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曉援
困境兒童成長研究:社會排斥對孤兒自我認同形成的負面影響
尚曉援
社會排斥是跨學科的概念,指特定社會群體在經(jīng)濟、社會、政治、文化等多方面面對的困境和被剝奪。社會排斥的概念在三個方面對分析殘疾失怙青少年有重要作用。首先,社會排斥是一個多維度的困境衡量概念,比單純測量收入貧困或者失業(yè)更綜合。從這個角度看,更適合于對孤殘青少年遇到的困境進行分析。第二,社會排斥是一個動態(tài)的概念。兒童時期是一個發(fā)展中的時期。兒童早期的生活經(jīng)驗對他們向成年過渡的能力和社會網(wǎng)絡會產(chǎn)生長遠的影響。第三,社會排斥包括兒童權利的維度。因為困境兒童和青少年的基本權利可能被剝奪。
當從積極的角度理論化這三個方面,包括多維度、動態(tài)和人權的社會融合概念可以重塑殘疾青少年的過渡體驗的分析框架。社會排斥的對應概念是社會融合。社會融合意味著促進完全的公民權,包括公民、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參與的方面,而不僅僅是物質供應或基本生存需要的滿足。因此,社會融合將會成為發(fā)展中困境兒童和向成年過渡影響的政策分析的重要理論框架。但是,在中國,這個理論還缺乏實證研究的支持。這項研究旨在填補這個空白。
從社會排斥的理論框架分析,任何阻礙兒童基本權利實現(xiàn)的因素:如照料和保護不周,經(jīng)濟貧困,社會歧視和兒童的社會參與受阻,醫(yī)療和教育服務缺失造成的發(fā)展困境,同伴群體和社會歧視等等,都可以視為社會排斥的表現(xiàn)。本文在這個角度上,使用社會排斥的概念,研究深度困境兒童向成年過渡的自我認同的問題(identity,翻譯成“同一性”,或“認同”)。主要的研究問題是:社會排斥的各種表現(xiàn)對兒童青少年自我認同的影響是什么。
自我認同形成的幾個方面?!罢J同危機”是美國心理學家埃里克森(Erickson)的概念。簡單地講,自我認同是一種關于自己是誰,在社會上應占什么地位,將來準備成為什么樣的人以及怎樣努力成為理想中的人等一連串的感覺。青少年時期,生理上的急速發(fā)育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他們要求獨立,擺脫成人的束縛,他們會在各個方面探尋自己,同時因為社會的沖突和要求變得困擾和混亂。青少年必須通過積極的探求、親身的體驗來獲得自我同一感,防止認同混亂。這樣才能健康、陽光地生活。
對國家養(yǎng)護的孤兒來說,自我認同的形成是一個困難的過程。因為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兒,成長過程非常特殊,他們可能經(jīng)歷的認同危機,表現(xiàn)得會比其他的兒童群體更為嚴重。本文試圖從社會排斥的框架出發(fā),考察社會排斥對大齡孤兒自我認同的負面影響。考察主要從自我認同的幾個重要方面著手,通過分析大齡孤兒怎樣回答下面四個問題,了解他們自我認同獲得的程度和受阻的原因。這四個問題是:
第一,我是誰?
第二,我在社會上應該占有什么?
第三,我將來準備成為什么人?
第四,我怎樣成為理想中的人?
根據(jù)埃里克森的研究,兒童青少年的發(fā)展是動態(tài)的。早期的階段包括:
1. 基本信任對基本不信任
2. 自主性對羞怯和疑慮
3. 主動性對內疚。(這個階段發(fā)生在第四年至第六年左右)
4. 勤奮對自卑。(這個階段從出生后第六年到第十一年間,大多數(shù)兒童整個發(fā)展階段都是在學校度過)
本文研究的階段為第五個階段:認同階段發(fā)生在十二歲到二十歲左右。這一階段,青少年可能會經(jīng)歷認同危機。如果不能最終獲得自我認同,青少年就會發(fā)生角色混亂,影響他們今后的成長。
埃里克森(Erikson)認為認同階段體現(xiàn)了童年期向青年期發(fā)展中的過渡階段。在前四個階段中,兒童懂得了他是什么,能干什么,也就是說,懂得所能擔任的各種角色。在這些階段中,兒童必須仔細思考全部積累起來的有關他們自己及社會的知識,最后致力于某一生活策略。一旦他們這樣做,他們就獲得了一種認同,長大成人了。獲得個人的認同就標志著這個發(fā)展階段取得了滿意的結局。然而,這個階段自身應當看作是一個尋找認同的時期,而不是具有認同的時期。
