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中華
財產性利益可否成為侵財犯罪的對象
文◎曾中華*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三分院[100022]
犯罪嫌疑人張某,男,1991年6月21日出生,河北省高碑店人。2009年6月21日晚,張某在網(wǎng)上應朋友邀請欲乘出租車前往北京市A區(qū)B處。乘出租車到達該目的地需要大約七八十元錢,但張某當時身上只有五元錢,于是決定先乘出租車到達目的地后趁出租車司機不備,不付錢奪門逃走。在還未到達目的地時,張某看見出租車計價上顯示的金額快八十元了,就與出租車司機商量能否少給錢,未果而與出租車司機發(fā)生爭執(zhí),其打開車門想不付車費就逃,被出租車司機抓住,張某掏出自已隨身攜帶的尖刀將出租車司機刺傷,后出租車司機經(jīng)醫(yī)生搶救無效死亡。
第一種觀點是認為本案定性為故意傷害罪,其侵犯的法益是刑法所要保護的他人身體健康。
第二種觀點認為本案侵犯的法益是被害人的財產權和人身權利,構成轉化型的搶劫罪。本案中張某主觀上已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故意,客觀上隱瞞了自已無力支付出租車費用的真相,使出租車司機信以為真“自愿地交出財物”,其行為已經(jīng)構成詐騙。此處的“財物”應當是出租車起步開始所消耗的汽油、人力等所換來的可預期的乘車費用。其本質是因自已的詐騙行為被出租車司機揭穿后而當場使用暴力。雖然其實施詐騙行為所騙取的財物數(shù)額較小,但是其行為已經(jīng)致人死亡,構成轉化型搶劫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其行為直接構成搶劫罪,并非轉化型的搶劫罪。理由是:其本人應該給付出租車費80元,出租車司機對其享有債權,其通過暴力的方式,致出租車司機死亡,達到了消滅債權債務的目的。債權是一種財產性的利益,也是財產犯罪所保護的財物范圍之列。在司法實踐中有將強取欠條銷毀的行為按照搶劫罪處理的案例。張某的行為同強取欠條銷毀的行為并無區(qū)別,應直接構成搶劫罪。
本案張某的行為符合故意傷害罪的構成要件,并無異議,主要分歧點在于張某的行為是否構成侵財犯罪。此分歧的關鍵點在于如何理解侵財犯罪中犯罪行為所指向的犯罪對象財物的范圍。
對于我國侵財犯罪的對象,理論上有不同看法。傳統(tǒng)的、比較有影響力的觀點認為,侵財犯罪的對象是所有權的物質體現(xiàn)的財物,包括動產,也包括不動產,并不限于有體物,也包括無體物如電力、天然氣、電信號碼等。[1]該觀點認為我國刑法中財產犯罪保護的對象為體現(xiàn)所有權的財物,但是這種理論存在的問題是不當縮小了刑法的保護范圍。因為民法上的所有權是物權,這種觀點意味著侵財犯罪不保護債權,并且根據(jù)該學說對針對不能取得所有權的違禁品、贓物等物品為對象實施犯罪不能以侵財罪處理。[2]另外一種觀點是將財產罪的對象范圍擴大,將財產性利益也包含進財產犯罪的對象內。如張明楷教授認為,財產罪對象的財物,包括具有價值和管理可能性一切有體物、無體物和財產性利益。財產性利益,大體是指狹義(普通)財物以外的財產上的利益,包括積極財產的增加與消極財產的減少。[3]周光權教授也認為可以將公私財物擴大解釋為財物和財產性利益,對于財物的范圍,采取了物理管理可能性說,認為只有存在物理管理可能性的才是財物,熱能、水力、冷氣等是財物,但是牛馬的勞動力、債權、商業(yè)秘密等不是財物。[4]財產性利益也應得到刑法的保護。侵犯財產性利益的行為,也可以成立相應財產犯罪。特別是有的明確提出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搶劫罪的犯罪對象。[5]
從司法實踐看,我國財產罪的對象已經(jīng)突破了傳統(tǒng)的具有物理管理可能性的物的范圍,財產性利益也已經(jīng)成為了財產罪的對象。最高人民法院于2002年4月10日《關于審理非法生產、買賣武裝部隊車輛號牌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條第2款的規(guī)定:“使用偽造、變造、盜竊的武裝部隊車輛號牌,騙免養(yǎng)路費、通行費等各種規(guī)費,數(shù)額較大的,依照詐騙罪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彼^“騙免”養(yǎng)路費、通行費等各種規(guī)費,實際上是指使用欺騙方法,使他人免除自己的債務;債務的免除意味著行為人取得了財產性利益。[6]關于《刑法》第265條,有的學者認為行為人指向的是非法獲
取電信服務,即只享受有償服務而不支付對價,將損失轉嫁他人。該條實質上是創(chuàng)設了一種利益盜竊罪,對象是電信服務這種財產性利益。
從我國目前的現(xiàn)狀來看,無論是理論界和司法實踐界,都已經(jīng)承認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侵財犯罪的對象。本案中張某的行為無疑也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性利益(債權,對其系消極利益的減少),但是其行為能否如同上文中分析的那樣,構成侵財犯罪呢?
