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屠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庾信《枯樹賦》

如今我有兩雙鞋子，一雙黑白相間，一雙紅黑相間——我并不是只有兩雙鞋子，跑鞋確實就這兩雙，此外我有一雙拖鞋和一雙夏天穿的涼鞋，這就是我全部的鞋子了。拖鞋則不分季節(jié)冬夏，不過由于它很少被我穿去室外可是它在我腳上使我的腳免于直接碰觸地面不至于被刺被硌著涼受燙挑釁習(xí)俗莫名其妙或者，換一個角度有精神不正常之嫌的時間不會比其他鞋子少，但我還是覺得它離它不能穿的那一天還早比另外那三雙都要早（我好像是有兩年沒換拖鞋了），那么，我是不是應(yīng)該對它刮目相看？進一步想來，它的好處多多不容置疑，除開使用持久以外，在所有的鞋類中，它這一類最少被人操心，從來缺乏關(guān)注，似乎可有可無，人們買它，不必為費用擔(dān)憂，甚少挑三揀四，無須搶購等待——但也因此不具備發(fā)現(xiàn)、選擇的樂趣以及那一份終獲期盼之物時的喜悅，或多或少；一旦穿破，一丟了之，絕無依戀惋惜之苦，從丟掉它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想不起它的顏色式樣；而在這兩頭之間，在它長年累月被使用期間，從無人會為它展開上油、擦拭等一系列保養(yǎng)措施，洗滌是非分之想，這不僅因為它不是皮革所制不那么值錢，似乎人們生來就不打算把精力花在一對拖鞋上面，只在需要時才用到，其余時候任由它等待盼望它等待盼望嗎？棄之一旁，就算最吊兒郎當(dāng)?shù)娜艘仓浪钠ば苄诩抑械奈恢茫鼈兙驮谀抢?，在進門的某個地方，如果那個地方有一個鞋架，那它們肯定就在鞋架一目了然的某一層，可是拖鞋，人們往往隨便一甩仿佛有多厭惡似的從腳上遠(yuǎn)遠(yuǎn)將它甩離一只東一只西，當(dāng)?shù)诙炱鸫矔r沒有見著，也不費心尋找，人們赤腳、著襪行走在屋子里，直到無意中撞見，仿佛是拖鞋等不住了現(xiàn)出身來，人也并無重逢之喜，顯得它們根本無足輕重。確實，人們對待它們是漫不經(jīng)心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那使我想到一個大家庭中的老大，比如，我的父親在他父母的三個兒子中，最是老實本分，確實沒有多少天資，腳踏實地，從不搶風(fēng)頭，做父母的也不用擔(dān)心要為他擦屁股，這屬于老小的專利，他任性輕浮，深得母親的寵愛，而精明的老二，你休想讓他吃一點虧，他只想著自己的那一份好處，于是，老大，注定被忽略，干得最多，吃得最少，甚至早早默默擔(dān)負(fù)起了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紈绔子弟舊習(xí)難改游手好閑的父親荒廢已久了的支撐全家的重任，直到有一天，突然發(fā)覺它不行了，這才想到它在你腳下已經(jīng)這么多年，這么多年來它一直在你的腳下，如此勤勉，從無麻煩，連懷念也是矯情。

這就是一雙拖鞋的故事，人間拖鞋的故事大同小異，無非如此，或有個別情形，始終都會有個別情形，但我對個別不感興趣。至于那雙夏天穿的涼鞋，無論就其實際價值、觀賞性還是對我腳的包含面積都介于拖鞋和跑鞋之間。它帶有如此強的一種季節(jié)性——這正是它迥然不同于其他兩種鞋子的地方，它因此也穿得少——當(dāng)秋天來到，它就和若干短袖一起被我母親收起，等到第二年夏天，它又出現(xiàn)在了我腳下。在那段看不見的三個季節(jié)的日日夜夜里，它就像是一種動物在冬眠。還有什么可說的嗎？從此以后，當(dāng)我說到鞋子，鞋子只屬于跑鞋。

夜里商廈明亮吐氣，在那深處的某個運動品牌專柜里，它被淹沒在了眾多鞋子之中。一開始他沒有發(fā)現(xiàn)它。他聽說過這一品牌以及這里的部分別的品牌，但對品牌本身沒有興趣，是什么牌子他無所謂，他就是想找一雙自己看得上眼的鞋，不過在這一方面他還是有他的一些想法也不可能沒有，一雙從表面上看來沒有顯露自己所屬牌子的鞋他會感覺更好，一雙這樣的鞋子，它隱起了自己的品牌標(biāo)志，在大部分的商品都在設(shè)法張揚自身的永恒潮流中，顯得特別，代表了一種自信，看上去確實也干凈。他偏愛這樣的干凈。于是遠(yuǎn)在他此次走在打算去買一雙鞋子的途中之前，他或許就設(shè)想過它的存在，他設(shè)想但他沒有期待，他設(shè)想，并且來到這里，他只是隨便想想；一雙鞋子總歸是一雙鞋子，不可能找不到喜愛的就不買了。他出了電梯，置身于一個大商場的六樓的邊上，面對著商場豁然開放的洞穴般的內(nèi)部，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即將被吸入的陰郁感覺，無論是否滿載而歸，你都已筋疲力盡，人們逛商場可不像是表面看來的是為了便利日常生活的運行、滿足消費的需要、美化自身、打發(fā)時間那么簡單，或者說這些都只構(gòu)成一個方面，綜合來看，人類逛商場就像是在和商場交媾，這可以解釋為什么這商場里的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各種面貌，各種組合，一如人在這世界上的往來不迭，出生入死。他往電梯左邊的過道走去，往左而不是往右，仍然是一種猶豫的結(jié)果，在這樣的小事上也體現(xiàn)著思索，而并非偶然，也不是根據(jù)像當(dāng)你吃東西時你總是先把不怎么樣的部分吃掉然后再享受好的部分或是正好相反那樣的習(xí)慣。在他的前方是一條筆直走道，明明白白是通向他的獵物之路，他停了下來，并不急于深入，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因他從來就缺乏自信面對商店的咄咄逼人的女營業(yè)員，這么說是由于商場的大部分營業(yè)員是女的，她們中的大部分又是咄咄逼人的，自有一種氣勢，一種威懾，那是她們的地盤，面對她們，他不免感到局促，就像面對超市的保安他會覺得自己是個小偷，他太敏感了，當(dāng)即就處在了她們的對立面，一個囊中羞澀不受歡迎的顧客，必須用買下她們管轄的商品的方式來證明自己，但愿如此，可是又不能不加篩選，永遠(yuǎn)都無法帶著一種從容去選，走錯了人生的舞臺、就像是一個膽怯的闖入者，強作鎮(zhèn)定，仍然還是不敢和觀眾的目光有接觸，目光似乎專注于察看陳列柜上的貨物，時時感到的卻是自身的外強中干色厲內(nèi)荏，意識到對方可能已經(jīng)將他看穿，想逃離，可又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唯有使表演更加的出神入化，他便表演起了一個一心一意的購物者，對自己不感興趣的商品也掂量，拿到手上比畫再三，更加不可理喻不可原諒的還試穿了，試了這雙又試那雙，結(jié)果是早已料到了的，遭受冷眼是你應(yīng)得，落荒而逃或是懷著愧疚仿佛欠了人家又無以報答，向下一家店鋪走去，面臨同樣的境遇，抖擻精神不得不再次投入。

