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月倫

關于司法公開的再思考

●方月倫

一、司法公開與司法公正并不完全一致

我們?yōu)槭裁匆ㄈ绱舜蟮木ν七M司法公開，甚至將其作為一項重要的工作任務來抓？毋庸置疑，要通過司法公開，消除司法消極腐敗現(xiàn)象，實現(xiàn)司法公正，進而提高司法公信力。簡言之，“要用司法公開倒逼司法公正”。①邢世偉：《賀小榮：用司法公開倒逼司法公正》，載《新京報》2014年1月2日。從常理講，司法公開透明了，陽光之下，腐敗難以藏身，有助于督促法官謹慎行使司法權，還有助于保障公民的知情權和監(jiān)督權。②常君：《司法公開理論及實證研究》，2012年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碩士專業(yè)學位論文。司法公開，成為實現(xiàn)司法公正的一條新途徑，這樣的論斷令人振奮?？墒牵o心思考，我們也發(fā)現(xiàn)有的案件確實是公開審判的，但結果卻并不那么公正。

(一)西方司法史上司法公開與司法公正的背反

例如，古代的蘇格拉底案即是司法公開與公正相悖的反例。公元前399年，經過抽簽的方式，雅典從自愿報名的候選者中隨機選出501人，組成陪審團，負責審判蘇格拉底。原告方以慢神、創(chuàng)造新神和敗壞青年的罪名控告蘇格拉底，陪審團最終以281票對220票判處其有罪，以毒酒結束了其生命。③經策：《從蘇格拉底之死看雅典審判制度》，載中國法院網，于2014年1月10日訪問。

該案陪審員隨機抽選、一人一票平等表決、辯論公開進行，是典型的公開審判、民主審判，結果卻是將一名大思想家判處死刑。今天我們一致認為，蘇格拉底沒有任何罪行，思想活動根本就不是法律調整的對象。所以，這個古老的判決，雖經公開審判，形式上公正，但是它經不起歷史的檢驗，經不起時間的檢驗，得不到我們的認同，我們始終堅信它是非正義的。

再如辛普森殺妻案：1994年，前美國橄欖球明星運動員辛普森的前妻及她的新任男友倒在血泊中，種種證據(jù)似乎都表明，辛普森是行兇者。1994年9月26日，開始挑選陪審員和候補陪審員。經篩選，最終12名陪審員宣誓就職，并被隔離起來。1995年1月24日，加利福利亞最高法院開始審理該案。美國各大電視臺和若干家有線電視臺被破例允許轉播法庭公開辯論實況。1995年10月3日，該案進行終審宣判。經陪審團裁定，辛普森無罪釋放。

該案公開程度相當徹底，對犯罪嫌疑人的抓捕公開、陪審員的篩選公開、法庭辯論實況公開轉播，宣判也是公開的。如此公開審理，但該案的判決結果卻未必公正。該案的檢察官更是直言不諱“全世界都看見辛普森殺人了，就是法律沒看見?！雹軐O隆基：《法治可以委托律師嗎？》，載《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2月12日訪問。判后，就全美人口的抽樣調查顯示，認為判決公正的人僅占28%，不足1/3，而認為判決不公的人高達67%。⑤辛普森案，載維基百科 zh wikipedia org/wiki ，于2015年1月8日訪問。

以上兩則案例，筆者承認樣本數(shù)量少，不帶有普遍代表性，不能由此得出肯定性的結論。但換個角度講，這兩起案例實實在在地證明司法公開并不能絕對地確保司法公正，在司法公開與司法公正兩者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為什么呢？裁判，終歸是一種判斷，當然不是主觀胡亂判斷，而是建立在證據(jù)和案件事實基礎之上的法律評判，是主觀與客觀的相統(tǒng)一，但它仍然脫離不了“判斷”的主觀屬性。對同一個證據(jù)，基于自己的智識水平，有的法官(或陪審員)在內心采信它，有的在內心不予采信，這樣一來就出現(xiàn)分歧。這也屬正常之事，只要法官保持清廉，不受外界干擾，把心放正，嚴格地依據(jù)法律及相關證據(jù)規(guī)則進行證據(jù)認定，就應捍衛(wèi)他的這種權力。更由于有的法官(或陪審員)存在某種幾乎與生俱來的自然而然的品格、信仰、立場，也會在潛意識里對案件的裁判起到某些影響。如辛普森曾是通過自我奮斗獲得成功的典范，是黑人中的英雄，而在12名陪審團成員中黑人占了9人，無形中形成了對其有利局面，再加之警方的取證存在瑕疵和“夢幻辯護律師團隊”的強力辯駁，這些潛藏在意識深處的對辛普森的同情或支持的情緒迸發(fā)出來了。蘇格拉底案，導火索在于他的反諷使很多有影響力的人物當眾出丑，以致埋下仇恨的種子，他宣稱心中有“神明指引”，這恰好成為反對者們抓住的致命把柄。⑥前引③。統(tǒng)治者借用了陪審團民主審判這種形式，對蘇格拉底進行打擊。