本文認為上述理由并不足以為本案中張某的行為可以構成侵財犯罪提供依據(jù)。
第一,理論界關于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侵財犯罪的觀點并不能為司法實踐中將財產性利益作為侵財犯罪的保護對象提供正當化根據(jù)。在德國、日本通過刑法中特定罪名明定的方式規(guī)定了有體物、無體物和財產性的利益可稱為財產罪的對象。[7]但是,在國外財產性利益并不是一開始就成為侵財犯罪的保護對象,而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一些財產性利益有用刑法保護的必要,其通過在法律中明確規(guī)定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侵財犯罪的對象,因此財產性利益才得以成為侵財犯罪的對象。如在德國侵財犯罪的對象最初是限制在有體物的范圍內,后來因為侵犯電能等無體物的行為有需要通過刑法予以調整的必要,才在刑法中規(guī)定了相關電能的犯罪,而后電能才進入侵財犯罪的保護范圍之內的。德國、日本在其刑法典的分則中通過立法方式明確規(guī)定了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某些侵財犯罪的對象,其理論自然和司法實踐相一致。但是在我國的立法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侵財犯罪的對象,故單純根據(jù)理論界的觀點不能為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侵財犯罪的對象提供正當性根據(jù)。
第二,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將財產性利益作為侵財犯罪對象處理的行為并不足以為本案認定張某的行為構成侵財犯罪提供依據(jù)。關于騙免養(yǎng)路費的行為構成詐騙罪,是最高法院司法解釋明確規(guī)定的。司法解釋中將騙免養(yǎng)路費的情況作為詐騙罪處理,是一種特別的規(guī)定,并非意味著所有的財產性利益都可以成為侵財犯罪的對象。在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將用暴力手段強取欠條撕掉,法院認定為搶劫罪的案例。[8]該種類型案件不過個案,不具有普遍的借鑒意義。同樣在司法實踐中也有因為無力償還債務而殺人的案例,法院并沒有以搶劫罪處理。
第三,司法實踐中隨意將財產性利益作為侵財犯罪的對象處理將導致法的不安定性。本文認為,財產性利益并非絕對不可能成為侵財犯罪的對象,但是對其要有一定的范圍限制,宜先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予以明確規(guī)定后方可入罪。如果在刑法中將財產性利益入罪,則將導致許多現(xiàn)在用民事制裁方式可以解決的問題都上升為刑事案件。如借他人的錢做生意,賠了錢無力償還逃避債務的行為可以考慮以盜竊罪處罰;沒錢卻威脅醫(yī)生給治病也可考慮構成搶劫罪;通過欺騙的方式取得他人債務減免的行為構成詐騙罪(如女的虛構想嫁給對方的事實要求減免債務)。在法無明文規(guī)定的情況下,將財產性利益入罪,將導致法的不安定性。
本文認為,在法律、司法解釋沒有明確規(guī)定的情況下,除非有特殊必要(這種做法難免有類推定罪之嫌疑),否則不宜將財產性利益作為侵財犯罪的對象,故張某的行為不宜以搶劫罪處理,而應以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
注釋:
[1]高銘暄:《刑法學》(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1頁。
[2]張明楷:《刑法學》(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701頁。
[3]同[2],第706頁。
[4]周光權:《刑法各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6頁。
[5]張國軒:《搶劫罪的定罪與量刑》,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145頁。
[6]張明楷:《財產性利益是詐騙罪的對象》,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學院學報)2005年版,第72頁。
[7]如日本刑法典第236條關于強盜犯罪、第246條關于詐騙犯罪、第249條關于恐嚇犯罪的規(guī)定,都明確規(guī)定了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上述犯罪的對象,特別規(guī)定電能可以視為財物。參見張明楷譯:《日本刑法典》,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89-92頁。如德國刑法典第248條C特別規(guī)定了電能的犯罪,263條關于詐騙的犯罪明確規(guī)定財產性利益可以成為該罪的對象??蓞⒁婑T軍譯:《德國刑法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8、158頁。
[8]相關案例可見國家法官學院、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編:《中國審判案例要覽(2003年刑事審判案例卷)》,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241頁;張國軒著:《搶劫罪的定罪與量刑》,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年,第144-1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