這就是他和商店相交的模式，這模式一旦生成，就很難改變了。要花多大的力氣一個人才能擺脫過往。當(dāng)你曾被某人玷污，你將一輩子在他面前是一個被玷污者，不管在此后的歲月里在你身上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碰到他你又將被還原為那個當(dāng)年的你，不是只是在他眼里心里是，而是在你自己那里就是。

在走道的另一邊，被這四面筆直的走道包圍著的是一個長方形的闊大的中空，下面是，上面也是，往下看有些人就會暈眩，有些人會有跳下去的渴望，因擔(dān)心真的跳下去他會趕緊撤離，同時嘲笑著自己在誘惑面前的反應(yīng)。眼前的這個家伙或許就是這么一個家伙。

他向前走去，給自己打氣，仍然有希望，希望這一回會有所改變?？墒鞘碌脚R頭，他難免又走上舊路。帶著對自己的失望情緒他父親肯定會失望的，他意識到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了，不可能像小時候父親常和他講到的也愿意他成為的那些歷史人物，在各種刺激面前他們總是那么鎮(zhèn)靜、淡定、胸有成竹，無疑他也曾受到鞭策，從父親那眼角帶著眼屎的發(fā)亮的眼里看到一個小小的自己也感到惶恐，但他最終沒有向他們靠攏，似乎從沒作過那樣的努力，輕而易舉，他成了他自己。

這是他走到的第四家，來到了它的外面他沒有當(dāng)即進去，在服務(wù)員的目光籠罩下他想起了一件事情出了一小會神。

明天他要去見一個人，女的，正好現(xiàn)在他在買鞋，在這兩件事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聯(lián)系，仿佛他買鞋是為了此次見面，這讓他不那么舒暢?？捎窒氲郊热贿@不是他的本意，他也何必在意，何況，他不一定要穿著新鞋去見那女的，雖然，遵從他的本意，買了新鞋后他會換上新鞋——其實他大可不必因為那女的有違自己的這一本意，他就穿著新鞋去見她，讓她以為他是為了見她才買了新鞋又怎樣，就讓她這么去誤會。他點頭，回到了現(xiàn)實處境，舊伎重施、掏出手機（自從有了手機后他就用上了這一招），避免了和服務(wù)員對視，進了店。

一開始，他并沒注意到這雙鞋子。對這一品牌他沒有什么感覺，穿的人太多了，在那些穿的人較多的品牌里它穿的人也是多的，因此他浮光掠影，加之不時去看手機、按上幾個鍵，裝作在忙于操作它，幾乎把這鞋子漏了過去。他已經(jīng)走過了它，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其實是出于一種把戲，又退了回來，正好停在了它面前，但還沒有去看它，還在用手機，打開了手機的短信，當(dāng)然沒有新的，若有所思，抬起頭來，看向眼前的一片鞋，它在其中，但尚模糊，仿佛它在遠(yuǎn)處，就像是用望遠(yuǎn)鏡，望一座大廈，剛拿到眼前，還沒有調(diào)整好焦距，在鏡頭里那大廈還從屬于它和它周圍的大廈所組成的那一整體，充其量只有一個顏色和形狀的概況，混同于其他大廈，又低下頭去，不能老是玩手機，要對它作最后的處理，這里那里按一下，讓它發(fā)出預(yù)料之中的“啪”的一聲，清脆響亮，推上了滑蓋，似乎在表明這并非廉價，或許可以給他一點自信，但是不是愚蠢，使自己像那種他所討厭的人物，他把手機放回褲袋，同時再次抬頭，打算這次要給人一個專心認(rèn)真看貨的印象，從陳列架的最高處一雙雙看下來，可是心思還在他的表演上——他還在表演，目光沒有真正去觸及，也不是沒有看到它，但只是看到了它，關(guān)于這鞋子的信息尚未反饋到他的腦子，也就沒有判斷，現(xiàn)在他就要走開了，他轉(zhuǎn)過身去，正是在這一時候——在人們的一生中不會缺少這樣的時刻，它可以是一種舞姿、一種注視、一張臉，可以是任何你感興趣的東西，其實已經(jīng)映入你的目光，只是由于當(dāng)時心不在焉沒有在意，但無疑它駐留在你的目光之中，需要爭取一個空隙一段緩沖來獲得它應(yīng)有的地位，于是當(dāng)你正要離開那個情境，仿佛目光中的那一幀畫面隨著視線的移動反而移入了你的腦海，這一畫面中可能還包括其他的形象，腦海對此做出了甄別，它就此升起在了其他形象之上，雖然還是朦朧但其風(fēng)采已足夠腦海命令目光去加以確認(rèn)。而在此期間當(dāng)前的動作被瞬時固定：身子向著右方前傾，右腳跨出一步作為前腳，后腳腳尖著地、腳跟抬起，意欲追隨前腳而去。下一個動作本應(yīng)是：后腳腳尖也抬起，整只腳向前跨出，成為前腳。但它不再被實現(xiàn)。幾乎是做作的，就像是舞臺上的精心設(shè)計，他后腳的腳跟落到了地上，原來的前腳順勢并回到了后腳一旁。又面向了它，看到了它，它就在那里，變得清晰，獲得了獨立，從那時起，他的眼里就只有它了。

