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迪

遼代摩竭紋圖案及其文化意義

●吳迪

唐朝末年，契丹迭剌部夷離堇耶律阿保機統(tǒng)一了契丹八部，于公元916年建立了政權(quán)，后改國號為“遼”，曾長期統(tǒng)治中國北方達200余年。今內(nèi)蒙古東部的赤峰地區(qū)，即當時遼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在這里出土了大量的遼代歷史文物，其中包含有很多摩竭紋圖案的器物，同時，在其他地區(qū)的遼代歷史文化遺跡中也多有相同的發(fā)現(xiàn)。因此，本文即以遼代盛行的摩竭紋圖案為主，試圖闡釋其中蘊藏的文化交融狀況及其歷史意義。

一、遼代摩竭紋圖案器物的出土情況概述

除內(nèi)蒙古地區(qū)外，遼寧省地區(qū)亦有摩竭紋圖案的器物出土，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種類型。

（一）器物

1.鎏金摩竭形銀壺：2件，出土于赤峰市城子公社洞山大隊洞后生產(chǎn)隊村南0.5公里山坡上一處遼墓中[1]。

2.鎏金摩竭紋銀碗：1件，耶律羽之墓出土[2]。

3.摩竭形注壺：2件，分別出土于內(nèi)蒙古庫倫旗5號遼墓[3]，內(nèi)蒙古寧城縣榆樹林遼墓[4]。

4.人首摩竭形注壺：出土于內(nèi)蒙古巴林左旗烏蘭套海公社[5]。

5.三彩摩竭壺：2件，分別出土于科爾沁左翼中旗[6]，阜新市于寺鎮(zhèn)[7]。

6.摩竭形水盂：出土于遼寧省北票水泉一號遼墓[8]。

7.雙摩竭紋束腰長盤：出土于凌源八里鋪村小喇嘛溝遼墓[9]。

8.遼白瓷摩竭注壺：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所編《宋元的美術(shù)》[10]。

（二）冠帶

1.鎏金摩竭冠飾：出土于內(nèi)蒙古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溫多爾敖瑞山遼墓[11]。

2.鎏金銀冠：甘肅省博物館收藏[12]。

3.摩竭紋緙絲草帽：出土于內(nèi)蒙古興安盟科右中旗代欽塔拉遼墓[13]。

4.鎏金摩竭紋銅帶式：2件，耶律羽之墓出土[14]。

5.鎏金云水雙摩竭紋飾板：出土于遼寧省北票水泉一號遼墓[15]。

（三）配飾

1.摩竭形金耳墜：5件，其中2件出土于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罕蘇木耶律羽之墓[16]，另外2件分別出土于內(nèi)蒙古哲里木盟奈林稿2號遼墓[17]，遼寧省法庫葉茂臺9號遼墓[18]，最后一件被克里斯狄安·戴狄安收藏[19]。

2.摩竭形金耳飾：2件，分別出土于內(nèi)蒙古克什克騰旗二八遼墓一號墓[20]，遼寧建平朱碌科遼墓[21]。

3.摩竭形玉佩：5件，其中2件出土于內(nèi)蒙古哲里木盟遼陳國公主墓[22]，另外2件被天津市文物公司征集[23]，最后一件被故宮博物院藏[24]。

4.摩竭形琥珀珍珠耳墜：一副，出土于內(nèi)蒙古哲里木盟遼陳國公主墓[25]。

5.摩竭形石墜飾：出土于遼寧省北票水泉一號遼墓[26]。

二、摩竭形象的產(chǎn)生及其在中國的傳入

（一）摩竭M akara形象的產(chǎn)生及演變

最早的摩竭形象出現(xiàn)在一枚出土于印度河谷的印章上，距今約4000年。印章上刻有一船，船首雕刻成摩竭形象，該形象非常接近于生活在印度地區(qū)兇猛異常的印度鱷。印地語中，鱷魚是magar，即梵文“makara”的轉(zhuǎn)音。在Lomas Rishi石窟[27]發(fā)現(xiàn)的一尊殘缺摩竭雕像，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第二早的摩竭形象。與這尊雕像及其類似的是現(xiàn)藏于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博物館的孔雀王朝[28]時期的摩竭雕塑。這里的摩竭雕像更像一條魚，將兩尊雕像比較發(fā)現(xiàn)，后者很可能是前者發(fā)展變化后的形象，此時的摩竭形象開始由鱷魚到魚的變化。在印度的馬圖臘地區(qū)至今仍保存著一幅浮雕（約公元前2世紀），這里的摩竭形象又有了變化：吻部拉長，接近于象拔：短而大的雙腳如哺乳動物般立于身體下方：尾部維持魚尾的樣子，整體呈現(xiàn)出半獸半魚的形象。之后，摩竭先后成為varuna[29]和恒河女神的坐騎。后來摩竭被引佛教，成為摩羅的象征，它在傳入中國的佛教文獻中被音譯為“摩竭魚”，“摩伽羅”是梵語Makara的譯音。

