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勤華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200042)
關于東京審判的歷史反思*
——以東京審判對現代國際法的貢獻為中心
何勤華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200042)
對日本的反侵略戰(zhàn)爭勝利以后,盟軍組織軍事法庭、適用英美法審判程序、給予被告以充分的辯護權利、以證據為定罪量刑的基礎,以及東京審判建立在一系列國際條約和國際公約的基礎之上等客觀現實,都說明了“東京審判是戰(zhàn)勝國對戰(zhàn)敗國的報復”、“東京審判沒有法理依據”等說法是站不住腳的。以東京審判的法理依據以及其對現代國際法的貢獻為中心,展開對東京審判的法理反思后可以看到,東京審判繼承了紐倫堡審判的原則,在傳統戰(zhàn)爭犯罪的基礎上,發(fā)展了若干基本準則,從而對現代國際法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東京審判;反法西斯戰(zhàn)爭;法理依據;現代國際法
東京審判已過去近70年。雖然這次審判與同時期的紐倫堡審判相比,對戰(zhàn)爭罪犯的清算和打擊還不夠徹底(如許多重要戰(zhàn)犯逃脫了審判、①如日本天皇裕仁、日本細菌部隊731部隊的負責人石井四郎、1931年日本侵略中國東北的“九一八”事變的策劃人石原莞爾、東條英機內閣的重要成員岸信介(日本現首相安倍晉三的外祖父),以及航空工業(yè)大王二河島、滿洲最大軍工企業(yè)主鲇川義介、最大壟斷組織“三菱”總裁巖崎小彌太、大工業(yè)主——東條英機內閣國務大臣藤原銀次郎等,都沒有受到審判。審判受到美國國家利益的影響等②東京審判中的檢察事務,由1945年11月成立的國際檢察局(International Prosecution Sestion,簡稱ISP)負責。而國際檢察局隸屬于由美國政府設立的“盟國駐日占領軍總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所以,實際上總司令美國將軍麥克阿瑟牢牢控制了國際檢察局。而從國際檢察局內部關系而言,檢察官分為首席檢察官和助理檢察官,首席檢察官兼國際檢察局局長由美國著名律師約瑟夫·B·季南(Joseph B.Keenan,1888-1954)擔任,職責為對戰(zhàn)犯的嫌疑事實進行調查、提起訴訟。其余10個戰(zhàn)勝國各派1名助理檢察官。首席檢察官與各國助理檢察官的關系是從屬關系而不是平等關系,對于首席檢察官來說,各國助理檢察官只是處于顧問、咨議或助手的地位。首席檢察官大權獨攬,有最后決定權。可以稱之為“首長制”,甚至可以說是“獨裁制”或“包辦制”。引自梅汝璈:《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法律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85-86頁。由于東京審判的主導權掌握在美國人手里,所以當其國家利益傾向于扶植日本、寬恕日本時,東京審判的公正性和徹底性就無法堅持了。),但總的來講,東京審判對于鏟除日本法西斯軍國主義勢力、①按照美國國家檔案館所收藏的戰(zhàn)犯審判檔案,二戰(zhàn)結束后,依據波茨坦公告和日本投降條約,盟軍組織對日本甲、乙、丙級戰(zhàn)犯的罪行進行了審判。除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東京法庭)對日本28名甲級戰(zhàn)犯進行了審判之外,對于乙級和丙級戰(zhàn)犯,1945年10月至1956年4月,在盟軍總部的主導下,由美、英、澳、荷、法、菲、中等國家分別在馬尼拉、橫濱、上海、南京、關島等43個地區(qū)組織了49個軍事法庭進行審判。期間共開庭2200次,有5379名日本人、173名臺灣人和148名韓國人被審訊,其中984人被判死刑,475人被判終身監(jiān)禁,2955人被判有期徒刑(參見雷亮:《美國國家檔案館日本二戰(zhàn)罪行文獻資料館藏情況分析》,《國家圖書館學刊》2014年第2期)。