這正是他想要的那雙鞋，就是它了，直覺迅速給出了肯定，甚至已不用再看，只要尺碼符合，也不用試穿，直接付款走人即可。但還是得再看看還是要試穿一番，不只是因為那是習(xí)慣、程序的一部分，還由于它就在眼前，它逃不到哪里去了，既然已是囊中之物，又何必著急，他不急，他還要懷著百般挑剔之心（深信它經(jīng)得起這樣的挑剔）細(xì)加驗看，就仿佛古代的皇帝在挑選妃子，其實他早已看中了面前那美妙的女子，但他還是看上又看下的遲遲不做出決定，仿佛這鞋子也在等著被挑中，它也會忐忑地期盼，令他從中體會到一份這樣的樂趣。而另一方面，他也需要聚斂必要的情緒來擁有，它來得太過突然，他沒有做好準(zhǔn)備。

無論從哪一方面，無論顏色、線條、材質(zhì)（它們其實沒法分開來說），無論整體的構(gòu)建還是細(xì)部的處理，無不符合他的設(shè)想（它果真隱藏起了它的品牌標(biāo)志）。它就應(yīng)該是那個樣子，設(shè)想在此得到了具體生動的體現(xiàn)。仿佛在他與這雙鞋子的設(shè)計師之間有過特別融洽的交流，已然心心相印，根據(jù)他那抽象的設(shè)想，它們由一些語焉不詳、相互矛盾的形容詞組成，比如，干凈、性感、簡潔、復(fù)雜、隨意，后者專門設(shè)計出了它。那人不僅展現(xiàn)出了對于他的設(shè)想的全面深透地領(lǐng)會，還以他作為設(shè)計師的專業(yè)的敏感完善、更新了這一設(shè)想，使他為之眼前一亮。設(shè)想是容易的，設(shè)想成為現(xiàn)實則可遇不可求。他也深知，在設(shè)想和現(xiàn)實之間，那設(shè)計它的人有著一段長長的路要走。對那人他產(chǎn)生了一種相當(dāng)親切的感覺，感覺他們是同一類人，想到這世界上有這樣的陌生人（自然不會缺少這樣的人，但也不會太多），想象他苦思冥想或是一蹴而就，你會感到欣慰，以及，激勵。

他還可以肯定很少人會看中這雙鞋，沒有人會來和他搶，就算再放它一陣，估計也不會被買走。人們經(jīng)過它，不為所動，全無印象或是留下一個不起眼的印象。它是它所屬這一品牌中的異類，只可能被像他這種氣質(zhì)的人喜歡上，因而也可以說買這批鞋的人都是他的同類，但他絕對無意挖掘出他們，就讓彼此保持著這種由一種鞋子聯(lián)系著的關(guān)系即可。它是異類，無論是在它所屬的品牌之中，還是在所有的品牌之中，但它看起來似乎平常，不那么起眼，不過，這只是在大部分眼里是，在他眼里，它是驚艷的?？少F還可貴在這里，有兩種驚艷，一種清楚明白地顯示著它的與眾不同之處，人們對它往往反應(yīng)強烈，頓時生成，截然分明，喜愛它的人會認(rèn)為它不同凡響、別出心裁、獨樹一幟，厭惡它的人會認(rèn)為它刻意造作、標(biāo)新立異、“故作驚人之語”；而另一種驚艷，它這一種，不動聲色，深藏不露，需要一雙怎樣的眼睛才能洞察到它的好？眼睛當(dāng)然從來不僅是眼睛，它只為著這樣的一些眼睛而存在，對于其他眼睛，難免被忽略，甘于被忽略，仿佛為了不愿被那樣的眼睛選中它才設(shè)置了“平常”這一障礙，而對于那些成長中的目光，它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其成長，等它們長到能夠賞識它的階段，它便猶如陳年老酒被越品越香。

但不一定有他需要的尺碼，他有點擔(dān)心起來。它已經(jīng)在眼前了卻有可能得不到的那種難受更甚于不知道它有沒有它在哪。這雙，他指指它。服務(wù)員一直就在旁邊看著，湊攏來。42碼有嗎？他問她。拿起鞋子看了一下。這就是。她說。我試試。她把鞋口的系帶放松，遞給他。他拿過來，在身后的凳子上坐下。是一只左腳的鞋，他把自己的左鞋脫下，把脫出來的腳一半塞入新鞋，腳尖踏地，把另一半也送進去。正好。走兩步。也不錯。好的，他說，我買了。

他的兩只腳都換上了新鞋。把舊鞋放入服務(wù)員給的一只塑料袋。他要把它們拿回家去，他的父親還可以穿。他父親總是穿他穿下的，從頭到腳。小時候，他的兩個叔叔穿他父親穿下的，如今輪到他父親穿他兒子穿下的，事情就這么扯平了。

這就是那雙紅黑相間的跑鞋的由來，他先買的是這一雙，半個月后又買來了一雙黑白相間的。他有一個想法，他覺得鞋子兩雙輪換著穿會更經(jīng)久耐用，這就是說，你明白的。但這不一定科學(xué)，不過，我們總把我們一廂情愿的當(dāng)成是事實，而有時這是為了掩蓋另外一些目的。在當(dāng)前這一例子中，我們有理由懷疑，他這么做可能并不是至少不只是為了圖節(jié)省，是為了保護他所鐘愛的那一雙，使它不至于老是穿在腳上風(fēng)里去雨里來的被快速穿舊穿壞，而是出于一種打扮自己的需要，因為他屬于這樣一類男人，他不能接受自己做出使用洗面奶、頻繁變換穿著上午一套下午一套等在他眼里屬于過于注重打扮的舉止，他覺得這對一個男人來說不怎么像話，對這么做的人也沒有什么好感，如果對方是他的朋友，他就會時不時地報以訕笑，隔三岔五地碰到了都要說上一說。“某某，你的洗面奶是什么牌子??？”“我也沒覺得你的皮膚比我好。”“洗面奶還在用嗎？”等等，感覺自己是搔著了別人的短處，而對方呢，無動于衷，沒有不快也不頗感慚愧，因為對他來說卻沒有比這更自然而然的了?！澳衬衬常憧茨阌腥げ挥腥?，不就是用個洗面奶，每次都說?！币蚨?dāng)他有點打扮自己的苗頭時，他會給自己找好一個他并不是為了打扮才這么做的理由。比如，如果在冬天他要去買個帽子，那他純粹是為了御寒，如果在夏天，他去配副墨鏡（由于他是近視眼，他得配一副近視的墨鏡），那當(dāng)然是為了避免出門時眼睛被陽光直射了，再怎么說，比起每天用洗面奶來，戴個墨鏡帽子之類總歸是要男人多了，而他主要反感的也就是性別混亂這一點，一個男人就應(yīng)該像個男人，那些出現(xiàn)在電視和大街小巷中的男不男女不女的人物常常會激起他的雞皮疙瘩，他們的個性特征太強了，有時他沒有克制住還會暗暗學(xué)上兩下，這就好像當(dāng)我們看到一個跛子從我們面前一瘸一瘸走過時，我們會很想瘸上幾下試試，而更微妙的可能是這是有可能的，是為了當(dāng)兩雙鞋子擺在一起時，雖然后一雙也算是不俗。但相較之下前者的出色無可比擬，從而提示著他的獨特品位和擁有感，如果沒有另一雙鞋子前來作襯托，這感覺就不會那么實在，或者，這么一來他就可以在每次出門時得到一種挑選的樂趣，今天是穿這雙呢，還是這雙？好麻煩哦，他猶豫著……

