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騰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蕪湖241000)
韓愈(768—824年)字退之,郡望昌黎,唐代著名文學家、政治家。韓愈詩歌現(xiàn)存400余首,在詩歌發(fā)展史上有重要地位,對后代詩歌影響深遠。清代吳喬評價韓愈說:“于李、杜之后,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唯韓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勢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1]吳喬認識到韓愈在李白、杜甫之后詩壇相對沉寂、詩風日漸萎靡之際,意欲以“奇崛”詩風救之的用意。葉燮則看到了韓愈詩歌對宋代詩歌的啟發(fā),《原詩》言及韓詩與宋詩關(guān)系時說:“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為之發(fā)其端,可謂極盛?!保?]在這400余首詩歌中,有近三成的詩歌以組詩形式呈現(xiàn),其中不乏如《琴操》(十首)、《秋懷》(十一首)、《南溪始泛》(三首)等上乘之作,因此我們研究韓愈詩歌有必要從其組詩這一角度入手。
筆者據(jù)錢仲聯(lián)先生《韓昌黎詩系年集釋》統(tǒng)計,韓愈現(xiàn)存組詩28組,共127首?!夺较露住吩姾笾f疑其為一首,故未計入。另,本文所引韓詩均據(jù)《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一書。即使在組詩創(chuàng)作較為繁盛的中唐,也僅次于白居易、元稹、劉禹錫等人。韓愈的組詩不僅數(shù)量較多,其思想內(nèi)容、篇章技法等都得到歷代詩論家的關(guān)注。如陳師道《后山詩話》說:“韓詩如《秋懷》、《別元協(xié)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保?]168陳師道將韓愈的三組詩列而論之,應(yīng)該不是隨意為之。翁方綱《石洲詩話》論韓愈的《琴操》組詩言:“韓文公《琴操》在《騷》之上?!保?]1338
韓愈的組詩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
相比于前代,中唐詩歌的敘事性大大增強,詩歌的敘事功能更加突顯,敘事詩的數(shù)量也驟增。而組詩由于其自身文體的包容性、內(nèi)容的豐富性,更適合表現(xiàn)復(fù)雜的事件進程與情感流向,受到詩人的青睞。韓愈此類組詩共有《游城南》(十六首)、《閑游》(兩首)、《獨釣》(四首)、《南溪始泛》(三首)等四題25首。
