘖嘖稱贊。

        等人群散去,我們才看到屋子兩側(cè)擺放著十多個烏黑的字盤,字盤的格局很像算盤,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一個個1厘米見方的字模。這些字模經(jīng)過墨汁的長久浸潤,如黑炭一般,只有拿起來細看,才能看出是木頭制成的。“刻木活字要用棠梨木,這種木頭花紋細密,質(zhì)地硬,浸墨后不容易變形?!蓖醭x說。

        在我們強烈“要求”下,王超輝為我們演示刻木活字。他先拿起一個模坯,用毛筆在上面反寫了一個繁體“謝”字。等墨汁干后,他拿起刻刀全神貫注地雕刻起來,只見他左手不停轉(zhuǎn)動字模,右手穩(wěn)準運力,刀尖劃過,木屑紛飛。不到十分鐘,一個方正典雅的陽文繁體“謝”字便顯現(xiàn)出來。王超輝介紹說,“寫反字和刻字,是木活字印刷最難的兩道工序。作為一名譜師,刻一套總數(shù)有兩萬多個的活字模是接活的基本硬件,按刻一個活字模平均花十分鐘計算,一天最多也就刻五六十個,刻完一套怎么也得花一年時間?!?/p>

        王超輝伸手讓我們看他手掌里的老繭。然而,相比老繭,此時我們更感興趣的是,在排版時如何從上萬個字模中快速選出需要的字模?王超輝笑了笑,隨手拿起身邊的一份文稿走到字盤前。他左手執(zhí)文稿,嘴里用方言念著“君王立殿堂,朝輔盡純良。庶民如律禮,平大凈封張……”右手快速、準確地在字盤上撿出字模,直接放入一邊的空字盤里排版,根本不用仔細查驗。等他撿完字模,我們對著文稿逐一核對,竟然沒有一個撿錯!見我們一臉驚訝,王超輝解釋說,他念的是祖上傳下來的“撿字詩”,一共32 句160個字,基本囊括了大部分的漢字部首,字模都是嚴格按照這首詩排列在字盤上。比如,詩中的“君”是指把所有帶“君”字旁及字形與“君”相近的字放在字盤里的同一行,如“群”、“尹”等字。只要背熟了這首詩,對每個字模在字盤上的位置就能做到了然于胸。

        刻字、選字、排版,在這里看到的每一道工序,都與《農(nóng)書》中的描述如出一轍。置身于此,仿佛時光倒退了八百多年,當人們以為古老的木活字印刷術只存在于課本中時,在浙南一隅的這個小村落里,還能收獲一份“原來你在這里”的慶幸和感動。

        以族譜為承載

        為什么古老的木活字印刷術會在東源延續(xù)下來?這是幾乎每一個到館里參觀后的人都會產(chǎn)生的疑惑?!靶拮V?!蓖醭x用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道出了緣由。據(jù)長期研究浙南族譜文化的吳小淮介紹,浙南一帶是典型的移民社會,當?shù)氐南让褚词窃谒未郧盀楸軕?zhàn)亂遷到閩南地區(qū),然后在明清時期遷到浙南一帶,要么是在北宋南渡時遷徙到此定居。顛沛流離、聚族而居的生存背景,造就了當?shù)厝藦娏业淖谧逵^念,“三世不修譜,當以不孝論”,即使在“文革”期間,這一帶的修譜傳統(tǒng)也不曾中斷過。

        王超輝家族的《太原郡王氏宗譜》記載了木活字印刷術來到東源的歷程。元泰定元年(1324年)前后,作為王氏第11代的王法懋就已經(jīng)在福建安溪一帶以修譜為業(yè)。清乾隆元年(1736年),王法懋的后代王思勛帶著子女遷居到現(xiàn)在的東源村,同時帶來的還有用木活字印族譜的手藝。在之后的三百多年里,這門手藝在東源王氏家族中傳承了十余代而從未中斷,并通過聯(lián)姻、收徒等方式,讓這一技藝在一些外姓家族里也傳承了好幾代。如今看來,正是由于譜師在替宗族修族譜、理血脈的時候,在日復一日的刻字排版中,無意間守護了華夏文明的這點星光,讓它在歷史長河里安靜地閃耀著,一直延續(xù)至今。

        翻開展館里收藏的族譜,在每一本的扉頁上都可以見到“平陽坑鎮(zhèn)東源村××梓輯”的落款。古人以“付梓”來指稱刻字印刷,而“梓輯”則是東源村的譜師對修譜全部程序的概括性稱謂。據(jù)王超輝介紹,完整的修譜過程分為3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理清譜稿,第二階段是備字印刷,第三階段是印本加工,前前后后共有二十多道工序,道道工序都有講究??套钟∷⒅皇亲遄V制作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要做出一本讓客戶滿意的族譜,譜師還要熟悉甲子紀年、認識冷僻字和異體字、了解古文語法,甚至能撰寫古文。事實上,東源譜師中很多人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沒有念過幾年書。