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兩雙鞋子上有著同一種黑色。我確實喜歡黑色，尤其喜歡紅色和黑色結(jié)合在一起并且以黑色為主。但正因為我非常喜歡這樣的組合，我對它們具體的搭配有著苛刻的視覺上的要求，當(dāng)它們胡亂拼湊在一起時其效果就是惡俗、平庸、不倫不類，在我眼里，它就要比其他顏色更不能被接受，我寧愿空缺著，也不愿意不完美，它只有達到了我的期望我才會選擇它，這也正是我雖然喜歡這兩種顏色，卻很少體現(xiàn)在我的穿著上的原因。此外，我還非常喜歡綠色。但至今沒有任何綠色的穿著，原因同上。不過我相信存在著適合我的綠色衣服綠色鞋子，只是我不會去追逐它們，就讓它們呆在某處吧，在某個恰當(dāng)?shù)臅r候我自會遇見它們或不遇見它們這都無所謂。

還記得最初穿著紅黑相間新鞋的那一陣。我穿著它，有點緊（沒到難受的程度），這很正常，我們還處在相互適應(yīng)的階段，穿上一陣它就會合我的腳了（到了那時，我穿著它就仿佛沒有穿著鞋子，仿佛它是我腳的一部分腳的延伸，我將再也感覺不到它，它由于其貼切就此消失在我的腳上），只是似乎由于它是新鞋，它現(xiàn)在有權(quán)以這樣一種方式提醒我它在我腳上的伴隨，我不時感覺到它的另一個原因是心理上的，是由于我惦記著它，它屬于我在我的腳上，那么光彩熠熠（在別人眼里或許不過爾爾，但人們對它的不屑一顧不會削弱我對它的好感，甚至也不會增加我對它的喜愛，喜愛它我已入無他人之境），讓我感覺甚好。在那幾天里，我總是早早出門，有它帶著我跋涉在人間，無論多么陰沉的天氣、煩瑣的事務(wù)、惱心的交際都不會讓我忘記不時返回到這好感覺上，當(dāng)晚上回到家中，脫掉它我依依不舍，撕扯一塊干布為它吸去水分，擦拭一新，存放于陰涼通風(fēng)處晾干以防滋生細(xì)菌，對第二天穿上它懷著憧憬，想到第二天又能穿上它我便心滿意足，像個孩子那樣我早早上了床，我的睡眠踏實，一覺醒來已是天亮。

有時夜里小便，上衛(wèi)生間經(jīng)過它，在朦朧天光中，向它投去一瞥，它就待在那里，鞋口張開，它在等待著我，過去不屬于我時它也在等待著我（對此我一無所知，而它也不知道那來到的人會是誰），那會它置身于商廈的黑暗深處和與它格格不入的群鞋中間，多么孤寂，令人心痛，到了商廈的營業(yè)時間還得接受那些不可能真正對它有感覺的顧客對它的評頭論足、挑三揀四。出于誤會，人們有時還會把他們從另一雙鞋里剛拔出的帶著異味的腳生硬地塞入它那在經(jīng)歷了驕傲而忐忑的等待、望眼欲穿充滿了期待、懶洋洋幾乎已不抱希望（大部分時間里它就這么呆在店里，看身邊的鞋子換了一雙又一雙，它都已經(jīng)引起了營業(yè)員的注意。“它怎么還沒賣掉??？”當(dāng)那個嫁了有錢郎的服務(wù)員蜜月后衣錦還鄉(xiāng)般來到她往日工作過的店鋪時，她指出——請想象這情景）等階段后仍然在其進入時不失戰(zhàn)栗保有天真與好奇的內(nèi)部，然而，它都有了經(jīng)驗了，正如它所判斷，有時候甚至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判斷，它們就已拔了出來，說是不行、不舒服，或是仿佛遭受了背叛打擊不置一言再不睬它，想到這里，居然睡不著了，只有想到如今它是在我的住處，徹底脫離了夢魘般的過往，心有所屬，從此和我朝夕相伴，我才能感到安慰。

我向它走去，它看著我向它走來，一步一步，做好了準(zhǔn)備，但從表面看來不動聲色，了解這是屬于它的方式而我就喜歡這樣，在它旁邊的小板凳上是為了穿它專門放置，我坐下，拿起一只，這只或那只，不像人的兩眼或兩耳，不像你的父親和母親，不像雙胞胎，不像愛，不像一個水果居中切開的兩半，比所有這些關(guān)系更奇特、緊密的宿命，必須分開又在一起，如果不在一起就將取消彼此而不只是對稱，于是它們，不是同一只，勝似同一只。你看著它，觸摸它，五指和手掌反復(fù)摩挲其鞋尖，然后由鞋身兩側(cè)上溯大拇指和其余四指自然分開至鞋幫，再沿頂端直下鞋跟，匯合在它相對較硬的鞋跟處，轉(zhuǎn)過來，一手插入鞋舌的深處，用另一只手的手掌或是單獨一根手指摩挲這邊，又那邊，閉上眼睛，深入它帶來的細(xì)膩感觸，鼻尖不經(jīng)意碰到了它，聞到它的新鮮氣味，一種恰到好處的皮革的清香，深深地呼吸……那時候時間還早，那幾天你正好有事要早起，這正好給了你早起的正當(dāng)理由，要是僅僅為了穿上這雙鞋子起這么早你會不好意思雖然蠢蠢欲動最終你也不妥協(xié)，但你也不能說這一理由完全出自外部，它跟你那想早起穿上鞋子的意愿自有一種曖昧的關(guān)聯(lián)，就像是一個孩子因為生病可以吃到好吃的他就渴望著生病這就真的生病了，你那時坐在幽黑房間里的一條小板凳上，你的父親曾經(jīng)告訴過你這是一條和你年紀(jì)相仿的板凳，在你童年時為了你們兄弟倆，父親量身定做了它，其實還有一把，隨著你們的長大，很少再用到它們。像所有這些物品，一旦失去作用，便很快不知下落或者就算在眼前也是視而不見（如果不是父親提醒，你也已忘了小時候你坐過它）。兩年前，你的父親在老家發(fā)現(xiàn)了它，便把它帶來了城里，在時隔將近二十年后它又派上了用場，如今當(dāng)你每次出門你都要用到它如果這是把椅子，它太占面積又太高了坐著它穿鞋就不及一條小板凳那么便當(dāng)，并且，它來自你的童年，帶著你自以為是的記憶感受，或者雖無記憶，但想當(dāng)然地帶著你曾經(jīng)坐過它這一事實，你又坐在了它上面，多么親切，久別重逢，你的屁股已然增大，你的重量遠(yuǎn)勝往昔，你的背已不再直如當(dāng)年，你的雙手捧著一只鞋子，你的鼻子緊貼著它——現(xiàn)在你稍稍直起了身子，臉離開手中仍舊拿著的這只鞋子，抬起腳來，把鞋子拿到腳前，分開兩邊鞋幫，翻起鞋舌，這時候一縷晨光正好照到你的手上，你看著它，并無必要向著天花板的方向抬了一下頭以證實你的周圍確已亮了許多，繼續(xù)看著你手上的陽光，看它一寸寸前移去擴展它的領(lǐng)土，而陰影淡化退卻，無以為繼，以你的手為戰(zhàn)場展現(xiàn)了一幅你進我退的鮮明圖景，仿佛剛才忘記接下來該干什么了此刻恍然大悟你把腳伸入了鞋子與之同時鞋子在兩手的作用下配合著腳，一個前伸一個后靠，腳接觸到了鞋子的底部，一路滑行無阻來到其頂端，順勢拉上鞋跟，至此，這腳已被完全包含，系上鞋帶，你便已穿好了它。