以上兩則案例，得不出什么必然性的肯定結論，但是它至少給我們提了個醒，那就是司法公開并不能必然產生司法公正的結果，司法公開的作用是有限的，不能包打天下。對司法公開的作用應當堅持理性的態(tài)度，既不能因這兩起個案，就輕易否定司法公開的積極作用，也不能因為強調司法公開就迷信其必然產生公正，必然提升司法公信力。

(二)中國司法史上的司法公開

中國古代立法經歷了不公開到公開的曲折歷程，審判公開則相對寬松。從遠古的神明裁判，到封建時期的有罪類推，審判過程并非絕對秘密?！肮糯癖娫V訟，須向官府遞交呈詞，州縣官對呈詞照例進行批示，并在衙門前公開懸掛批示牌，載明‘準告’或‘不準告’…州縣大堂斷案對民眾公開，大堂內設有升堂鼓，擊升堂鼓，目的之一就是告訴民眾，衙門將要‘公開’審理要案，‘歡迎’前來旁聽…戶婚、田土之類民事案件和笞杖刑事案件屬于州縣自理案件，在案情審理清楚之后，州縣官一般當堂定讞，向兩造等宣告判決書，并在衙署大門前張貼公示。宋代民事審判實行斷由制度，更增加了判決的公開性…定案后，需要進行笞杖刑罰的，于大堂公開進行；對復雜的田地等糾紛案件，還召集若干人等到田間執(zhí)行判決?！雹唿S曉平：《古代中英司法的公開傳統(tǒng)之比較》，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0年第1期。

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高度重視工農民主政權的法制建設。實行公開審判制度，“審判必須公開，特殊情況可秘密審理，但仍應公開宣判。這是司法工作貫徹群眾路線的一種新經驗……除簡單案件外，原則上采取合議制，由三人組成合議庭，以裁判長或裁判員為主審，另有兩名人民陪審員參加?！雹嗥褕裕骸吨袊ㄖ剖?修訂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第351頁。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民主政權堅持和改進了人民陪審制度和公開審判制度，“人民陪審制度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受審判機關臨時邀請，由有關機關、部隊、團體臨時派代表參加陪審；另一種是由各群眾團體選舉陪審員若干人組成陪審組出席陪審。“在審理案件時，除了法律另有規(guī)定者外，一律實行公開審判，允許群眾旁聽和發(fā)表意見?！毙轮袊闪⒑?，我們黨和政府高度重視審判公開，《憲法》、《人民法院組織法》及三大訴訟法均予以明確規(guī)定保障落實。

近年來興起的“司法公開”，內涵外延都較“審判公開”更為豐富和廣泛，不僅審判要公開，而且立案、執(zhí)行以及各項審務活動也應全方位地公開。這是司法發(fā)展的歷史潮流，指出司法公開的作用的有限性，不是阻止這股潮流，而是期望其開展得更理性，發(fā)展得更健康。