（二）摩竭及摩竭紋飾在中國的傳入

大約在東漢末年，佛教傳入中國。摩竭作為早已被佛教“接納整改”的一員，也隨之來到了中國。我國關(guān)于摩竭最早的記載大都是出自外國僧侶所翻譯鱷佛經(jīng)中。如前秦北印度名僧僧伽提婆所翻譯的《中阿含經(jīng)》有云：“彼在海中為摩竭魚王破壞其船……”[30]又如，唐代的《慧琳音譯》卷四十云：“摩竭者，梵語也。海中大魚，吞噬一切?！盵31]在傳入中國本土伊始，摩竭基本保持了其原有的生猛恐怖形象，更加強調(diào)了其本身性惡的一面，但是由于中國人從古至今趨吉避兇的文化心理，摩竭從印度而來的恐怖怪獸變成了招福辟邪的祥瑞之獸；摩竭紋也被民族化了，逐漸演變成一種象征符號。

三、摩竭紋圖案所反映的中西文化交融

在考古學中，出土的文物有許多方面可以反映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內(nèi)涵。中國的文化發(fā)展自成體系，這套體系具有講究務實、辟邪趨善的特點，文化整合能力高，善于運用自己的模式來解讀外來文化，因此，摩竭作為一種外來紋飾，在其演變的過程中不斷被加入中國元素也就不足為奇了。在時間概念上來說，從魏晉到遼宋，摩竭紋經(jīng)歷了中國本土化的發(fā)展軌跡。魏晉到隋朝時期是摩竭的傳入期，在剛傳入的過程中，與其印度本土風格差別不大，形象較單一，主要見于繪畫作品中，如東晉著名畫家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就是摩竭出現(xiàn)在藝術(shù)作品中的證明。隋唐時期是摩竭與中國本土文化融合的高潮期。此時，摩竭的形象被逐漸加入了飽含中國文化特色的龍角、魚身和雙鰭翅，中國化的摩竭形象在唐朝基本形成。遼宋時期，“魚龍合體的中國版摩竭形象與原生的印度版怪獸摩竭形象已經(jīng)逐漸完成了更替”[32]，并且開始出現(xiàn)實物造型的藝術(shù)品，特別是由崛起于北方草原地區(qū)的契丹人創(chuàng)建的遼代，是摩竭紋演變的一個特殊的時代。之所以認為其特殊，是因為它有其他民族不可比的接受文化的勇氣和魄力，他們深受中原文化影響，但又不迷失自我，“堅持自我，秉承盛唐文化的根基，應該就是契丹遼文化最為主要的一個特征”[33]。如出土于耶律羽之墓的鎏金摩竭紋銀碗，其形象為龍首魚身，龍首有角有須，魚身有尾有鰭，這種“龍首魚身”的形象正是由印度傳入中國而流行于唐代的摩竭紋飾。同時，將摩竭紋飾用在盤、碗等金銀器或瓷器上，也是唐代的風格。又如出土于內(nèi)蒙古巴林左旗套海的人首摩竭型注壺，就是創(chuàng)造性地將人和摩竭混合為一體，構(gòu)思精巧，造型奇特，堪稱是遼代摩竭紋造型的精品。

空間上，契丹人占據(jù)著草原的腹地，恰好處于草原絲綢之路上。絲綢之路本來是生活在亞洲內(nèi)陸綠洲上的人民由于資源的限制而開通的對外貿(mào)易之路，然而任何事物的發(fā)展從來不是一個單一的過程，有人的交往就會有文化的傳播。草原絲綢之路逐漸變成了文化傳播之路。絲綢之路的開通，為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注入了很多新鮮的血液，對于同樣具有高度文化包容性的契丹遼文化亦如此。遼天贊三年（公元924年），遼王朝勢力已擴展到今新疆境內(nèi)?！镀醯尽肪?1《外國貢進禮物》記載：“高昌國、龜茲國、于闐國、大食國、小食國、……至契丹貢獻。玉、珠、犀、乳香、琥珀、瑪瑙器、賓鐵兵器、斜合黑皮、褐黑絲、門得絲……以二丈為匹?！睆某鐾恋倪|代金銀器中，很多器物都帶有明顯的西方文化特征。摩竭紋圖案在遼代出土的金銀器中大量出現(xiàn)，就是通過唐代間接地借鑒了印度的佛教文化藝術(shù)。摩竭紋或造型，本是印度神話傳說中魚身魚尾、利齒長鼻的動物，佛教傳入中國后，被廣泛運用在唐代金銀器的紋飾中。隨著佛教在北方草原地區(qū)的傳入，摩竭紋飾開始在遼代器物中盛行，從唐代局限于器皿中，到出現(xiàn)了摩竭紋冠帶、摩竭紋配飾，進而發(fā)展到了更大的領(lǐng)域，如壁畫等藝術(shù)門類中。摩竭的造型也更加多元靈動，有的搖頭擺尾，有的似魚兒游動，更有的吐火焰戲?qū)氈??？梢哉f，發(fā)展到了遼代，摩竭紋及摩竭造型已經(jīng)趨于成熟。如出土于科爾沁左旗的三彩摩竭壺，長30、通高21.5厘米，整體造型似摩竭仰臥蓮花之上，昂首翹尾，口部中空為流口，翅膀及魚鱗紋路清晰，施黃綠紅三色釉，色彩斑斕，造型優(yōu)美，堪稱遼三彩中的精品。又如，摩竭紋飾不僅僅局限于金銀器中，而且也運用在了玉器的造型設(shè)計上，遼代文物中不乏摩竭型玉佩。以前文提到的摩竭玉佩為例：質(zhì)地為和闐白玉，局部有紅褐色沁斑，整體造型為龍首魚身，魚鱗以陰線刻成，魚背上有鰭，胸鰭化為雙翅作展翅狀，臀鰭較小，尾部有分叉。此件摩竭紋玉佩與遼陳國公主墓出土的摩竭飾品有很多相似之處，整體設(shè)計造型已將印度摩竭與中國本土魚龍文化相雜糅。