        東源譜師除了在瑞安本地編印族譜,還到浙南各縣市甚至福建、江蘇、湖北等省接業(yè)務。他們食宿都在宗族祠堂里,修譜時間隨宗族人數(shù)而定,短則數(shù)月,長則經(jīng)年。待一本本精美族譜問世,譜師還要主持盛大的“圓譜”儀式。在鼓樂齊鳴中,新族譜被擺在祠堂的主祭案臺上,享受香火供奉。譜師則披紅綢、坐上位、聽贊頌、納紅包,長時間的辛勞也在喜樂的氛圍中煙消云散。

        在東源,木活字印刷和修譜就這樣結合在了一起,成了譜師必須掌握的謀生技藝,并且借助于修譜這一行業(yè)延續(xù)至今。

        受歡迎的鉛活字

        在東源村,聽到最多的還是“如果沒有政府支持,木活字印刷可能已經(jīng)見不到了”這樣的感嘆。打聽之后才明白,原來在近十幾年的時間里,鉛活字印刷已經(jīng)在當?shù)刈V師中流行起來。

        “主要是木活字印刷的時間成本太高?!蓖醭x為我們算了一筆賬:采用木活字印刷,一個熟練的譜師一天最多印三四版,一年最多可做4~6本族譜,按一本族譜收費5000元計算,一年下來賺的錢僅夠一家人的日常開支。

        潘朝良是東源村較早采用鉛活字印刷族譜的譜師,“雖然我也是木活字印刷技藝的傳承人,但現(xiàn)在主要還是用鉛活字排版,有時也用電腦排版?!迸顺颊f,譜師的收入主要依據(jù)宗族人丁的多少而定,通常一個家族都有兩三千人,采用電腦排版印刷、鉛活字印刷和木活字印刷的報價相差很大。“打比方說,電腦排版我只收8塊錢一個人,鉛活字印刷就要10塊錢,而木活字印刷就不能少于15塊錢。修譜之前,我會跟宗族的人講清楚,他們喜歡哪樣我就按哪樣做。不過,從近幾年的生意來看,大多數(shù)宗族都會選鉛活字,選木活字的連一成都不到?!迸顺颊f,采用鉛活字排版修族譜,如果業(yè)務不斷,一年可以接一二十個,輕輕松松掙十幾萬。

        鉛活字印刷也受到一些新入行譜師的歡迎,在他們看來,刻木活字手藝難學,沒有多年的刻苦努力不可能學到家。印刷時對用墨量、刷墨力度的要求也很高,即使手藝再精湛,印出來的文字也會有大小、深淺的區(qū)別。“鉛活字就不一樣,現(xiàn)在可以向鑄字師傅訂字,字體大小規(guī)格統(tǒng)一,也不需要印刷技巧,即使是外行練習幾下就會了,而且印出來的字墨色均勻、大小統(tǒng)一,比木活字印出來的更漂亮。”一位剛?cè)腴T的“譜師”說。

        相比其他譜師的“與時俱進”,王超輝顯得有些固執(zhí),他是目前東源唯一一個堅持使用木活字印刷族譜的譜師?!岸遄V的人都知道族譜要講究古意,只有古老的木活字印刷才相配,鉛字印的雖然好看,但完全沒有木活字印的寶貴?!?/p>

        光環(huán)背后的無奈

        東源村并不大,200 戶左右,人口不到1800人,如今做譜師這一行的約有60人,其中能夠掌握全套木活字印刷技藝的不到20 人,再經(jīng)各級政府認定,最終確認的木活字印刷技術傳承人只有11 位,并且年齡都在60歲以上。

        今年81歲的林初寅老人也是東源木活字印刷技藝的國家級傳承人,雖然如今他已不再接活,但帶有徒弟,不過都是上了年紀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喜歡干這行,又臟又累,他們隨便在外面找個工作,一個月就能掙幾千塊錢?!?/p>

        林初寅老人有3個孩子,雖然他們早就學會了用木活字印刷修譜,但如今沒有一個以此為營生,全到外地打工去了。“在現(xiàn)有的11位傳承人中,幾乎都沒有子女接班的?!比鸢彩蟹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主任鄭建俊無奈地說。

        雖然如今在浙南地區(qū)修譜仍是一種常態(tài)需求,但20~30年的續(xù)譜間隔和服務地域的有限性讓修譜的需求并不旺盛,村里的年輕人還是選擇了外出闖蕩。

        2008年,木活字印刷術入選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2010年又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當?shù)卣雅囵B(yǎng)傳承人作為保護木活字印刷術的當務之急,出臺了一系列鼓勵傳承人帶徒傳藝的措施,如帶一個徒弟政府每年給予傳承人7000元的經(jīng)濟補助。此外,當?shù)卣部紤]將東源村作為古籍印刷點進行扶持,在印刷族譜之外,利用傳統(tǒng)的木活字印刷技藝承接各種古籍的再版轉(zhuǎn)印業(yè)務。

        然而,就像林初寅老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一針見血指出的那樣,“現(xiàn)在,國家要我們傳承木活字印刷技藝,但老實說,我們這些傳承人并不想做,因為根本掙不到錢,沒有實際利益,傳承就很難做下去?!?/p>

        木活字印刷技藝之所以能在東源保存下來,根本原因在于浙南一帶的修譜習俗。如果當?shù)卣茉诮⒄褂[館、鼓勵傳承人帶徒弟之外,對采用木活字修譜的譜師和宗族給予一定的補貼,這樣的保護措施,或許更直接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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