因此,以東京審判為核心的對日本戰(zhàn)犯的審判,對鏟除日本法西斯軍國主義勢力還是有著重要意義的。清算戰(zhàn)爭罪犯、安撫受害亡靈、震懾戰(zhàn)爭狂人、維護世界和平、教育戰(zhàn)爭發(fā)起國(日本)乃至亞洲及全世界的人民均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尤其是在發(fā)展和豐富國際法的基本原則方面,東京審判繼承了紐倫堡審判的立場,在法理上,為審判戰(zhàn)爭罪犯提出了充分的根據,在理論與實踐兩個方面,為現代國際法做出了重要貢獻。近日,世界各國在慶祝反法西斯戰(zhàn)爭及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之際,對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進行了多角度的回顧總結。筆者擬于本文中著重從反思東京審判的角度,以東京審判的法理依據及其對現代國際法的貢獻為中心,談一些認識。
一
日本右翼勢力及其代表人物在否定東京審判的理論中,第一個論點,就是宣揚東京審判是戰(zhàn)勝國對戰(zhàn)敗國的報復,因為審判者都是戰(zhàn)勝國,作為被告的受審者都是戰(zhàn)敗國的成員。這一論點,在法理上是站不住腳的。
第一,在侵略與反侵略戰(zhàn)爭中,任何對發(fā)起侵略的戰(zhàn)爭罪犯的審判,都必然是戰(zhàn)勝方(取得自衛(wèi)戰(zhàn)爭即反侵略戰(zhàn)爭勝利一方)對戰(zhàn)敗方(失敗了的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一方)的審判,因為在反侵略戰(zhàn)爭中,受害國取得勝利是組織法庭、進行審判的前提,否則,如果連自衛(wèi)戰(zhàn)爭都沒有能夠取勝,怎么可能對侵略者進行法律的審判呢?因此,關于這一點的正當性無需多說。
第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后,沒有馬上處死被抓住的戰(zhàn)爭罪犯,而是組成國際軍事法庭,對戰(zhàn)犯依據國際法律規(guī)定、國際法律程序進行審判本身。這就已經說明戰(zhàn)爭中的受害國沒有用簡單的報復手段,而是用法治來處理問題。正是由于二戰(zhàn)后戰(zhàn)勝國采取法治的手段來處理對戰(zhàn)犯的懲罰問題,才使即便是罪大惡極、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東條英機、松井石根、土肥原等罪犯也在被抓獲后又多活了三年多時間(經過東京審判被判處絞刑后執(zhí)行)。
第三,紐倫堡審判與東京審判,適用的都是英美法程序,該程序最大的特點就是實行當事人主義,法官是被動的、中立的,控訴方(檢方)和被控訴方(被告)互相對質、辯論,靠證據說話,法官根據雙方舉證情況,哪一方有理,證據充分,就支持哪一方。這種程序給了被告以最大的辯護空間和最大的權利保障。
第四,參加東京審判的辯護律師,不僅有日本籍的,還有美國籍的。從美國來的律師,總數有200多人,每名被告都有數名律師為其辯護。如小磯國昭、南次郎和東鄉(xiāng)茂德,為其辯護的美國和日本律師均各8人,而島田繁太郎的辯護律師,更是達到了9名,包括美籍律師愛德華·P·麥克德莫特(Edward P.McDermott)、E·理查德·哈里斯(E.R.Harris)、約翰·G·布蘭農(John G.Brannon),日籍律師高橋義次、瀧川政次郎、祝島男、安田重雄、奧山八郎、鈴木勇。東京審判中辯護律師實力雄厚,對被告是最大的保障。
第五,由于是采用英美法程序審判,法庭上主要講證據,不講感情,即使檢方提供的證據,也是有的被采納,有的被駁回。這進一步說明,東京審判是公正的。比如,對于指揮南京大屠殺的日軍頭目松井石根,最后定罪的就一項:“怠于防止違約行為”,其他指控他犯罪的證據都被法庭駁回。對于另兩位戰(zhàn)犯大島浩和白鳥敏夫,最后法庭認可的證據,也只有“18年間一貫為控制東亞及太平洋的陰謀”一項,其他指控其犯罪的證據法庭都沒有采納。①余先予、何勤華、蔡東麗:《東京審判》,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239頁。
二
