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凱
作者系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信息中心主任
很多年以來,具體說是二十幾年以來,本人一直想寫一篇關于紀登奎的文章,但是,總是勇氣不足,遲疑猶豫。從研究素養(yǎng)而言,本人一向致力于現實的農村調研,于“文革史”并無專門研究;從對紀登奎的了解而言,雖然曾有幾年直接接觸,但了解畢竟相當片面局限。曾經有那么兩次,一時興起寫出了幾個片段,很快又覺得困難重重,頓失激情而作罷。
我終于決定動筆,重要原因是,一方面年事漸長,似乎對于社會與政治的認知有所增進;另一方面,則是諸多學界友人的積極鼓勵,不少同仁還給以方法指點和知識支持。
在積極鼓勵我的友人中,對本文寫作影響最著者,當屬海外學者。這些年來與他們的交流,使我在研究中不斷獲得思想啟迪和精神激勵,也使得我對寫紀登奎的意義,不斷生發(fā)新的認識。
麥克法夸爾教授(Roderick MacFarquhar)與本人的討論,特別是他向我提出的問題,在這里我稱其為“麥克法夸爾之問”,直接激發(fā)了本文寫作。多年前,我在哈佛訪學,有一天在他辦公室閑談,他突然提出一個問題:“毛澤東曾經考慮紀登奎作為接班人?但是,后來毛澤東又改變了主意,這是為什么?你曾經在紀登奎身邊工作,是否知道毛澤東為什么放棄紀登奎作為接班人?!边@顯然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然后我們開始討論,談到一些我知道的情況。當時,麥克法夸爾已經基本結束了“文革”史研究,他的《毛澤東最后的革命》已經出版。他建議我寫出關于紀登奎的觀察和了解,談了很多關于國內文革史研究的看法,并向我推薦一些參考文獻。他說到,紀登奎孫女在哈佛讀書時,曾經上過他的課,寫過四篇關于紀登奎的文章作為課程作業(yè)。麥克法夸爾認為,當代中國政治研究中,應當格外重視口述史資料。他進而認為,正因為我在紀登奎下野后才與他接觸,也許可以提供新的認知,開辟新的觀察視角。
傅高義教授(Ezra Feivel Vogel)對本人的學習研究,特別是對于本文寫作,曾給以持續(xù)的鼓勵和幫助。2000年以后的十余年間,我?guī)缀趺磕甑焦鹪L問交流,有較多機會與傅高義教授見面。那些年里,傅高義正在致力于寫作“鄧小平時代”。有時候在他的辦公室,有時候在他家里,我們常常圍繞“文革”和改革有一些討論,甚至一起翻閱《鄧小平文選》。這些討論有時候要談到紀登奎,說到紀登奎在“文革”高層政治中的作為表現,包括紀登奎與新中國農業(yè)政策的關系。他幾次對我說,雖然我并不研究“文革”歷史和精英政治,但是,只要我寫出來我所知道的一些情況,對于這種研究就可能是一種貢獻。傅高義甚至建議,因為我有工作經歷上的特殊積累,可以借助這種條件轉入“精英政治”研究。在閑談中,他還介紹了他如何開展鄧小平時代的研究和寫作,講到如何收集資料,如何閱讀文獻,如何訪談等等。傅高義關于中國政治的研究方法和分析視角,給予我很多啟發(fā)。
2010年秋季的一天,我在費正清中心的演講結束后,與麥克法夸爾、傅高義一起在哈佛教授俱樂部吃晚飯。那天晚上,兩位老人喝了不少紅酒,興致很高,談興頗濃。我們聊起口述歷史在中國政治研究中的特殊意義,他們又給我一些建議和鼓勵。他們兩位同年,當時都是八十歲。席間,他們曾談到自己的研究經歷,談到他們的老師,聊到他們學術生涯中的經驗體會。這兩位學者的問題意識和學術態(tài)度,給予我很多重要激勵啟示。2011年夏天,我的《農民的政治》出版,其中有一些關于九號院上層人物的記敘,麥克法夸爾看到贈書以后,曾發(fā)來電子郵件,鼓勵我繼續(xù)寫下去。2013年秋天,麥克法夸爾到訪北京,我們見面時,他再一次表示了對于本文的期待。這些期待和鼓勵,似乎給了我寫作的理由,無形中成為本文寫作的重要動力。
在當下的“文革”研究中,不論是官方學者,還是民間人士,都給予紀登奎很多關注。有地方黨史研究機構,曾專門設立課題研究紀登奎。翻閱報章雜志,也時而可以看到一些關于紀登奎的記載或者軼聞。前不久參加一個會議,曾經聽到一位農口部門領導說,“紀登奎文集”已經在香港出版,后來發(fā)現其實是一種誤傳。這種種現象,都說明紀登奎似乎還在一定范圍內被關注。但是,這種情況也動搖了我寫紀登奎的想法:在若干關于紀登奎的文章中,多我一篇又有何用?