然后是另一只，穿上它是當(dāng)前必須之事（這不僅對于它們、它們的它，似乎也對于穿它們的人），當(dāng)即，通過我的雙腳，它們完美地合為了一體。

你穿著心愛的鞋子來到街上，人潮往來，你生平第一次留意起了人們的鞋子。紅的白的黑的黃的藍(lán)的，皮鞋布鞋板鞋涼鞋帆布鞋，新的舊的不新不舊的破的，尖頭圓頭平頭，高跟中跟低跟，似乎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式樣的鞋子，當(dāng)然也沒幾雙給你留下印象，因而也不能說就沒有兩雙一模一樣的，不過可以肯定沒有一雙和你的一樣，你看看自己的鞋子，帶著它的主人的意愿，抑或更多的是出于日常的慣性（你繼續(xù)看著它），又仿佛它已脫離了你的控制，以一種中等的勻速自己在行進，其他人的也是這樣，那么多的鞋子帶著那么多的人向著各自的前方走著，或快或慢，在沒有鞋子的年代里，人們就赤腳走在這大地上，有時候，某雙鞋子引起了你的興趣，你也會抬頭去瞧它的主人，大部分時間里你都低著頭（比平視低一點，比看自己的腳時高一點），目光依次掃描著人們的鞋，目光很少停留在一雙鞋子上，因為很少值得你加以留意的，更因為應(yīng)接不暇，就算你想好好看看某雙鞋，但轉(zhuǎn)念之間它已經(jīng)過去了，進入你視野的已是另一雙鞋，你只得放棄了那樣的打算，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任由雙雙鞋子平等地從你眼里經(jīng)過。很快，就給了你一種別樣的感受，一種當(dāng)你帶著觀察的目光去看這個世界時你就會有的感受，你感到新奇，感到這里面自有一種特別之處，不乏神秘，以及，這雙雙鞋子似乎在你眼前串聯(lián)了起來，就仿佛你置身于鞋子的河流，也許只是因為你長時間低著頭看不是你習(xí)慣的姿勢，你感到輕微的眩暈，站立不穩(wěn)，靠著路邊的一棵樹站住，拍拍額頭為此感到了可笑。

后來你上了地鐵，坐在高速行進的地鐵的綠色長凳上，你可以更加從容地（當(dāng)長時間低著頭行進，可能會引起迎面而來的人的注意）觀察，并且，這些鞋子幾乎不動，每一雙都固定在你的眼皮底下，就像是一些特意為你趕來聚集在一起的標(biāo)本，使你的目光可以久久落在它們身上。于是，不為它們的主人所覺察，你看著它們，不動聲色，有一種正在背著他人干秘密之事的心得體會，在此，和這些鞋子你們形成了同謀，它們不會泄露你的行跡，任你審視發(fā)呆，也拿自己的和它們作比較，更加的感覺到自己的好。當(dāng)你在這些鞋子中發(fā)現(xiàn)一雙不錯的，你就可以牢牢地看著它，從中得出結(jié)論它雖然不錯，但你穿著的這雙更適合你。并不是所有的好東西都適合你，這你明白。有些人買了這雙，回到家后就會覺得沒買的那雙更好，念念不忘那一雙，這種感覺自然不一定正確，也不一定就一定不正確，不過，我還是傾向于認(rèn)為人應(yīng)該相信自己的直覺，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情形，你看中了一件衣服，買下了它，但第二天當(dāng)你穿上它時，你發(fā)覺它并不怎么樣，你感到失望，束之高閣，然后，在隔了一段時間之后（一年半載或是幾天幾個星期）你穿上了它，或許都已經(jīng)忘了關(guān)于這件衣服有過的那些想法，一天一天又一天，你看著你身上的這件衣服，忽然感到它很適合你，使你都有點操心當(dāng)你穿破它后到哪里再去買同樣的一件。