除了上述五點之外,更為重要的是,無論是紐倫堡審判,還是東京審判,都有著充分的法理依據。這一點特別重要,日本的右翼勢力力圖否定東京審判,糾纏的也是兩場審判有否法理依據的問題。所以,筆者這里就略做展開分析。
應該說,日本有些政客否定東京審判,主要是依據印度法官(律師)帕爾當年的觀點(他對東京審判的最后判決提出了1275頁“異見書”),其主要內容為:一是國際法上還沒有戰(zhàn)爭是犯罪這種法律;二是日本對美國侵略,是自衛(wèi)戰(zhàn)爭;三是東京審判是美國的復仇;四是審判中沒有中立國和戰(zhàn)敗國的法官。②馮瑋:《看日本如何否定東京審判》,《新民晚報》2015年4月23日A17版。在這四個理由中,第二個理由和第四個理由都是明顯站不住腳的,早已經為各國學術界所批判駁倒,日本方面現在也不再提起。第三個理由筆者上面已經做了分析,其是沒有根據的。而對于第一個理由,則需要從法理上進行更加深入的分析和論證。
一方面,自從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以后,戰(zhàn)爭就沒有間斷過。19世紀末以后,世界更不安寧。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從未有過將戰(zhàn)爭罪犯送交國際法庭加以審判的嘗試。③即使被宣布為19世紀初侵略戰(zhàn)爭禍首的拿破侖·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1769-1821),也沒有經過國際法庭的審判,而只是根據戰(zhàn)勝國的政令受到懲罰。1815年8月,俄國、英國、奧地利、普魯士等國所締結的協定,宣布拿破侖為這些國家的俘虜,并將他交由英國政府流放到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島終身監(jiān)禁。1914年至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規(guī)模之大、犧牲之巨以及進行戰(zhàn)爭所用恐怖方法之慘烈,引起了各界社會人士,尤其是各國普通民眾的重視,人們紛紛要求懲罰戰(zhàn)爭禍首。這就成了作為各國統治階級意志相互斗爭又相互妥協的國際法所面臨和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1919年訂立的《凡爾賽和約》第七章專門規(guī)定了追究戰(zhàn)犯責任的條款,指出:由美、英、法、意、日五國任命法官組成特別法庭,審判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元兇、前德皇威廉二世霍亨索倫;同時,由協約國及參戰(zhàn)各國本國法庭和由與審判有關的各協約國、參戰(zhàn)國本國法官組成的國際法庭,以及德國和其盟國法庭分頭審理戰(zhàn)犯。
然而,在當時只有帝國主義國家操縱國際舞臺的舊的國際秩序之下,并不可能對戰(zhàn)爭罪犯進行認真審判。因為,這次世界大戰(zhàn)本身就是各帝國主義國家為重新分割世界而長期準備的結果,這些國家的當權統治者都是戰(zhàn)爭的禍首?!斗矤栙惡图s》之后,五國并未組成任何特別法庭,威廉二世也未受到審判,④1918年11月10日,威廉二世帶著自己的侍從逃到荷蘭。荷蘭政府讓他躲在阿梅隆根地方邊琪克伯爵城堡里,并拒絕了協約國(英、美、法等國)的引渡要求,而協約國也未采取進一步的措施。協約國于1920年2月3日向德國提出關于引渡896名戰(zhàn)犯歸國際法庭及各國本國法庭審判的要求,也因德國的拒絕而改為由萊比錫德國帝國法庭負責審理,從而僅演出了一劇“審判”滑稽戲而已。⑤在“萊比錫審判”之前,協約國首先提出了一個896名重要戰(zhàn)犯的名單,交給德國政府逮捕和審訊。德國政府多方抵制,先將名單人數縮減到45人,而實際受到審判的只有12人。在萊比錫法庭上,協約國提出的德國帝國主義的首腦和戰(zhàn)爭犯罪的直接負責者一個也沒有到庭受審,法庭只是審理了若干第三等的戰(zhàn)犯,經法庭判罪的只有6人,其處刑也特別輕,自6個月至4年不等。如對待戰(zhàn)俘殘酷無比的中士哥年,只被判了10個月的徒刑。在判了刑的戰(zhàn)犯中,有兩名還“越獄”逃跑了。盡管協約國本國法庭(主要是法國法庭)也曾審判了少數戰(zhàn)犯,但這些戰(zhàn)犯大多只是被俘的士兵和下級軍官。