二、西方國家司法公開的兩重印象

(一)西方國家司法公開的先進性

一方面，西方法治國家司法公開給人留下“是全世界最先進的，程度最高的”印象。美、英等西方法治國家的司法公開是“全面公開、徹底公開、及時公開以及充分利用信息化手段”。從字面表述看，不禁產生一種直覺(或者說錯覺)----西方法治國家的司法活動沒有什么不能公開的。在美國有兩個廣為使用的數(shù)據(jù)庫，一個是一家私人公司WESTLAW，一份判決書生效后2至24小時內，未經編輯的版本就會匯入該數(shù)據(jù)庫，用戶使用需付費。另一個是美國法院內部行政管理辦公室提供的PACER數(shù)據(jù)庫，收錄了所有聯(lián)邦上訴法院、地區(qū)法院和破產法院的判決書，查閱者只要保證每個季度的查閱量在15美元之下就不被收費，目前該數(shù)據(jù)庫已有100萬注冊用戶。⑨王峰：《最高院路線圖浮現(xiàn)：力推數(shù)千萬判決書5年內上線》，載《21世紀經濟導報》2013年10月16日。美國法院公開裁判文書的決定權掌握在法院手里，不必征求當事人的意見，當事人無權要求不公開判決書，在極端的情況下，即使當事人不同意，法院照樣可公開判決書。經研究者對美國、新西蘭法院網站的考察，發(fā)現(xiàn)法院網站是其司法公開的非常重要的平臺，該兩國法院網站都呈現(xiàn)出網頁簡明、提供的信息與當事人及公眾相關具有很強的實用性、信息公開非常及時等共性特點?！敖诰W站判決板塊在判決結束后當日或3日之內公開了近期審理的全部案件的判決文書，包括庭審記錄、法官心證和判決結果?！倍颐绹ㄔ壕W站還提供法庭口頭辯論錄音的在線聽取和下載。⑩前引②。

(二)西方國家司法公開的保守性

另一方面，西方法治國家給人留下“司法制度先進、法官比較保守、司法公開受到諸多限制”的印象。西方法治國家的裁判是獨立的，不受社會影響。法官對社會公眾的輿論視而不見，卓然獨立，只是憑借自己的良知和法律技能，依法裁判。近現(xiàn)代的丹寧勛爵、霍姆斯、卡多佐等大法官，不但是審判權威，同時也是法學理論家，他們普遍為人正直，富有主見，不和流俗，是生活保守的人。法官不僅不太樂于跟媒體交往，而且不少國家還對于媒體對司法活動的報道設置了各種制度性的障礙。例如，傳統(tǒng)上記者對法庭活動只可以進行文字報道，攝影通常是被禁止的。我們看到西方報章對于法庭審理案件的報道，所配的圖片總是法庭速寫師所提供的速寫畫”。??賀衛(wèi)方：《法官與大眾傳媒》，載新浪新聞中心(ews .sina.com.cn/zl/zatan/blog/2013-11).?喬溪：《對司法公開的冷卻思考----陰涼下的光明追求》，載天津法院網，于2015年1月8日訪問。?前引⑦。西方國家法院對媒體采訪、庭審直播轉播有許可決定權，“媒體拍攝應征得法官同意，并征得當事人特別是受害人家屬的同意”?！懊绹ㄔ和彆r對新聞媒體的報道嚴格審查，更不允許隨意評判審理中的案件，以防止輿論干擾法律的判斷?！??賀衛(wèi)方：《法官與大眾傳媒》，載新浪新聞中心(ews .sina.com.cn/zl/zatan/blog/2013-11).?喬溪：《對司法公開的冷卻思考----陰涼下的光明追求》，載天津法院網，于2015年1月8日訪問。?前引⑦。以裁判文書公開為例，“文書公開也應尊重當事人的名譽權和隱私權”??賀衛(wèi)方：《法官與大眾傳媒》，載新浪新聞中心(ews .sina.com.cn/zl/zatan/blog/2013-11).?喬溪：《對司法公開的冷卻思考----陰涼下的光明追求》，載天津法院網，于2015年1月8日訪問。?前引⑦。，“美國是判例法的國家，所以判決書一般都是可以公開的，但不是所有的判決書都有公開發(fā)布或出版的必要，因為多數(shù)的判決書的案情、依照法律判決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如果所有判決書都公布出版會增加公布出版費用和給檢索者帶來過濾信息的麻煩。而且，對于案情清楚和適用法律清晰的案件，法院的判決書都是很簡單的。一般來說，如果一個案子審理的結果出現(xiàn)如下的情況之一，法院應公布出版該判決書：①建立了一項新的法律規(guī)則；②推翻、修改、解釋了以前的判例或以前判例中的一個法律規(guī)則；③用現(xiàn)行的法律規(guī)則適用在一個新的情勢或現(xiàn)象上；④對一個公眾所關心的法律問題或現(xiàn)象進行論述；⑤判決書中帶有其他法官的附議或反對意見；⑥點評已公布出版的下級法院的判例或行政機構的裁決；⑦被美國最高法院審議過的案例和最高法院的所有判決書。??田建設、羅偉：《中外司法網站比較分析》，載《法律文獻信息與研究》2012年第4期。?參見世界刑法協(xié)會第15屆代表大會《關于刑事訴訟法中的人權問題的決議》第15條，載陳光中主編《刑事訴訟法(修正)實務全書》，中國檢察出版社1997年版，第613頁。?顏路、周陳華：《眾聲喧嘩之下，司法當有主心骨》，載《人民法院報》2013年10月1日。?李義山：《在激流勇進中堅守司法底線》，載《人民法院報》2013年10月1日。反過來講，這7種情況之外的判決書是不公開的。以上資料表明，西方法治國家司法公開有嚴格限制，比較保守。