地鐵到了一站后下去了一批鞋子，另一批補充了進來，不抬頭，從鞋子就大致可以猜出它們主人的年齡、性別、身份職業(yè)甚至是性格、狀態(tài)。比如學(xué)生，顯然，穿跑鞋的居多；上班一族中，比如說商務(wù)人士，穿皮鞋居多（像這樣一些職業(yè)不像軍隊在各方面有著明確的規(guī)定，但它們有無形之規(guī)——穿著是其中一個方面，這種無形之規(guī)在被遵照執(zhí)行方面并不遜色于前者，一旦進入其中，大多數(shù)人便會自覺地模仿趨同，不過這些人可能本來就是這么一副行頭他們之所以選擇這一職業(yè)走上了這條道路也正是因為用一句俗語就是說“他們的血液里就流著商務(wù)的血”，而如果你自有一套、依然我行我素，你就會被另眼相看，這勢必妨礙了你的工作前途、融入其中）；而老人們不約而同地穿著那種灰頭土臉的網(wǎng)狀旅游鞋（這也是一種參照的結(jié)果）；中年人穿皮鞋的要比年輕人多。女鞋和男鞋肯定是不一樣的，某些細(xì)節(jié)清楚地表明了這一區(qū)別；乞丐的鞋子沒有其他人的合腳這是由于那是一雙撿來的鞋，大概他是個專門在地鐵里行乞的人，你已經(jīng)第二次在地下鐵里看到他了，之所以能夠確定是同一個人，是因為上一次也是這樣，伴隨著乞討聲，此人拖著一雙過于寬大的鞋子從一節(jié)車廂來到另一節(jié)車廂；一個焦躁不安的人他的鞋子一直在動來動去，一個悠閑的人的鞋子也在動，這兩種動看上去何其相似，其實根據(jù)它們動的頻率是可以將它們區(qū)分開來的，前者的心思完全不在鞋子的動上，這動也就無絲毫節(jié)奏可言，后者則隨著它主人腦子里的音樂打著節(jié)拍呢；一個穿著這么一款皮鞋的男人可能是一個女性化的男人，你抬頭，但他不是，只是一個穿了一雙不合適的鞋子的人，他自己也清楚，你看他那樣子都不怎么好意思看人，目光飄忽，大概一心只想著趕緊換掉它。

“不知道有沒有人留意到我的鞋子？”如果有人留意，你當(dāng)然會很高興。但如果對方向你討要，你愿意為了這樣一份認(rèn)同將它拱手相讓嗎？正常情況下，對方（就算是你的朋友）也不會做出討要你穿著的鞋子這樣的舉動，他可能會問你鞋子是哪里買的，你就告訴他地址，他“哦”，目光又回到剛才一直在看著的你的鞋子上，點點頭，說“真不錯”。大概就是這樣。

當(dāng)你到了單位，你也希望有同事會發(fā)覺你穿了一雙新鞋并對它大加贊賞，但事實是他們根本就沒有注意或者看是看到了但卻沒感覺——要是在某個階段，你會無法理解人們的這種反應(yīng)，面對在你看來如此美好的事物，有人卻毫無感覺，這在你是完全不可理喻，你還以為所有人都會像你一樣感同身受，怎么可能這樣？只不過是，后來你進步了長大了明白了，一度你還曾為他們欣賞不了那樣美好的事物而遺憾，然后這遺憾了也不再有了，為他們遺憾干嗎？你是心平氣和地這么想的。

在單位會議的間隙，你蹺著二郎腿坐在一個女同事旁邊，終于你指指你的鞋子，問女同事，怎么樣？后者看了一眼，說，不錯啊。聽得出來這是一種敷衍。不過，你也不介意，就沒期待她會怎樣。嗤之以鼻，可能性不大；而如果隨便逮著一個人就愛不釋手，這倒說明了你的品位很大眾很一般。所以，對于那女同事的反饋不能說是滿意，說是符合你的認(rèn)知也就不會有失落肯定沒問題。總之，在這里，重要的不是對方的反饋，重要的是你需要釋放一下你的喜愛之情，至于對方是誰又作何反響真的算不了什么。

那半個月你天天穿著它，由于經(jīng)常意識到它在你的腳上，那還影響了你走路。你有個習(xí)慣走路時老是會踢到東西，如今須一路提防著尖石、鐵刺之類，那會又老是下雨，那些硬東西在雨的掩飾下神出鬼沒，此外你也不想一腳踏進水坑里去，你舉著傘，努力察看著地面，擇路而行，看清楚了才落腳，只有當(dāng)前面一覽無余沒有任何可能對鞋子構(gòu)成傷害的障礙時，才恢復(fù)了往日的步調(diào)。你一向走路很快，太快了，你的那些女友沒有一個不曾抱怨過這一點，走著走著你就把女友和目的地都給忘記了，當(dāng)你回過神來，早已過了你們要去的那個公園，周圍被你甩在身后的女友們早已不見了，在身后很遠(yuǎn)的一條長凳上，有一個女的坐在那里，但只看得出這是一個女的、不能確定那就是你的小女友，你向她走去、慢慢地（這也是不得已，有一次你飛快地奔向身后長凳上的那個女孩，臨近了卻發(fā)現(xiàn)不是，后來你是在路邊的一條小弄里找到她的，剛才她就蹲在那里，看著你從她面前匆匆跑了過去），四處張望，等走到一定距離看清楚了那已經(jīng)改坐為站、雙手叉腰的女孩就是你的女友，她都快要抓狂了，你有一個女友就是因為忍受不了和你出去時老是被你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而在回頭找她時卻又這么慢才和你分手的。不過，那一陣子，和你新結(jié)識的女友——除了小時候和你的母親你從沒和一個女人這么同步過。當(dāng)你伸出右腳，她正好伸出左腳，你們的這兩只腳就貼靠在一起，然后你伸出左腳，她伸出右腳，在這之間是你們各自不動的另一只腳，然后你又伸出右腳，她伸出左腳，這會拖后不動的便是你的左腳和她的右腳了；走了一會你又發(fā)現(xiàn)，你伸出左腳時你女友伸出的也是左腳，然后你伸出右腳，她也伸出右腳，你們一直都很協(xié)調(diào)，關(guān)鍵是雙腳的位置一直處在同一條水平線上。這樣一起同行了幾天，在似乎你走路快是一門絕技而這門絕技還沒有被你目前的女友領(lǐng)略到這樣一種想法驅(qū)使下，你告訴她其實你走路很快?！肮?，你？”她大笑著，看那樣子是怎么也不會相信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你決定再去買一雙鞋子，而這確實是保護現(xiàn)在的這雙鞋子的一個強有力的措施。你告訴你女友你之所以這陣子走路不快是由于腳下的這雙鞋，如果換上一雙——開玩笑，她很冷靜地頭也不抬地說，她正站在鏡子前像個六、七十年代美國好萊塢電影中的女星頭發(fā)用毛巾包著用一根小掃帚那樣的東西不厭其煩地描繪她那眼瞼的周圍，顯然她已不感興趣你說的。你不甘心，便告訴了她你前女友們的遭遇。她干笑了兩下，認(rèn)為你是在虛構(gòu)，又說：你有很多女友嗎，哼！在這過程中，她一直目不斜視地對著鏡子。就先讓她這么猖狂著吧。也帶著這樣的動力，幾天后，你去買來了黑白相間的那一雙。當(dāng)你回到家換上新鞋前去接你的女友時，那未來的畫面清楚地展現(xiàn)在了你的眼前，你不由慈父般地笑著搖了搖頭。只不過，這次有所不同，你女友氣得大哭了一場（比之前所有女友反應(yīng)都激烈）是由于她認(rèn)為你走得這么快是故意的，你是借著換了雙鞋子來刺激她，你存心不良。不知道該怎么和她解釋才好，更為煩人的是那天和她一起在外面你都不會走路了，你怕你不知不覺走快了又惹惱了她，可是，這種有違習(xí)慣的慢也太別扭太難受了。（可你還不能這么說，如果她就此責(zé)問你“為了一雙鞋子你可以忍，為了我你就不能了”，你將無言以對。）