雖然國際戰(zhàn)犯審判的實踐如此,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已經有一些國際公約為審判戰(zhàn)爭罪犯提供了法理依據。如1907年《海牙公約》禁止使用生化武器、1928年《巴黎公約》反對以戰(zhàn)爭為解決爭端的手段。日本都是這兩個國際公約的簽字國,但它卻違反了這兩個公約。這些都是東京審判審理日本戰(zhàn)犯的法理依據。
另一方面,懲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犯的要求,早在戰(zhàn)爭進行期間就已經提出來了。1941年12月4日,蘇聯政府發(fā)表由大元帥斯大林簽字的宣言,首先宣布,戰(zhàn)爭獲勝之后,應給予希特勒等戰(zhàn)爭罪犯以應得的懲罰。1942年10月14日,蘇聯政府進一步發(fā)表了“關于希特勒侵略者及同謀犯對其在歐洲被占領各國所犯罪行之責任”的宣言,指出:“蘇聯政府特再一次以斷然之決心與堅定不移之態(tài)度鄭重聲明,以使全世界人士聞知:犯罪之希特勒政府及其所有同謀犯,因他們在德軍及其伙伴所暫時霸占之領土上對蘇聯各族人民及所有愛好自由之各國人民所犯罪行,理應獲得而且必將獲得應受之嚴刑峻罰……蘇聯政府認為,必須將在戰(zhàn)爭期間已落入對希特勒德國作戰(zhàn)的各國當局之手的法西斯德國之任何領袖,立刻提交特別國際法庭審判,而根據最嚴厲之刑法懲處之?!雹伲矍疤K聯]拉金斯基、羅森布立特:《日本首要戰(zhàn)犯的國際審判》,薩大為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55年版,第20頁。
1942年1月13日,捷克斯洛伐克、波蘭、挪威及其他一些國家和法國民族委員會簽署了“關于懲辦戰(zhàn)時所犯罪行宣言”,其第三項提出:“用有組織的審判方式,懲辦那些犯有此種罪行(對平民施用暴力)并對此罪行應負責任者,不問此種罪行是出自他們的命令或者由他們本人自犯或者他們以任何形式共犯者?!雹谵D引自前注①,拉金斯基、羅森布立特書,第20頁。美國總統羅斯福在1942年10月12日的演說里,也提出了關于懲辦“應對難以數計的獸行具體負責的納粹首領”的要求。他說:“對于匪幫首領和其殘暴的幫兇們,應該按名檢舉,逮捕并依刑法加以審判。③同前注①,拉金斯基、羅森布立特書,第21頁。
1943年10月,聯合國17國代表一同在倫敦決議設立“聯合國戰(zhàn)爭犯罪委員會”。④1942年10月7日,英國大法官西蒙與美國總統羅斯福共同聲明設立聯合國戰(zhàn)爭犯罪委員會(The United Nations War Crimes Commission,簡稱UNWCC),得到聯合國成員的贊同。1943年10月20日倫敦外交團會議中通過該決議。1944年1月18日召開該委員會第一次會議。該委員會的任務是收集和記錄證據資料,制作戰(zhàn)犯名單,就法律問題進行討論以及對相關政府發(fā)出勸告。但委員會不具備搜查起訴的執(zhí)行權與審判權。參見程兆奇、龔志偉、趙玉蕙:《東京審判研究手冊》,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0-101頁。1945年8月25日,該委員會發(fā)布了一份白皮書,稱日本戰(zhàn)爭嫌疑犯應當被逮捕,并被國際軍事法庭審判。被起訴的人包括當時在日本政府、軍界、財界以及經濟事務中起重要作用的人物。
1943年11月下旬,中、美、英三國首腦在埃及開羅召開會議,商討對日作戰(zhàn)方略及戰(zhàn)后處置措施;12月1日,重慶、華盛頓、倫敦各自發(fā)布《開羅宣言》,其中規(guī)定三國對日作戰(zhàn)的目的“在于制止及懲罰日本之侵略”。1943年11月2日的莫斯科,蘇、美、英三國首腦關于追究希特勒匪徒獸行的宣言宣布:“三大同盟國,基于三十二個聯合國家的權益發(fā)言……凡曾經負責或同意參加上述暴行的屠殺或集體執(zhí)行死刑的德軍官兵和納粹黨員,都應當解回他們所犯可惡罪行所在地的國家中,以便可以依據這些被解放的國家以及因此而建立的自由政府的法律,來審判并且治罪?!痹撔詮娬{,關于懲辦首要罪犯的問題,將依特別程序予以解決,“對于主犯的案件絕無偏袒,他們所犯的罪,并沒有特別地理上的區(qū)分,他們當由盟國政府的共同判決治罪”。⑤轉引自前注①,拉金斯基、羅森布立特書,第21頁。
