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志強
蘇教版選修教材《唐宋八大家散文選讀》中選取了北宋散文家蘇洵的一篇雜記小品———《木假山記》。文章所記述的只是家中一件小擺飾,乍一看,似非深文,亦無大義。然而,筆者在聽了幾位同事執(zhí)教該文的公開課之后,對于本文意旨的挖掘似乎總有一種余意未盡的感覺。自己在反復研讀該文的基礎上也執(zhí)教了一節(jié)公開課,經(jīng)再三揣摩,筆者認為這篇文章在看似尋常淺近、自然隨意的文字背后,卻融入了作者深長的用心,悠遠的寄寓,不盡的意蘊。
下面,我們不妨仔細來品一品本文究竟包孕著哪幾層意思?
文章起筆并沒有將筆墨聚集到“木假山”,而是放談“木之生”,講述樹木的種種不幸:先寫樹木“或蘗而殤,或拱而夭”,“任為棟梁則伐”,風拔水漂,“或破折或腐”;繼而寫“為人之所材”,遭“斧斤之患”;最后寫幸運者也不免“漂沉汩沒”,被“激射嚙食”。作者似乎在寫木,其實他是在寫人,在寫人才。在中國文化里,人們常常將“木”和“人”連在一起,甚至相提并論。古語云:“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倍澳静摹薄叭瞬拧背3;ビ鳎瑑?yōu)秀的人才被比作“棟梁”。正因為這樣,講述樹木的種種不幸,其實也就是在講述人才的不幸。作者機巧地采用由木及人,以木喻人的手法,從樹木九死一生的坎坷遭遇,暗示了人才歷經(jīng)磨難,時遭毀滅的境遇,由此生發(fā)同情悲憫之心———人才的成長何其難也!
文章第二節(jié)主要寫木假山歷經(jīng)坎坷而幸運地到了我家,成為家中案頭的珍品。眾多的樹木或“殤”或“夭”,被砍被伐,風拔水漂既不破折也不腐爛,既沒有遭“斧斤之患”,又沒有被“人之所薪”,還竟然被“好事者”發(fā)現(xiàn),被雕琢成一座假山,被置放于家中案頭。木假山這份傳奇的歷程,與他們父子歷經(jīng)風波困厄而優(yōu)裕地供職朝廷,豈不是有著太多的相似相通之處?像樹木一樣,他們小時候沒有餓死早夭,長大后沒有被伐除扼殺;雖然歷經(jīng)人世間的風吹雨打,卻沒有墮落沉淪;雖然一度被埋沒,還能被“好事者”發(fā)現(xiàn)啟用,得以免于被毀棄的命運。就木假山而言,相比起眾多被埋沒被毀棄的不幸者,它是幸運的;就他們父子而言,相比起眾多被埋沒被毀棄的人才,他們也是幸運的。木假山之幸,其實正象征著父子三人的一門之幸。作者把這種幸運視為冥冥之中的“數(shù)”和“理”。這自然讓作者既感慨萬端,又慶幸不已。
文章中說:“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笨梢姡鎸δ炯偕?,作者常常凝思遐想。從三峰形態(tài),他看到父子三人的影子,這種外在之形的相像,加之數(shù)目上的巧合,讓他心生喜愛。作者筆下對三峰做了人格化的描述:“予見中峰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莊栗刻峭,凜乎不可犯,雖其勢服于中峰,而岌然決無阿附意?!辈浑y發(fā)現(xiàn),“魁岸踞肆,意氣端重”的中峰顯然是隱喻自己,“莊栗刻峭,凜乎不可犯”的二峰顯然是隱喻兩個兒子。從木假山三峰各自的神態(tài),他又似乎看到父子三人共同的人格精神———端莊偉岸,高傲舒展,嚴肅峭拔,凜然難犯,無所阿附。這種內(nèi)在之性的相通,讓他心生敬意。我們既可以說這三峰像他們父子三人,也不妨說他們父子三人就像這三峰。這種外在與內(nèi)在高度一致與冥然巧合,讓作者完全把木假山當作他們一家人遭遇命運和人格心靈的象征,木假山其實就成了他們父子三人的精神雕塑和人格符號。對木假山三峰所顯示的品格的愛與敬,寄寓了父子三人對自由獨立的人格精神和不卑不亢的生命姿態(tài)的追求。
第三小節(jié)兩次寫到“有所感”:“然予之愛之,則非徒愛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其可以有所感也夫!”作者在文中欲言又止,想說而終于沒有明說。那么,他到底有何感?又為何沒有明寫?這是很值得深究的。而蘇洵創(chuàng)作此文,時年五十?!奥剬⒄僭嚿崛嗽?;召命下,蘇洵上書仁宗,拒不赴試,謂‘惟其平生不能區(qū)區(qū)附和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窮困。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萬里以就試,不亦為山林之士所輕笑哉!’”(《答梅圣俞書》)由此可見,蘇洵身在官場卻不醉心于官場,想有作為,其抱負卻終究難以施展到有價值的地方,雖有“好事者”發(fā)現(xiàn),卻“強之以為山”,最終成為了跟木假山一樣的擺飾。在當時,不知有多少人才身處厄運甚至被無端毀掉,這是大不幸,固然可悲可嘆;偶爾有一個兩個被“好事者”看中取用了,卻被用來裝飾門面,供人賞玩。木假山的這番境遇豈不是讓自然作者發(fā)生了相關的聯(lián)想?自己其實不就是一件朝廷內(nèi)的一件擺飾嗎?如今自己淪落到一個擺飾的地步,這是不是一種埋沒?算不算一種不幸呢?生命雖然沒有遭到毀滅,似乎值得慶幸,可是年華空度,既未能人盡其才,才盡其用,豈不是同樣可憐可悲呢?這樣說來,從木假山的命運蘇洵照見了自身的命運,從他自身的命運照見了廣大知識分子的命運。蘇洵的眼里,木假山是他們一家命運的縮影,更是天下所有知識分子命運共同的縮影,似乎很幸運,其實又是大不幸,用文中的話來說就是“則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這奔赴心頭的萬端感慨里,既有悲哀,也有無奈;既有怨嘆,還有不滿。這是作者不想明說、也斷然不敢明說的事。于是托不盡之意于言外,讓讀者自己去體會涵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