方崧卿的《舉正》認為,《游城南》(十六首)“十六詩非一日作,編者類而次之”。詩中內(nèi)容也頗為駁雜,有寫村野儀式的《賽神》、題于故人舊居的《題于賓客莊》和《題韋氏莊》、描摹草木的《楸樹二首》和《風折花枝》、贈予友人的《贈同游》,等等,將組詩的包容性發(fā)揮到極致。其中如《贈張十八助教》:“喜君眸子重清朗,攜手城南歷舊游。忽見孟生題竹處,相看淚落不能收?!背虒W恂評曰:“悲孟也,而題曰贈張,此唐人體例如此,可以類推。”詩題為贈張籍,而末尾兩句卻均為孟郊所發(fā),且詩開頭喜氣洋洋,末句卻言淚流不止,正如朱彝尊所言:“真情直吐。前二句何等樂,后二句何等痛!”[4]974韓愈巧妙地將這種情感的極大落差表現(xiàn)在七絕的格局中,讓整首詩產(chǎn)生了跌宕起伏的美感。又如《閑游》(兩首),其一首句:“雨后來更好”后的“青青”“柳花”“竹”“菱葉”“萍”“獨坐”“孤斟”“持竿”“幽詠”等都是鋪敘此地風景之“好”。其二寫自己重游此地,“萍蓋汙池凈,藤籠老樹新。林鳥鳴訝客,岸竹長遮鄰?!蓖怀龃说仫L景之幽,終以揚雄自比,抒發(fā)欲歸隱此地的意愿。方回從兩首詩的緊密聯(lián)系入眼,認為“此二詩,一唱三嘆,有余味”[3]633,看出了韓愈通過組詩形式敘寫了兩次游覽所見的不同景色,卻抒發(fā)了相似的情感,產(chǎn)生了一唱三嘆的審美效果。
《南溪始泛》(三首)作于長慶四年(824),即韓愈病逝當年。時有張籍陪同,又偶遇賈島,可謂高朋滿座,而韓愈已病入膏肓,故詩中慷慨與落寞夾雜。其一寫泛舟南山下之小溪,欲逆流直上而不得,只得放任自流。俄爾天陰雨至,系舟岸邊、為炊樹下,感嘆如今致仕非是清高,實因病體難支。詩中語言平實,充滿散淡蕭條,但又不是絕望,更多是一種歷經(jīng)滄桑、淡看云卷云舒的豁達,為整組詩奠定了感情基調(diào)。其二將視角由景轉(zhuǎn)向山農(nóng),無論是兒童還是白發(fā)老翁,都對韓愈熱情招待,勸他在此定居。作者則被這種熱情感染,允諾“愿為同社人,雞豚燕春秋”。其三寫舟至南坂下,作者進入幽境的所見,有清溪、白鷺、翠柳和蒼松,直至夜將盡才返回,以“誰謂非事役”這一反問作結(jié),表達自己的戀戀不舍。整組詩描寫了自己泛舟南溪的大概過程,敘述中夾雜議論,語言平實自然,感情真摯。
韓愈一生心系國家政治,即使為此得罪權(quán)貴,一再遭貶也不改初衷。這種為國盡忠、疾惡如仇的精神體現(xiàn)在詩歌中就產(chǎn)生了大量的諷喻詠懷組詩。韓愈現(xiàn)存此類組詩11組,其所諷喻的是社會黑暗勢力和不正?,F(xiàn)象,所詠嘆的有自己感傷哀怨的情愫,以及憂國憂民的情懷。
《汴州亂》(二首)寫貞元十五年(794)汴州兵變之場景。因韓愈當時不在汴州,故其一描繪的亂時場景出自作者的想象,“健兒爭夸殺留后,連屋累棟燒成灰”寫當時混亂慘烈的情景,末句“諸侯咫尺不能救,孤士何者自興哀”諷譏四鄰作壁上觀,亦感嘆自己的有心無力。其二則是截取兵亂場景中被殺長官的妻兒片段進行特寫,將他們昨日的富麗尊榮和現(xiàn)在的流離失所進行鮮明對比,末句探尋造成這種反差的原因:“廟堂不肯用干戈,嗚呼奈汝母子何!”將批判的矛頭直指最高統(tǒng)治者,令人感嘆韓愈的氣魄。這一組詩內(nèi)容正如胡渭所指出的:“一章譏四鄰坐視,二章譏君相姑息也。”[4]75韓愈借對汴州亂緣由的追溯,斥責了地方將領(lǐng)幸災(zāi)樂禍,不以大局為重的可恨,更表達了對朝廷姑息養(yǎng)奸的痛心疾首。韓愈另有《雜詩》(四首)、《題木居士》(二首),或以比興手法,或借物以諷,對當時的王叔文、王伾之黨加以嘲諷指責,體現(xiàn)了他高漲的政治熱情和堅定的政治立場。