1945年7月26日,英、美、中三國政府首腦在波茨坦會議促令日本武裝部隊無條件投降的宣言(即《波茨坦公告》)中也明確指出:必須嚴懲日本戰(zhàn)犯。該公告第六條宣布:“欺騙及錯誤領導日本人民使其妄欲征服世界者之威權及勢力,必須永久剔除?!痹摴娴谑畻l指出:“我們無意奴役日本民族或消滅其國家,但對于戰(zhàn)犯,包括虐待我們俘虜的人在內,將處以嚴厲之法律裁判?!雹購埿Я肿g:《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決書》,五十年代出版社1953年版,第2頁。
可見,侵略戰(zhàn)爭是犯罪,戰(zhàn)爭罪犯必須受到國際法庭的審判,是二戰(zhàn)期間反法西斯之同盟各國的一致要求,并已載入各國際條約、協議之中而成為一項國際法的基本原則。但審判德、意、日戰(zhàn)犯的現實條件,只有在全世界人民戰(zhàn)勝了德、意、日法西斯力量之后,才開始具備。1945年12月27日,美、中、英、蘇四國外務大臣在莫斯科達成一致協議:盟軍最高指揮官將對執(zhí)行條款、占領和控制日本發(fā)布命令并對此進行補充性的指導。他們又通過決議,規(guī)定盟國駐日本最高統帥應執(zhí)行一切必要措施以使“日本投降及占領和管制日本”諸條款(包括懲辦日本戰(zhàn)犯)一一實現。
為向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建議及商討,②麥克阿瑟的全名為道格拉斯·麥克阿瑟(DouglasM acA rthur,1880-1964)。1945年8月至1951年4月任盟國駐日本占領軍總司令。美、中、英、蘇四國外務大臣提議建立了11國遠東委員會,由在日本投降時的盟軍簽約國組成。他們還建立了盟軍對日理事會,負責執(zhí)行投降條款并向最高指揮官建議,包括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事務。該理事會僅由中、英、美、蘇四國組成。隨后,蘇聯、美國、中國、英國、法國、澳大利亞、加拿大、新西蘭、荷蘭之間在數次外交談判以后,達成協議,規(guī)定:將日本首要戰(zhàn)犯交由上列九國的代表所組成的國際軍事法庭審判。后來,印度和菲律賓也參加了這項協議,于是,國際軍事法庭便由這十一個國家的代表組成。依照莫斯科外長會議的決議,由盟國駐遠東最高統帥實際負責實施這個協議。③“盟國最高統帥”,原名全譯應為“盟國駐日占領軍總司令”,簡稱“盟軍總司令”,實際上就是指美國駐日占領軍總司令。麥克阿瑟是首任總司令,1951年4月11日其被免職后,由李奇微接任。
三
按照上述各項國際公約,國際軍事法庭遵守適用的直接法律,就是“法庭憲章”,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Charter of the InternationalM ilitary Tribunal for the Far East),是繼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憲章之后的又一個重要的國際法文件。它共分五章、十七條,對法庭的任務、組織機構、職權和審判程序都作了說明,對應當歸國際軍事法庭管轄的各種罪狀的構成也作了詳細規(guī)定。歸納起來,該憲章包含了如下主要內容。
第一,設立法庭的目的,是為了“公正與迅速審判并懲罰遠東之首要戰(zhàn)爭罪犯”(第一條)。
第二,法官與庭長由盟軍最高統帥就簽訂日本投降書之各簽字國及印度和菲律賓共和國的代表中任命之,人數應在6人以上11人以下。有6名法官出席時,可以正式開庭,法庭之一切決定與處分,包括定罪與科刑在內,由出席法官以多數表決之,如意見分歧之雙方票數相等時,庭長之投票即為決定票(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
第三,法庭有權審判及懲罰被控以個人身份或團體成員身份犯有下述各種罪狀之遠東戰(zhàn)爭罪犯。