我寫紀登奎,并不是要增加多少“文革”期間的高層政治秘辛,進一步說,雖然在紀登奎去世前的兩年,我曾經直接為紀登奎做過一些工作,甚至隨同他外出調研時朝夕相處,但是,我也并沒有聽到多少秘聞。我能清晰地感到,在閑談中,紀登奎有意識地避開一些在他看來十分敏感的事情,但是,因為他十分健談和一些說不上來的原因,他在一個場景下欲言又止的話題,在另外場景下卻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止而又言”。這似乎為我領會他不愿多談的問題增加了方便。
如何把握觀察紀登奎的視角,是寫作的巨大困惑。筆者無意于去述說什么“紅墻里故事”,雖然有時候會涉及一些看來類似的故事。本文不會為講故事而講故事,進一步說,面對眾多故事,如果作者找不到一個適合的視角來理解,則無論故事本身多么有趣生動,本文寧肯舍而不提?,F在的問題是,如何尋找觀察紀登奎的角度和認識紀登奎的思路。在這個過程中,我還要提到兩位美國學者,這就是裴宜理和戴慕珍。最近十幾年來,這兩位學者是都是我的合作研究伙伴。我們之間有在學術上的交流討論,不僅持續(xù)多年,而且議題集中。她們都研究中國問題,但是與傅高義和麥克法夸爾不同,她們的研究領域不是高層政治。她們觀察分析中國政治,主要是從地方治理和基層社會的角度。她們更加關注宏大政治背景下的基層政治運行,更關注從地方層面透視中國政策過程和社會運動?;蛘哒f,他們對于高層故事本身興趣并不大。正是與她們的這種合作研究,為本人啟發(fā)了新的研究視角,那就是,本文側重用政治體制變革和政治生活變遷的視角來觀察理解紀登奎。
如果說,麥克法夸爾和傅高義對于本文寫作,主要是特定情況下的啟發(fā)和鼓勵,這種交流具有偶然性,那么,為我創(chuàng)造了這種學術交流機會,并對本人的學術研究有全面推動之功者,則是裴宜理教授(Elizabeth J. Perry)。2000年,裴宜理正在擔任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我作為她本人的合作研究者,應邀在哈佛訪問研究一年;2010年,裴宜理擔任哈佛燕京學社主任,再度邀請我繼續(xù)作為她本人的合作研究者,在哈佛訪問研究半年。在這兩次相當集中的合作研究之外,裴宜理還多次邀請短期訪問哈佛,包括參加她主持的會議和有關學術活動;她來中國訪問時,我們又有很多機會一起討論交流。如果要用一句話來追問,本人與裴宜理的合作研究過程中最重要的啟發(fā)是什么,那么我似乎可以概而言之,是她對于中國政治研究現狀的批評與期待。她不僅對于西方的中國政治研究有所批評與期待,也對中國的中國政治研究有批評與期待。她堅持認為,中國政治研究不應該成為西方政治學理論的“消費者”,而應該成為政治學理論的“生產者”。中國政治研究要生產出自己的理論,能與西方理論對話的理論,必須立足于觀察分析中國本身的政治傳統和現狀。我不知道,本人關于紀登奎的這篇文章,是否對于學術界觀察認識中國政治有所幫助。但是,我希望在這方面做出些微努力。
近些年來,我與戴慕珍教授(Jean Oi)的合作研究,主要圍繞農村發(fā)展和地方政府的關系問題。她是一位政治經濟學家,十幾年前我們開始交往并合作時,她剛剛從哈佛政府系轉到斯坦福政治系,擔任斯坦福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我們之間的交流討論,更多是具體的農村政策和政府體制運行。政策與體制是歷史形成的。正是在這些討論中,紀登奎作為長期主管中國農業(yè)的國家領導人,有時也成為話題對象。圍繞紀登奎和早期農村改革,戴慕珍提出的問題常常使我的研究視野豁然開朗,啟發(fā)我從農村政策演變的視角來觀察思考紀登奎的政治人生。正是接受她的建議,我在本文中力圖通過紀登奎的經歷來展示特定時期政策過程中高層與基層的互動機制。
我終于決定進入寫作,并且決定將本文寫成一個長篇,是在2012年冬天。那時,我在德國圖賓根大學做一個學期的客座教授,期間,應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教授邀請,從歐洲赴美國參加“國家治理的質量”研討會。在風景如畫的加州SONOMA,福山安排我們住在一個會所里。會議之外,福山帶我們去了幾個著名的葡萄酒莊園?;蛎髟虑屣L之下,或艷陽綠樹之中,把酒論學,相談甚歡。我們盡情地品嘗葡萄美酒,悠閑地談論生活和學術。此番學術之旅短短一周,但啟迪至深,甚至有一種頓然而悟。如福山的研究,圍繞“歷史的終結”、“人類政治秩序的起源”等宏大主題,努力梳理人類社會千百年的演進機理,這固然不容易,但是,如我等研究微觀政治社會問題,要概括和把握哪怕一個特定的歷史人物,也照樣很難。反過來說,人類社會千百年的事情都可以努力去理解把握,那么,對于一個特定的政治人物如紀登奎者,為什么就不能寫出自己的觀察和理解?至于描述與理解的正確與否,真的沒有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積極地探究和認真的思考;只要是認真地探究思考,就會對人們認識理解社會生活有所幫助。有了勇敢的思考與自由的表達,然后才有可能討論正確或者錯誤。由此,我對于本文的寫作獲得了另一種自信。于是,我回國后開始實質性地進入寫作準備,特別是重新查閱整理當年跟隨紀登奎工作時的日記。