這兩種反差較大的印象幾乎同時留在筆者腦海中。究竟哪種情況更為真實呢？我們有必要對西方法治國家的司法公開情況進行細致的具體的研究，一個國家一個國家的深入研究，而且放在具體的歷史階段中介紹，不可泛泛而談，尤其應注重他們采取的措施和實踐中的做法，以便我們結合自身情況借鑒運用。

三、司法公開與配套措施的共濟

要發(fā)揮“司法公開促進司法公正”的積極作用，在大力加強“三大平臺”建設和實施人民陪審員“倍增”計劃的同時，還需要一些配套制度措施跟進。

(一)謹防公眾輿論干擾審判

司法應公開，但不能形成公眾的審判；因為公眾的審判，普通民眾被賦予裁判權力，卻無須承擔責任，權責不統(tǒng)一極其危險。應妥善處理好新聞媒體采訪報道案件的問題，防止作出帶有暗示或明顯傾向性的報道或評論。在此重申世界刑法協(xié)會《關于刑事訴訟法中的人權問題的決議》“公眾傳媒對法庭審判的報道，必須避免產生預先定罪或者形成情感性審判的效果。如果預期可能出現(xiàn)這種影響，可以限制或禁止無線電臺和電視臺播送審判情況。”??田建設、羅偉：《中外司法網站比較分析》，載《法律文獻信息與研究》2012年第4期。?參見世界刑法協(xié)會第15屆代表大會《關于刑事訴訟法中的人權問題的決議》第15條，載陳光中主編《刑事訴訟法(修正)實務全書》，中國檢察出版社1997年版，第613頁。?顏路、周陳華：《眾聲喧嘩之下，司法當有主心骨》，載《人民法院報》2013年10月1日。?李義山：《在激流勇進中堅守司法底線》，載《人民法院報》2013年10月1日。

(二)注重對民眾心理的綜合分析，司法適度公開

民眾關注案件的審理情況，關注法院的司法活動，是“公眾權利意識覺醒、監(jiān)督公權力的表現(xiàn)”，??田建設、羅偉：《中外司法網站比較分析》，載《法律文獻信息與研究》2012年第4期。?參見世界刑法協(xié)會第15屆代表大會《關于刑事訴訟法中的人權問題的決議》第15條，載陳光中主編《刑事訴訟法(修正)實務全書》，中國檢察出版社1997年版，第613頁。?顏路、周陳華：《眾聲喧嘩之下，司法當有主心骨》，載《人民法院報》2013年10月1日。?李義山：《在激流勇進中堅守司法底線》，載《人民法院報》2013年10月1日。他們對案件審理是否公正有道義上的評判權。但是，不可否認，有的人對案件審理和司法活動的關注，與公正無關或者關聯(lián)不大，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看客”，滿足好奇心而已。例如在2013年9月“審判季”中，民眾關注的細節(jié)在于更加生活化的情節(jié)，如丁羽心是否性賄賂劉志軍、房叔房姐的房產該如何處理。??田建設、羅偉：《中外司法網站比較分析》，載《法律文獻信息與研究》2012年第4期。?參見世界刑法協(xié)會第15屆代表大會《關于刑事訴訟法中的人權問題的決議》第15條，載陳光中主編《刑事訴訟法(修正)實務全書》，中國檢察出版社1997年版，第613頁。?顏路、周陳華：《眾聲喧嘩之下，司法當有主心骨》，載《人民法院報》2013年10月1日。?李義山：《在激流勇進中堅守司法底線》，載《人民法院報》2013年10月1日。因此，筆者認為，婚姻家庭、贍養(yǎng)繼承糾紛案件應限制司法公開，原則上這類案件的裁判文書不上網、庭審不直播。因為這類案件幾乎是當事人“自家的事”，當事人大多不愿成為社會議論的對象，更希望過平靜的生活。對他們的這些意愿，司法公開時應予尊重。

(作者單位：濱州市中級人民法院)

責任編校：劉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