縱觀整個遼代的摩竭紋器物，可以同時看到大氣豪邁的契丹遼本土文化、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及神秘絢麗的西方文化三方文化因素的交匯與融合。契丹遼文化在文化交融背景下受到了各式文化的熏陶，再加上遼代能工巧匠的創(chuàng)造精神，使得摩竭紋文物呈現(xiàn)出了華麗又多元的特點，創(chuàng)造性地將“國內(nèi)”“國外”的文化精華集于一身，從藝術(shù)角度講，整個遼代藝術(shù)設(shè)計可以說是同時具備了民族傳承性和文化變異性，具傳統(tǒng)、存多元，“自身文化向外輻射同時，也同樣吸納與接受周邊先進文化的多層次影響”[34]，它們作為再現(xiàn)遼代文明的橋梁與紐帶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信息，如實地再現(xiàn)了遼代的社會風貌。

然而，關(guān)于遼代的摩竭文化，還有一點不能確定的就是，在談到遼代的摩竭文化是源自唐代摩竭文化時，是否考慮契丹遼本民族的摩竭文化？因為倘若按照遼代摩竭是完全襲自唐代的說法，那么在漢人集中的遼南京和西京地區(qū)，應該是出土摩竭文物較多的地區(qū)，何以事實恰恰相反，偏偏是內(nèi)蒙和遼寧地區(qū)偏多呢？是否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此問題，有待于諸方家商榷。

四、摩竭紋器物的現(xiàn)實意義

內(nèi)蒙古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歷史文化資源，是草原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環(huán)，然而內(nèi)蒙古的文化產(chǎn)業(yè)卻長期面臨著缺乏資金支持等一系列問題。隨著“一帶一路”的提出并興起，絲綢之路正在迅速擴容，草原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也已經(jīng)形成。借著草原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建設(shè)“這股東風”，怎樣將摩竭紋飾這類具有典型性、文化內(nèi)涵豐富的研究對象的文化內(nèi)涵注入到文化產(chǎn)業(yè)中，加大文化產(chǎn)業(yè)的吸引力，使其文化價值得到充分的開發(fā)，從而得到更多的資金支持，讓經(jīng)濟價值和文化價值在開發(fā)與保護過程中得到融合聯(lián)動，是每一位文化工作者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

〔1〕項春松.赤峰發(fā)現(xiàn)的契丹鎏金銀器[J].文物，1985，（2）.

〔2〕〔14〕〔16〕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赤峰市博物館，阿魯科爾沁旗文物管理所.遼耶律羽之墓發(fā)掘簡報[J].文物，1996，（1）.

〔3〕哲里木盟博物館.庫倫旗第5、6號遼墓[J].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19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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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6〕遼寧省博物館文物隊.遼寧北票水泉一號遼墓發(fā)掘簡報[J].文物，197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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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4〕云希正,袁偉.遼代佛教用玉器研究.如玉人生[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242.

〔27〕印度早期佛教石窟的代表，今印度比哈邦境內(nèi)，建于公元前3世紀.

〔28〕孔雀王朝（Mautya），約公元前321年至公元前187年，古印度摩竭陀國的王朝.

〔29〕Varuna被認為是印度最偉大的神，他被認為統(tǒng)治著整個宇宙并引導一切自然力量，他是全知全能和具有一切力量者，被尊為能懲罰作惡者的好神.

〔30〕印信法師.圖解阿含經(jīng)[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31〕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41）[M].日本白蓮社藏版.

〔32〕任愛君.什么是契丹遼文化[M].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15.97.

〔33〕任愛君.什么是契丹遼文化[M].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15.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