此類詩歌最具有代表性的無疑是《琴操》(十首)和《秋懷詩》(十一首)。《琴操》(十首)是韓愈仿效蔡邕所作,方世舉將其系為潮州時所作?!杜f唐書·韓愈傳》載憲宗迎法門寺佛骨舍利,韓愈上疏諫之,“疏奏,憲宗怒甚。間一日,出疏以示宰臣,將以極法?!谑侨饲轶@惋,乃至國戚諸貴亦以罪愈太重,因事言之,乃貶為潮州刺史”[5]4200-4201。可以想見韓愈當時的處境之危險,如不是裴度、崔群的說情,恐怕已被極法。因此,韓愈自述在潮州的心境:“戚戚嗟嗟,日與死迫,曾不得奏薄技于從官之內(nèi)、隸御之間,窮思畢精,以贖前過。懷痛窮天,死不閉目!”[5]4202韓愈作此詩時正是窮困慘怛之際,所以整組詩中彌漫著憂讒畏譏、動輒得咎又欲對奸佞小人大加鞭撻的復(fù)雜心態(tài)?!肚俨佟罚ㄊ祝┠7隆睹娦颉返氖址?,在每首詩歌前均配小序,表達主旨或創(chuàng)作背景。如《猗蘭操》序:“孔子傷不逢時作?!泵鞔_了詩歌主旨是表達生不逢時之感嘆?!洱斏讲佟沸颍骸翱鬃右约净缸邮荦R女樂,諫不從,望龜山而作。”指出此詩為刺執(zhí)政大臣智小謀大、不勝其職。《履霜操》序:“尹吉甫子伯奇無罪,為后母譖而見逐,自傷作?!北砻髟姼柚凶髡弑毁H后渴望得到圣上憐垂的心理?!秳e鵠操》序:“南陵穆子娶妻五年無子,父母欲其改娶。其妻聞之,中夜悲嘯。穆子感之而作?!苯沂玖嗽娊璺蚱拗椋磉_逐臣之怨。正如何焯《義門讀書記》所云:“詩篇皆得不失其操本意?!保?]1172相比較《琴操十首》的仿古而作,《秋懷詩十一首》則是作者借感秋而生發(fā)諸多議論,如其二寫蕭蘭憔悴,青草滿地,寒蟬寂寥,蟋蟀高鳴,似有生不逢時之嘆。然末句:“適時各得所,松柏不必貴?!苯沂驹娭荚谟谖镏髟馄鋾r,不必以草木枯勝生感。則又是翻案。其四寫秋日蜩蠅盡散,唯獨南山下之蛟未除,感嘆自己不能前往,而不是沒有能力除之。正如陳沆道:“蜩蠅之去,可憎之小者也。寒蛟之罾,可圖之大者也。內(nèi)而宦寺權(quán)奸,外而藩鎮(zhèn)叛臣,手無斧柯,掌乏利劍,其若之何!”[4]549此詩明顯表達作者希望為國除巨奸的抱負。又前人已指出《秋懷詩》(十一首)中出現(xiàn)自我矛盾的現(xiàn)象,如葛立方云:“韓退之《秋懷》詩十一篇,其五云‘斂退就新懦,趨營悼前猛?!颂諟Y明‘覺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他篇有曰:‘低心逐時趨,苦勉只能暫’;又曰:‘尚須勉其頑,王事有朝請?!瘎t進退之事尚未決也?!保?]286論者將其五、其六、其七比較,發(fā)現(xiàn)作者的進退之意捉摸不定,猶豫不決。這也正是組詩相對于單篇詩歌表達的優(yōu)勢,可以將復(fù)雜的情感流向分布在其中的不同詩篇中,從而讓讀者能更全面地掌握作者的心態(tài)。
中唐時期,隨著文人交游的日益頻繁,文人之間的贈別酬答詩的數(shù)量也大大增加。而利用組詩贈別酬答相對于單篇詩歌而言,不僅可以更加充分地表達情感,而且也更有難度,從而體現(xiàn)出作者高超的作詩技巧。
《河之水二首寄子姪老成》詩云: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東流。我有孤姪在海陬,三年不見兮,使我生憂。日復(fù)日,夜復(fù)夜,三年不見汝,使我鬢發(fā)未老而先化。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東注。我有孤姪在海浦,三年不見兮,使我心苦。采蕨于山,緍魚于泉,我徂京師,不遠其還。