2013年夏天,我在斯坦福大學做訪問研究,正式開始寫作。一個月時間里,大致完成本文初稿?;貒?,因忙于庶務而擱筆。秋天,為照顧病重的父親,我回膠東半島家鄉(xiāng)小住。在送走父親之后,我繼續(xù)在村子里陪母親住了一些時日。身居鄉(xiāng)間的日子里,思緒常常在普通農民的生活和紀登奎的生活之間碰撞跳躍,往往會有一些別樣思考。農村的土炕成為擺放電腦的寫字臺,我得以繼續(xù)修改本文,完成了本文第二稿。這段鄉(xiāng)間生活給予本文思想底色一種難以名狀的影響。從家鄉(xiāng)回到北京之后,我的工作崗位發(fā)生變化,需要以更多精力適應新工作,遂將本文修改擱置。2014年11月,本人又做了一些發(fā)表前的文字修改。
現在,當我重新打開文稿展開修改工作時,心里仍然有一種“不務正業(yè)”的惴惴不安。因為,寫紀登奎實在是一個巨大難題。如果把這種寫作看作專業(yè)研究,我實在缺乏學術積累,不敢妄稱“紀登奎研究”。但是,這種寫作似乎被某種使命感所驅使。此文目的,無意于告訴讀者紀登奎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或者說,我不敢說,是在告訴人們一個真實的紀登奎,也不敢說,是在告訴人們一個全面的紀登奎。但是,我敢說,我在寫作中忠實于自己的觀察與體會,忠實于自己的感悟和思考。寫作本文所秉承的原則,立足于所聞與所見,致力于表達所思與所悟,不刻意于頌揚和貶斥。我只是希望,這種寫作能和讀者一起分享對于特定歷史人物的觀察透視,并對人們認識那個時代有一定幫助。如果說,我對本文有所預期,說句有點張狂的話,那就是如孟子所言:“知其人,論其世也”。
紀登奎稱得上是中國現代政治史的傳奇式人物。在1969年春天中共九大上,他從河南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相當于現在的省委副書記)直接進入中央政治局,由此突然崛起于中國政壇。隨后,他多年分管中央組織部,并擔任中央政法領導小組(中央政法委前身)組長;同時,他也擔任國務院副總理, 后期擔任常務副總理,并多年主管農業(yè)農村工作;另外,他還多年擔任軍委辦事組成員、軍委辦公會議成員、軍委常委(相當于現在中央軍委委員),并兼任北京軍區(qū)政委。在毛澤東晚年,紀登奎深得信任與青睞,可謂位高權重、風光無限。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中國政壇格局震蕩重組,紀登奎淡出高層領導,并于1980年春夏正式辭去黨和國家領導職務。1982年末,紀登奎進入九號院里的農村政策研究機構,在這里度過他人生最后五年的“研究員”生涯。正是在這幾年間,我曾經為紀登奎做過一些秘書工作,對他有所接觸和了解。
紀登奎從地方進入中央后的官場生涯,凡二十年。前十年,他工作在中南海,活躍在高層權力中樞,可以說在中國政壇光芒四射、叱咤風云;后十年,他成為高層政治的局外人,沉寂于九號院,可以說無所事事、落寞惆悵。從中南海進入九號院,紀登奎的官場生涯稱得上大起大落、急上急下,折射出中國政治的風雨激蕩。
大致來說,現在五十歲以上的人,對“紀登奎”之名可謂耳熟能詳?,F代社會節(jié)奏快,人們要不斷地迎接新生活,紀登奎作為特定時期的人物正在被人們遺忘?;蛘哒f,任何人物都屬于特定歷史時期,從根本上說總是要被淡忘或者遺忘。所以,紀登奎被人們淡忘原本正常。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關注和透視紀登奎這個人物又是有意義的。紀登奎官場生涯所凝聚的政治意蘊,經過提煉總結與開發(fā),應該具有歷史價值并進入歷史記憶。因為,人類為了建設美好生活,需要從歷史中尋找智慧和經驗,或者說,為了建設良治社會,尋找更好的管理公眾事務的方式和機制,需要不斷總結以往政治過程及其規(guī)律。通過觀察紀登奎的人生,或許可以加深對于政治的認識,從而有助于尋找中國政治改革的目標和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