其一,破壞和平罪。指策劃、準備、發(fā)動或執(zhí)行一種經宣戰(zhàn)或不經宣戰(zhàn)之侵略戰(zhàn)爭,或違反國際法、條約、協定或保證之戰(zhàn)爭,或參與上述任何罪行之共同計劃或陰謀。
其二,戰(zhàn)爭犯罪。指違反戰(zhàn)爭法規(guī)及戰(zhàn)爭慣例(如虐待戰(zhàn)俘、殺戰(zhàn)俘等)之犯罪行為。
其三,違反人道罪。指在戰(zhàn)爭發(fā)生前或戰(zhàn)爭中進行殺害、滅種、奴役行為,借暴力強迫遷居以及其他不人道行為,或基于政治上或種族上之理由的虐害行為。
凡參與策劃或實行旨在完成上述罪行之共同計劃或陰謀之領導者、組織者、教唆者與共謀者,對于任何人為實現此種計劃而作出之一切行為,均應負責。被告所處職位以及被告是遵從其政府或長官命令而行動的事實,都不能使被告免除責任(第五條、第六條)。①同前注④,余先予、何勤華、蔡東麗書,第22-23頁。
那么,東京審判時被告以及現在日本右翼勢力提出來的“法庭憲章作為一種事后法,沒有溯及既往的效力”之說法,在法理上是否站得住腳呢?東京審判中辯護方就曾認為,對個人責任問題、侵略問題,當時的國際法并沒有明確的定義和規(guī)定,因此,法庭憲章確定的破壞和平罪和違反人道罪,是一種事后法,是違反“罪刑法定主義”原則的。筆者認為,這一說法,在法理上也站不住腳。
一方面,早在倫敦會議上,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杰克遜就主張在倫敦會議上解決審判戰(zhàn)犯應當適用什么法律的問題。他說:“我們的基本目標是憲章第六條(列舉法庭管轄權之內的犯罪)應本著審判和結束爭議的目的解決適用法律的問題……”杰克遜認為,如果犯罪不在憲章中加以定義,法庭就可能發(fā)現被告在事實上有罪,但在法律上認定這些事實本身不構成犯罪。杰克遜說,這樣會使審判變成對司法的歪曲。②Richard H.M inear,The victors’justice:the Tokyo war crime trial.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p.62.而且,由前所述可以得知,到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之時,關于審判一般戰(zhàn)爭犯罪的國際條約和國際公約已經非常完整,審判戰(zhàn)爭罪犯的國際法律規(guī)定已經非常充分了。
另一方面,確認罪刑法定原則,其目標是為了確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的貫徹落實,保證定罪量刑的公開、公平、公正,保證刑法關于何謂犯罪、一旦犯罪將會受到何種處罰之規(guī)定的可預測性,以使人們調整自己的行為,知道哪些是可為的、哪些是不可為的,而其最終目標是為了維護人類社會的公平正義。因此,在涉及調整人類之行為的自然法時,罪刑法定原則的執(zhí)行可以有例外。因為它所追求的最終目標必須與自然法的普世價值相一致,而在這方面,在東京審判之前,上述由杰克遜主導的紐倫堡審判已經為此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的巨大貢獻,提供了法理依據。
如果僵化地理解罪刑法定原則,當時的紐倫堡審判將無法進行。因為以希特勒、戈林等為首的納粹戰(zhàn)犯所犯之慘絕人寰的暴行,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更不用說由法律來對其進行規(guī)范、處罰了。那么,如果僵化地理解罪刑法定原則,“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處罰”,就只能追究納粹戰(zhàn)犯的一般戰(zhàn)爭罪行,而無法追究他們所犯上述破壞和平(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和違反人道(屠殺數萬、數十萬無辜平民等)的罪行了。紐倫堡審判中的檢察官、法官為此也曾進行了充分思考。值得重視的是,紐倫堡審判中的檢察官和法官迸發(fā)出了巨大的智慧,他們依據自然法“尊重人的自由、尊重人的身體、尊重人的生命、尊重人的尊嚴,否則就是對人類的犯罪”這一維護人類社會最為基本的公平正義之價值觀,決定追究個人及組織在侵略戰(zhàn)爭中的責任,創(chuàng)建并確立了破壞和平罪、違反人道罪、共謀及共同計劃發(fā)動戰(zhàn)爭罪等以前各國國內法、國際條約等都沒有規(guī)定的罪名,明確了對戰(zhàn)爭犯罪責任可以溯及既往地適用法律等,從而極大地豐富與發(fā)展了現代國際法,而且嚴厲懲處了納粹戰(zhàn)犯等戰(zhàn)爭狂人,比較徹底地鏟除了德國的軍國主義勢力,對預防和遏制戰(zhàn)爭的再次發(fā)生起到了重要作用。