兩詩的前半部分模仿《詩經(jīng)》中重章疊句的手法,只更換數(shù)字,產(chǎn)生循環(huán)往復(fù)的審美體驗,也讓讀者體會到韓愈對子姪老成的關(guān)切。程學恂評價道:“看來只淡淡寫相思之意,絕不著深切語,而骨肉系屬之深,已覺痛入心脾。二詩剴切深厚,真得三百篇遺意,在唐詩中自是絕作?!保?]138已經(jīng)指出此詩對《詩經(jīng)》的學習。另有一組《早春呈張水部二首》,其一云: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天街”指長安城朱雀門大街,詩寫早春時節(jié),長安街上微雨紛紛,營造了隱約朦朧的情景。由于微雨的洗禮,遠遠望去,零星的小草變得愈加翠色欲滴,作者感嘆這種似有還無的優(yōu)雅,勝于柳色滿目時的應(yīng)接不暇。正如黃叔燦所言:“‘草色遙看近卻無’,寫照工甚。正如畫家設(shè)色,在有意無意之間?!钍恰洌源褐锰?,正在此時,絕勝于煙柳全勝時也?!保?]1258其二云: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無年少逐春心。憑君先到江頭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緊承前詩,勸誡張籍莫因官忙身老即放棄眼前美景。兩詩相輔相成,以景誘之、以理喻之,從兩個層面對張籍進行了游說。
韓愈現(xiàn)存容量最大的一首組詩是《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二十一詠》,序中敘述寫詩緣由:“虢州刺史宅連水池竹林,往往為亭臺島渚,目其處為三堂。劉兄自給事中出刺此州,在任逾歲,職修人治,州中稱無事。頗復(fù)增飾,從子弟而游其間,又作二十一詩以詠其事,流行京師,文人爭和之。余與劉善,故亦同作?!庇尚蚩芍嗽姴⒉皇呛唵坞S意的詠物詩的疊加,而是韓愈對劉詩的和作。整組詩以游覽劉氏園林的主要景點為線索,通過對新亭、竹洞、月臺、北湖、花島、柳溪、荷池、稻畦、月池等景致的刻畫描寫,表現(xiàn)園林的美輪美奐。以組詩唱和的形式描寫景色,可能是受到王維與裴迪的輞川唱和的影響,但在音韻的選擇上與之不同,已是遠離古風的新聲。故朱彝尊評價此組詩:“首首出新意,與王、裴《輞川》諸絕頗相似,音調(diào)卻不及彼之高雅?!保?]898
韓愈另有挽歌詞和諧趣詩各兩組,由于數(shù)量較少,故未分類。但下文會對諧趣詩的藝術(shù)特色進行分析。
韓愈詩歌的主體風格為雄奇險怪,這與韓愈的個性有關(guān)。韓愈曾自言“少小尚奇?zhèn)ァ保才c致力于對前代詩歌的突破有密切聯(lián)系,正如趙翼在《甌北詩話》說:“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唯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廣,故一眼覷定,欲從此開山辟道,自成一家?!保?]從整個文學史發(fā)展的角度來看,韓愈的確于“奇險”自成一家,這是對李白、杜甫詩歌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但是韓愈的組詩創(chuàng)作卻幾乎均為平實的語言,試舉《贈元十八協(xié)律》(六首)其三為例:
吾友柳子厚,其人藝且賢。吾未識子時,已覽贈子篇。寤寐想風采,于今已三年。不意流竄路,旬日同食眠。所聞昔已多,所得今過前。如何又須別,使我抱悁悁?