要確定事實確實如你所說是兩天后的事，那時她也感覺到了你對那雙紅黑相間的鞋子的喜愛，她還不失為是一個會觀察的姑娘。

我看你很喜歡這雙鞋子。

是啊，不是和你說過嗎？

那你喜歡它呢還是喜歡我？

這真是一個傻問題。不過你還是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后來你想到，你的鞋子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或許要比你的女友和你長。當(dāng)這樣想時你并沒有帶著傷感或者別的什么人類情緒，那完全是從純數(shù)學(xué)的角度考察的，就是說你的鞋子和你這樣一種組合的持久性可能要勝過你的女友和你這一組合，在此，一切無非是組合現(xiàn)象。

那天穿上了黑白相間的那一雙，你就把它脫下在了門旁，等你隨后接了女友又回到家中，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途中特意去一家大超市買來的鞋膏（是那家超市里最貴的一瓶鞋膏，要五十多，便宜的也就五六元）給它上了油。這是你第一次給它上油，幸好你想要讓它休息上幾天，不然你都想不到要給它上油這事。你問蹲在一旁似乎很想給你幫點忙的女友鞋子怎么樣，你女友認(rèn)為很配你，這算是一個還令你滿意的答復(fù)——如果她主動說出來那就更好了。

有五天之久你就沒有穿紅黑相間的那一雙，它一直呆在門旁，不知它明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想到每次它以為你就要去穿它，一如既往地做好了準(zhǔn)備，可最終你卻穿上了另一雙，它會不會失落傷心？可你這完全是為了它好為了你們好啊，有人故意中傷，說你這是喜新厭舊，永遠(yuǎn)會有這樣的一些人會出來說三道四，你倒不會去責(zé)怪他們，你對他們根本就沒有理會的興趣，因為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以此為生，你只是希望它明白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它，如果它不明白——它不會不明白的。

五天是極限（帶著一種挑戰(zhàn)的心態(tài)，為了考驗一下自己，也參考了氣象的因素、地表的狀況，你定下了五天這一期限）。在這五天里，每次在去穿鞋子前，你都磨蹭著，以便延遲事實的到來。而當(dāng)你最終穿上了另一雙，你會自言自語也仿佛是在和它說：今天我已經(jīng)穿上了，就不脫掉了，明天我會穿你的。你穿著這一雙，心里想著那一雙，覺得這一雙好不舒服，不僅腳不舒服，看著也不舒服，跟褲子也不怎么搭。有一天，你在街上還摔了一跤，你迅速爬起來，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其實摔得你很痛，要是那天穿著紅黑相間的那一雙，你覺得你就不會摔這一跤。隨著規(guī)定的日期的接近，你穿上紅黑相間的那一雙的愿望愈益迫切。第三天你就很想穿它了，早上當(dāng)你走向它們時你猶豫著，最終還是克制住了不管不顧的沖動，為了長久之計，做出這樣的犧牲讓步還有可能一時不被它理解是值得的。第四天幾乎就是煎熬，恨不得回去穿上它，幻想著你腳上穿著的就是它，但那不可能是它，那感覺完全兩樣，你懷疑此舉意義何在？明明就是自找罪受。當(dāng)最后一天起床，你覺得你都沒有把握到時會不會變卦去穿上它，總算還是堅持了下來。而當(dāng)解禁的那一天來到，無法設(shè)想還不能穿上它?！叭绻裉爝€不能穿它，今天我就不出門了。”你想。你穿上了它。仿佛你劫后余生煥然一新，那天和你打過交道的人（主要是你的同事們）都覺得你的精神狀態(tài)特別好，待人接物充滿了熱情——你從來不是一個熱情的同事，這就像是你的一個朋友，當(dāng)他喝了酒后明顯就要比不喝酒時溫和得多，這樣的差別是容易感受得出來的。

你并沒有因此接下來一直穿著紅黑相間的那一雙穿了很長時間，如果是這樣也就枉費了你一個星期不穿它，自那以后，你輪流穿它們，今天穿這雙，明天穿那雙，或者兩天穿這雙，三天穿那雙，應(yīng)該沒有什么規(guī)律（天氣不好的日子里可能穿黑白相間的那一雙多一些），總體而言，穿紅黑相間這一雙的時間還是要多一些——如今它們的新舊程度可以為證，紅黑相間的這一雙要比黑白相間的這一雙脫色明顯許多，鞋跟處的磨損也厲害（特別是左鞋的左邊后跟、右鞋的右邊后跟，證明著你走路時重心在這兩側(cè)），兩鞋后幫的內(nèi)襯都被磨出了一個洞。保護它和穿上它是一對矛盾，兩者都是出于對它喜愛，最終還是穿上它稍占了上風(fēng)，畢竟，你買來鞋子是為了穿它。

那時，你便向它們而不是只向其中一雙走去（看到擺在一起的它們，一雙比一雙出色，可能確實讓你感覺更好），（大概它們都以為你是在向自己而不是向?qū)Ψ阶呷?；是否彼此也會對看上一眼，主?dǎo)著這對視的不是惺惺相相惜就是不屑、驕傲；但面對著一個捉摸不定的主人，等待著他的挑選，必然都懷有的是忐忑不安的情感），常常面臨著穿哪一雙的問題。有時已經(jīng)想好了要穿那一雙，比如“我已經(jīng)穿了三天紅黑了，今天穿黑白吧”，但主意也有到時被改變的情形，到時穿的可能還是紅黑。常常是帶著問題。比如，某天早上雖然出了太陽，但路還是有點泥濘，你從窗口收回視線。“我穿哪雙好呢？”直要等到已經(jīng)坐在了小板凳上才能做出抉擇，很難說清楚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這最終的抉擇，這一路上也就幾步路你不斷地自問“穿哪雙好呢，穿哪雙好呢”，然后，當(dāng)你坐下，并沒有給出理由仿佛已來不及給出，你就拿去了其中一雙，穿上了它。