四
那么,紐倫堡審判所創(chuàng)立的罪名與審判原則,對罪刑法定的補充與完善,是否損害了罪刑法定原則的嚴肅性和法治基礎呢?答案是否定的。如前所述,罪刑法定原則的最終目標與自然法的普世價值是完全一致的,罪刑法定原則本身也是在發(fā)展變化的,需要不斷地豐富和完善。這里的問題在于,對罪刑法定進行修改、補充、完善之時,其所依據的原則必須符合人類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即公平正義的理念,必須要有以下一些剛性的準則:一是必須遏制國家公權力的濫用,二是必須給民眾帶來福祉,三是有利于維護世界的和平,四是可以促進人類的進步與文明。換言之,罪刑法定也有一個“良法”之罪刑法定和“惡法”之罪刑法定的問題,我們所堅持并且為之奮斗的只能是前者,而對良法與惡法的評判標準,就是自然法所體現的人類法律文明的普世價值?;诖?,后來在紐倫堡法庭憲章第六條中就做出了如下規(guī)定:
“依照本憲章第一條所稱的協定以懲處歐洲軸心國首要戰(zhàn)犯為目的而設立的法庭有權對為歐洲軸心國的利益而犯有下列罪行的所有人員進行審判和懲處,而不論其為個人或為某一組織或集團的成員。
對下列表現為犯罪的各種行為,或其中的任何一種行為,法庭均有權進行審判和懲處。犯有此類罪行者均應負個人責任:
(一)破壞和平罪:系指策劃、準備、發(fā)動或進行侵略戰(zhàn)爭或違反國際條約、協定或保證的戰(zhàn)爭,或為實現上述行為而參與共同計劃或共謀。
(二)戰(zhàn)爭罪:系指違反戰(zhàn)爭法規(guī)或戰(zhàn)爭習慣的罪行。這種違反行為包括(但并不限于):屠殺或虐待占領區(qū)平民,或以奴隸勞動為目的,或為其他任何某種目的而將平民從被占領區(qū)或在被占領區(qū)內放逐,屠殺或虐待戰(zhàn)俘或海上人員,殺害人質,掠奪公私財產,恣意破壞城鎮(zhèn)鄉(xiāng)村,或任何非屬軍事必要而進行的破壞。
(三)違反人道罪:系指在戰(zhàn)爭爆發(fā)以前或在戰(zhàn)爭期間對平民進行的屠殺、滅絕、奴役、放逐或其他非人道行為,①此處所用逗號見1945年10月6日記錄稿,以代替原英文本和法文本所使用的分號?;蚪杩谡?、種族或宗教的理由而犯的屬于法庭有權受理的業(yè)已構成犯罪或與犯罪有關的迫害行為,不管該行為是否觸犯進行此類活動的所在國的法律。
凡參與擬訂或執(zhí)行旨在犯有上述罪行之一的共同計劃或共謀的領導者、組織者、發(fā)起者和同謀者,他們對為執(zhí)行此類計劃而犯罪的任何個人的一切行為均負有責任?!雹谵D引自何勤華、朱淑麗、馬賀:《紐倫堡審判》,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357-358頁。
東京法庭大多數法官認為,紐倫堡憲章中對犯罪的定義是具有約束力的,他們認為盟方在國際法的規(guī)定內制定了憲章。紐倫堡審判的判決書中指出:“法律無規(guī)定者無罪”的原則其前提是必須符合人類的一般正義原則。那種主張對于蔑視條約和保證以及不經警告就進攻他者的懲罰為有失公道,顯然是錯誤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進攻者必然知道他的行為是非法的,那么對他加以懲罰并沒有什么不公道,如果對他的非法行為容許放任,不加懲罰,那才真正是不公道的。尊重他人的生命、健康和尊嚴,這是人類全體都必須遵守的自然法。違背了這種自然法,做出了殘害人的生命、健康和尊嚴的行為,理應受到審判,這是不言而喻的。
五
由上可知,東京審判繼承了紐倫堡審判的成果,豐富發(fā)展了國際法(用法律手段處理戰(zhàn)爭犯罪,拓展了懲治犯罪、維護和平的國際法原則)。這兩次審判,為推動國際法的進步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這是因為,審判戰(zhàn)爭罪犯,是現代國際法發(fā)展的必然要求。