全詩寫作者由柳宗元介紹聽聞元協(xié)律,之后心儀神往,終于在流竄之中得以相見,且相處甚久。最終臨路分別,作者心情沮喪、依依不舍。詩歌語言流暢自然,情感表達水到渠成,又如前文所舉《南溪始泛》整組詩的語言風格也都如此明白曉暢。方東樹敏銳地發(fā)現(xiàn)此點,指出:“直抒胸臆,一往清警,纏綿悱惻,此自是一體……要之,此體亦自三百篇出,……后來杜公、韓公有白道一種,亦從此出,而語加創(chuàng)造,以警奇為貴至矣?!保?]78-79他指出韓愈詩歌語言的平實自然,遠紹《詩經(jīng)》,近學杜甫,并認為韓詩的流暢與奇險關(guān)系緊密;“杜、韓有一種真實樸直白道,不煩繩削而自合者。此必須先從艱苦怪變過來,然后乃得造此。若未曾用力,便擬此種,則枯短淺率而已。如公《南溪始泛》三篇、《寄元協(xié)律》四篇、《送李翱》、《寄鄂岳李大夫》等,皆是文體白道,但序事,而一往清切,愈樸愈真,耐人吟諷”[7]220。方東樹舉了兩組詩為例,以證韓詩語言于奇險處造平實,從而達到返璞歸真的效果。
韓愈組詩這種明白曉暢的語言風格,也和韓愈對民歌的學習密切相關(guān)。如寄內(nèi)組詩《青青水中蒲》(三首),詩云: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君今上隴去,我在與誰居?
青青水中蒲,長在水中居。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里。
第一首以“魚”比君,以“蒲”自謂,言君之遠去,我之煢煢孑立,所引發(fā)對君的不舍。第二章以“蒲”與“浮萍草”對比,表現(xiàn)不能相隨的悵惘。第三章寫相思清苦,表現(xiàn)得委婉含蓄,纏綿悱惻卻戛然而止,以“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里”作結(jié)。謝榛認為:“托興高遠,有風人之旨?!辈⑴c杜詩“丈夫則帶甲,婦人終在家”一聯(lián)相比,而以韓詩為優(yōu)。詩寫自己對妻子的思念,卻從妻子的角度抒發(fā),如杜甫的《月夜》顯得妙趣橫生。整組詩歌語言流暢自然、風格樸素、聲調(diào)明快,頗與民歌相似。胡應(yīng)麟說:“退之《青青水中蒲》三首,頗有不安六朝意。然如張、王樂府,似是而非。取兩漢五言短古熟讀自現(xiàn)。”朱彝尊不僅稱贊此詩語言平淡中自有藻繪,還指出:“篇法祖《毛詩》,語調(diào)則漢魏歌行耳。”[4]23此二人均慧眼看出韓愈對民歌的學習,并將其自覺運用于組詩的創(chuàng)作中。
韓愈的“以文為戲”曾受到弟子張籍的批評,認為是“駁雜無實”之談,但是韓愈不以為然,創(chuàng)作了《毛穎傳》《祭鱷魚文》等帶有濃郁諧趣因子的散文。不僅如此,他也創(chuàng)作了兩組諧趣詩:《嘲鼾睡》(二首)和《盆池》(五首)。
《嘲鼾睡》(二首)是韓愈寫友人澹師晝睡和坐臥時打鼾的情景,詩中用長篇鋪排描寫澹師的鼾聲。其一寫:“有如阿鼻尸,長喚忍眾罪。馬牛驚不食,百鬼聚相待。木枕十字裂,鏡面生痱癗。鐵佛聞皺眉,石人戰(zhàn)搖腿。……乍如彭與黥,呼冤受葅醢。又如圈中虎,號瘡兼吼餒?!睒O言澹師鼾聲之驚人,竟能使牛馬不敢進食、木枕裂開,鏡面震動得像長了痱子,佛像也不勝其擾,石人都被鼾聲嚇得兩腿顫顫;又寫鼾聲如彭越、黥布受酷刑時的呼喊;如圈中老虎皮肉生瘡、饑寒交迫的哀號……夸張大膽的描摹,不僅令人驚訝,甚至感到恐怖。最后寫自己被鼾聲所擾,以致失魂落魄,所以愿意訪山求藥治療澹師。其二寫澹師坐臥時的鼾聲,則更具有變化性。先寫鼾聲之大,令聽者擔心他會“五臟損”,如黃河泛濫滔滔不絕,等等。