不過這樣面臨著選擇為時不久。最近的情形是，你向它們所在的方向而不是向它們走去，因為你甚至都沒有想到穿鞋子這事更不要說那雙鞋子了，你只是順從多年來的習(xí)慣走向那個方位，就算是已經(jīng)坐在了小板凳上，你都不會去想，你隨手拿來一雙（也只是在伸出手去時，偶爾才會有那個關(guān)于穿那一雙的想法閃過，于是有時當(dāng)你的手伸到了某一雙面前，仿佛是要拿起它，實際不然，隨即你的手移向了旁邊的那一雙，你最終拿起的是后一雙），似乎早在你走向它們之前你就已想好了要穿哪一雙。（這種情形在最早的那個時期偶爾倒是也有）。這應(yīng)該有很長時間了吧。聯(lián)系到你也已很久沒有將它整齊擺放為它擦拭、上油（那支鞋膏還在，還有大半），你覺得原因是你對它的喜愛早已、很快就不再熱烈了。一個星期前，當(dāng)你意識到這一點——那時你正在想和你女友的事，你想著那事，突然（但這兩者之間也不是沒有關(guān)聯(lián)）思路來到了這雙鞋子上，它就穿在你腳上，你看了看它，你也沒有什么驚駭包括對直到今天你才意識到這一點。說起來是很正常，對于曾經(jīng)和我們海誓山盟愛得死去活來的人尚且有可能如此，對于一雙鞋子那就太正常了。不過，如果是在海誓山盟的階段一下來到了必有離分的終局，那會是難以接受的，情感唯有歷經(jīng)了緩慢漸進地變化的過程，這才不知不覺間，已能坦然接受一種深刻的喜愛淡定到了這般地步。等穿破了這雙鞋子，你想你是不會再特意去買同樣的一雙了。而在最初的那個時期，你曾念念不忘想備上一雙。當(dāng)然，對于這雙鞋子你也不是不再喜愛了（如今有時當(dāng)你坐到小板凳上，你也會產(chǎn)生“今天穿這雙紅黑相間的”這一明確的想法，隨后，在這一想法指引下，你拿起了它穿上它），這種喜愛肯定還是要超過另一雙，只是這喜愛不會將你束縛使你不想去嘗試新的鞋。

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由于意識到了曾經(jīng)如此熱烈地喜愛它，你會帶著愛的回憶打量著它穿著它；也會問問自己，那時你怎么會這樣對待一雙鞋子，它真的值得你這么喜愛嗎？那時的你又處在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有一天回到家中，你還對它擦拭了一番，很長時間以來的又一次，或許是最后一次了，你預(yù)感到這一點，且不說你這方面你不太可能會再這么做，還有就是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雙很舊的鞋了（那次你又注意到鞋子的前幫有好幾處開線，鞋面的皸裂也更多了），伴你度過了兩年又兩個月，在你腳上的時間它不會太長了（一般一雙鞋子你也就能穿上兩年，就算兩雙輪換著穿真能起到保護的作用，那也不會長到哪里去）。

昨天，你和你那位難得的能跟上你步伐的女友分了手。自從領(lǐng)受到你的絕技后，她就一直賭氣地在努力加快自己的步子以便能和你肩并肩，她做到了。當(dāng)你離開她昨天你穿著它從秋雨中回家，她以后的男友將跟不上她、想象她大步前行把她的小男友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你感覺到鞋子進水了，那是滲透進去的不是瓢潑大雨再怎么新的鞋子也要進水，你因此感冒了，你覺得它已不能幫助你抵御這個即將到來的嚴(yán)寒冬天——據(jù)說今年冬天會非常的冷，你得換掉它了，當(dāng)然在天氣好的日子里它還可以穿，也或者給你的父親，讓他去修補一下，他可以穿，對此你還沒有決定，這也不是那種需要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做的事。

而今晚，在和它經(jīng)歷這一切以后你來到了今晚，今晚你回顧、想象它一生命運軌跡，當(dāng)脫離你后，十有八九，它將屬于你的父親，如果他不送人，他也不好意思送人，雖然你們有很多窮困的親戚，但他們都是要面子的人，于是直到被你父親穿得不能再穿，扔入了樓下的垃圾筒，頭朝下跟朝上，當(dāng)你經(jīng)過，視而不見，已徹底忘了它，而后不知它去往哪里，無非是那些地方，通過某個人的腳繼續(xù)發(fā)揮余熱？那人不會是最后一個，想象它歷經(jīng)一個又一個主人，涉足一段又一段人生，直至殘破不堪，終于不再被任何人需要，一個乞丐經(jīng)過但無動于衷，一個孩子飛起一腳將一只踢到路的另一邊，畫面定格，就這么分開了，一旦這樣的分開來到，絕對要有一種鬼使神差的力量才能讓你們重又一起，都清楚這不過是夢想，從今往后，分頭流蕩，也不再與人為伴，不由自主但從來如此，最后看你是被鐵鏟帶走，而我不久也被一只流浪狗叼離，走了一段又放下，在那個小山坡下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年，日曬雨淋，大雪掩埋，等到第二年春天身上長滿青草，有一年洪流席卷，和垂死的人類一起浮沉，當(dāng)朝日初升，也照在身上，從此輾轉(zhuǎn)于堆堆垃圾之下，腐爛日甚，加之一路上不斷地丟失著部件，今天一塊鞋皮，明天一截鞋帶，四分五裂，漸不成形，已不再像是我，已不能想象這是我，恐怕你見到了也認(rèn)不出我，大概你也是這樣，不知如今你身在何方，是否也把我想起，后來我又重見了天日，繼續(xù)頑強地存在，繼續(xù)緩慢地分解，直至你我已不在，而它還在那里，種種偶然巧合，當(dāng)有一日位于山巔，以一只鞋的三分之一的形狀掛在了一棵樹的枝頭，仍不失為一只鞋，從沒有離天空這么近過，仿佛只要一躍就可以和滿天星斗為伍，就在那，在那月光普照的冷夜里想起和另一只被人愛護至深的往昔，但一顆如此滄桑了的心哪會再有感傷，如此平靜的群山中的一員，山風(fēng)撲面，此刻我站在窗前，窗外夜空湛藍(lán)，打算明天就去買一雙新鞋，要很保暖，想象著穿上了新鞋、把舊鞋放入營業(yè)員給的一只塑料袋，是否它那時也會感到巨大的自由前途未測可能無限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