第一,紐倫堡——東京審判確立了“紐倫堡原則”。1945年《倫敦協定》及其附件《歐洲國際軍事法庭憲章》,1946年遠東盟軍最高統帥部特別通告及其《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以及紐倫堡和東京國際軍事法庭的判決書,是關于戰(zhàn)爭法的重要文件,這些文件中包含的各項原則對現代國際法(尤其是戰(zhàn)爭法)的發(fā)展有重要貢獻。1946年12月11日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確認了《歐洲國際軍事法庭憲章》和判決書所包含的原則。1950年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根據聯合國大會的決議編纂了這些原則,稱為“紐倫堡原則”。其要點為:(1)從事構成違反國際法的犯罪行為的人應承擔個人責任,并受懲罰;(2)不違反所在國的國內法不能作為免除國際法責任的理由;(3)被告的官職地位,不能作為免除國際法責任的理由;(4)政府或上級命令,不能作為免除國際法責任的理由;(5)被控有違反國際法罪行的人,有權得到公平審判;(6)違反國際法的罪行包括危害和平罪、戰(zhàn)爭罪和違反人道罪;(7)參與上述罪行的共謀是違反國際法的罪行。
1967年和1968年,聯合國大會分別通過《領土庇護宣言》和《戰(zhàn)爭罪和危害人類罪不適用法定時效公約》,補充了“戰(zhàn)爭罪犯無權要求庇護”和“戰(zhàn)爭罪犯不適用法庭時效”兩項原則。這兩項原則與上述紐倫堡審判所適用的七個原則合起來,構成現代國際法懲辦戰(zhàn)爭罪犯所適用的國際法原則。①1967年聯合國大會《領土庇護宣言》、1968年聯合國大會《戰(zhàn)爭罪和危害人類罪不適用法定時效公約》、1970年聯合國大會《關于各國依聯合國憲章建立友好關系的國際法原則宣言》、1998年羅馬外交大會通過的《國際刑事法院規(guī)約》等一系列國際法文件,以及前盧旺達國際法庭和前南斯拉夫國際法庭的審判實踐,都明確肯定了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對新的戰(zhàn)爭罪概念的管轄權。“紐倫堡原則”的確立,豐富了國際法的內容,使今后在處理戰(zhàn)爭罪時能夠有法可依、有律可循。
第二,紐倫堡——東京審判在組織與程序等方面,也為以后的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積累了經驗、提供了范例。紐倫堡——東京審判的參加國之多、審判規(guī)模之大、審理時間之長,都是空前的。法庭受理和審查了數以萬計的證據,有關證據資料達8000件,其中檢察方的證據資料為21200頁,辯護方為26800頁;聽取了數千名證人的證言,僅出庭作證的證人就有12個國家的419人;經受了多種語言相互翻譯的考驗,留下了幾千萬言的庭審記錄,僅法庭英文速記記錄就達48412頁(日文為10卷千萬字以上);②宋志勇:《論東京審判的幾個問題》,《中共黨史研究》2005年第5期。積累了豐富的審判經驗。這一切,都推動了國際軍事法庭組織法、程序法以及證據法的發(fā)展。
(責任編輯: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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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5)11-0065-08
何勤華,華東政法大學法律文明史研究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2011年度重大項目“法律文明史”(項目批準號:11&ZD081)第1個子課題“法律文明的起源”的階段性成果。本文的寫作,得到了課題組成員、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蔡東麗博士的幫助,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