繼而,鼾聲開始發(fā)生變化:“迥然忽長引,萬丈不可忖。謂言絕于斯,繼出方袞袞?!焙鋈灰粋€長音,旁人以為可以停止了,澹師卻突然依舊鼾聲如雷。接著又是一段對鼾聲的鋪寫:“幽幽寸喉中,草木森苯。盜賊雖狡獪,亡魂敢窺閫。鴻蒙總合雜,詭譎騁戾狠。乍如斗呶呶,忽若怨懇懇。”沒有前詩的恐怖,但卻讓人心煩意亂,故作者結(jié)尾處感慨:“何能堙其源?唯有土一畚?!痹跓o計可施的情況下,笑言用土把澹師的頭蓋住,才能解決鼾聲的困擾。韓愈通過夸張的描寫、形象的比喻,達到了詼諧幽默的效果,以至于后代竟有人以為此詩并非出于韓愈之手。如何孟春《馀冬詩話》載:“退之《嘲鼾睡》二詩,竹坡周少隱謂其怪譎無意義,非退之作。春以為不然,此張籍之所謂駁雜者,退之特用為戲耳?!保?]731
《盆池》(五首)寫韓愈“以盆作池”的趣事,以及在池盆所見的趣景?!袄衔陶?zhèn)€是頑童,汲水埋盆作小池。”(其一)開篇點題,一副老頑童的形象躍然紙上。其二寫盆池中荷葉初成,告訴諸君:“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不言看荷,而囑咐聽雨,可謂有聲有色。其三緊承上詩,寫雨后早晨盆池“小蟲無數(shù)不知名”,卻又突然散開而不知所蹤,“唯有魚兒作隊行”,這種生活場景如果不細心觀察很難注意,可見韓愈體物入微。其四繼其三寫半夜的場景,言青蛙不知從何得知盆池,成群在盆池附近鳴叫。其五寫深夜時分,天空與盆池相映生輝,作者給盆池添水發(fā)出拍岸的水浪聲。“且待夜深明月去,試看涵泳幾多星。”結(jié)句意趣盎然,也為全詩留下懸念。黃鉞評價《盆池五首》言:“諧語為戲,不獨退之,少陵亦間有之。……‘且待夜深明月去,試看涵泳幾多星’,小中見大,有于人何所不容景象,說詩者卻未拈出。”[4]948強調(diào)此組詩的諧趣巧奪天工,卻未得到足夠重視。
韓愈組詩的結(jié)構(gòu)多樣,主要分為并列式和連續(xù)式兩大類,其中連續(xù)式又分為以時間發(fā)展為順序、以事件進程為順序、以情感流向為順序三類。
并列式組詩,如前文提到的《嘲鼾睡》(二首),即是分別將澹師晝睡和坐臥時打鼾的情形進行羅列,二者并沒有遞進的關(guān)系。又如《雜詩》(四首)中,其一將小人比作蚊蠅、其二將小人與君子比作烏鵲與黃鵠、其三將小人竊君子位比作以欂櫨為橑、其四將小人與君子比作雀鳩和鶴,四首詩通過羅列形象的比喻和鮮明的對比,加強了語氣,表現(xiàn)出對奸小的痛恨。再如《題張十一旅舍三詠》,分別詠榴花、井、葡萄,三詩雖并列詠物,但所抒情感均不相同。其一寫榴花光鮮亮麗,卻因為地處偏僻而無人賞憐,任其自開自謝,似有作者懷才不遇之嘆;其二寫旅舍之井“寒泉百尺空看影,正是行人渴死時”,有“井渫不食”之意,表明自身的潔身自好;其三寫“若欲滿盤堆馬乳”,就要扶起傾倒的葡萄架,并以竹和龍須草來加固。暗示希冀得到栽培,并定會不負眾望。三首詩雖名曰詠物,其實以物喻己,頗有寄托。
連續(xù)式組詩中,以時間發(fā)展為順序的組詩,除了前文所提到的《盆池》(五首),后四首即是按照雨中、雨后、夜半、夜深的順序來一一展現(xiàn)盆池的不同景色;《閑游》(二首)中初次造訪和“再到遂經(jīng)旬”的時間歷程。還有《感春》(五首),其一首句“辛夷高花最先開”,其五首句“辛夷花房忽全開”首尾呼應(yīng),以辛夷花的一枝獨秀到滿園春色,暗示了時節(jié)從初春到暮春,中間兩首則分述由春日引發(fā)的感想。以事件進程為順序的組詩,有《郴口又贈》(二首),詩寫韓愈與張署同時離開郴州,詩云:
山作劍攢江寫鏡,扁舟斗轉(zhuǎn)疾于飛?;仡^笑向張公子,終日思歸此日歸。
雪飐霜翻看不分,雷驚電激語難聞。沿涯宛轉(zhuǎn)到深處,何限青天無片云。
詩中沒有標明時間,但根據(jù)作詩背景和詩意,我們可以推斷出,兩詩是圍繞兩人共同離開郴州這一事件的進程展開的。其一寫剛剛開船時,兩人心情舒暢,相視而笑,感嘆終于能回來。其二則寫水之急湍導(dǎo)致視線模糊、講話也聽不清楚,直到河流深處,才風平浪靜,有柳暗花明之感。兩詩描寫從與友人登船、船中閑聊觀景、遇激流直至平靜的全部過程。再如《游城南》(十六首)寫作者在途中的所聞所見所感、《南溪始泛》(三首)寫泛舟游玩南溪的經(jīng)歷和感嘆、《感春》(三首)寫自己或坐或行所見的景色和所引發(fā)的議論等等,均是以事件的發(fā)展為詩歌組織的順序。以情感流向為順序的組詩分類較不明顯,比較突出的如《秋懷詩》(十一首),這組詩歌很難說有嚴格的邏輯順序,可能只是作者當時的情感流向,以一種意識流的方式形成的組詩,或者組詩中某首詩有順序,但整體來看卻沒有嚴密的順序。如《感春》(四首),其三雖有“朝”、“暝”這樣時間指向的字眼,但就整組詩歌來看,四詩均為抒發(fā)議論,不屬于時間發(fā)展,而符合情感的流向。還有《獨釣》(四首),寫作者入侯家林館垂釣游樂,表面看上去好像是寫?yīng)氠炦@一事件,其實整組詩寫作者幾次獨釣后的心情變化:其一寫釣得魚后“聊取夸兒女,榆條系從鞍”,而心情愉悅;其二寫暫未釣得,但“坐厭親刑柄,偷來傍釣車”,忙里偷閑,不失為一種樂趣;其三寫秋日垂釣未釣得魚,結(jié)尾卻“所嗟無可召,不得倒吾瓶”,有失望落寞之感;其四寫已至深秋,“溪魚去不來”,所以最終釣魚的結(jié)果只能是“所期終莫至,日暮與誰歸?”前面的失望轉(zhuǎn)為濃濃的憂傷,至此,完成了整個情感的轉(zhuǎn)向。
綜上所述,韓愈的組詩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有的組詩受到賦法的影響,鋪陳排比,刻畫細密;有的則受其“以文為詩”和“以文為戲”的文學思想之影響,所以敘事詳盡,或充滿諧趣色彩。組詩語言大多自然流暢、音調(diào)明快,偏離了韓愈險怪雄奇的詩風,體現(xiàn)了對《詩經(jīng)》、樂府以及杜甫的繼承學習。這些都足以表明韓愈為中唐組詩創(chuàng)作的大家,其組詩有較高的藝術(shù)水平。對韓愈組詩的研究有助于更加全面認識韓愈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因此,研究韓詩有必要對韓愈組詩進行系統(tǒng)地解讀。
[1]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M].富壽蓀,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560-561.
[2]葉燮.原詩[M].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28.
[3]吳文治.韓愈資料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1983.
[4]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6]趙翼.甌北詩話[M].霍松林,胡主佑,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28.
[7]方東樹.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