本文深度訪問了某市兒童福利院的工作人員、當?shù)氐纳鐣咧贫ㄕ吆蛨?zhí)行部門的人員、大齡或成年孤兒、寄養(yǎng)家長,試圖分析社會排斥對大齡殘疾青少年自我認同的影響。根據(jù)埃里克森(Erikson)的理論,兒童在早年的各種經(jīng)歷,都會對他們能否獲得自我認同產(chǎn)生影響。因此,如果孤兒在這個階段發(fā)生嚴重的認同危機,其原因可能深藏于他們嬰幼兒時期的被撫養(yǎng)的經(jīng)歷。
我是誰?對于在穩(wěn)定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成長的兒童,在人生發(fā)展早期的種種經(jīng)歷,幫助他們對這個問題形成穩(wěn)定積極的判斷。但是,福利院的兒童絕大多數(shù)有被親生父母遺棄、或者喪失親生父母或撫養(yǎng)人的經(jīng)歷。這是最極端的一種社會排斥。由于缺少針對這些遭受了重大喪失的兒童的心理撫慰,在之后很多兒童沒有找到穩(wěn)定的替代性父母之愛。對被遺棄的兒童來說,這個經(jīng)歷則對他們的自我認同的形成有重要負面影響。
1. 被父母遺棄對兒童的影響
福利院養(yǎng)護的兒童,有些是從小被父母遺棄的,也有一些是被社會上的好心人養(yǎng)育了一段時間之后,才被送到福利院。被父母遺棄,對兒童的心理發(fā)展有重要的影響?!皼]人要”是這些孩子心底最深刻的痛苦。這些孩子,訪問中,往往簡單的提到自己被遺棄的事實,沒有給出強烈的感情色彩的描述。
兒童福利院負責提供經(jīng)濟支持的兒童,包括一些被社會上的好心人養(yǎng)育了一段時間之后,在家庭中渡過了部分或全部童年時期的孩子。后來因為入學或其他原因,需要報戶口,才找到福利院。對被遺棄的反映更強烈。有的孩子用“無止境的自閉與自卑”這樣的詞語,描述自己第一次獲知真實身份的感覺。
L(被姥姥事實收養(yǎng)):從我記事起,我就與我的姥姥相依為命。在我心里,她是那么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斃牙讶ナ罆r,與姥姥的美好回憶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想明白了一點,就算姥姥不在了,我們一起創(chuàng)造的美好回憶一直在我心里。在我12歲那年,我知道了我的身世。本該擁有美好童年的我,心里有了巨大的陰影,無止境的自閉與自卑,讓我變得不愛說話,更不樂意面對我的小朋友。
某市兒童福利院在了解到兒童經(jīng)歷的被遺棄的歷史之后,采取的措施非常適當:如果養(yǎng)父母的情況允許,即允許孩子繼續(xù)生活在養(yǎng)父母身邊,同時提供經(jīng)濟和其他方面的支持。只有養(yǎng)父母的情況實在無法照顧孩子,才把孩子接到福利院生活。這種安排,使這些兒童,獲得了基本正常的成長環(huán)境。
2. 對兒童的稱呼
不是每個兒童都談到了自己知道了曾經(jīng)被父母遺棄后的心情,從少不更事就進入福利院,對“被遺棄”這個概念沒有比較,也沒有像曾經(jīng)在家里生活的兒童的反映強烈。但是,在成長過程中,福利院早期的一些做法,不經(jīng)意間對孤兒自我認同的發(fā)展形成了一定的傷害。這包括:在命名時,給所有的孩子以“黨”為姓。實踐中,稱呼兒童的綽號,而不是稱呼名字等等。調查發(fā)現(xiàn),到了青春期,在自我認同形成的時候,對他們來說,自己的名字是一個自己屬于福利院的標簽,往往成為羞愧的來源,是他們希望避開的一件事情。
標簽化的名字。早期,福利院的孩子都以“黨”為姓。姓“黨”成為了福利院兒童的一個標志。當他們長大成人之后,才了解到這個名字的含義。因此,和家庭中長大的孩子不同,他們對自己的名字,也感覺是羞愧的來源,不予以認同。
根據(jù)生理特點稱呼兒童。在福利院成長的孩子,回憶起童年的經(jīng)歷,說當時的實踐,不注意尊重兒童。所以,對很多孩子,不是稱呼名字,而是直接根據(jù)生理特點,稱呼外號。這對有生理缺陷的兒童,是非常羞恥的一件事情。
另外,和養(yǎng)父母長大的孩子,會因為姓可能和養(yǎng)父母不同,讓別人注意到他的特殊的孤兒身份。先寄養(yǎng)、再回來、再寄養(yǎng)的過程對他們的影響較大。因為特殊的成長經(jīng)歷,國家養(yǎng)護的孤兒在自我認同的形成過程中,都對自己的狀態(tài)有一個排斥的過程。這使他們更容易感覺自卑和受到歧視。有些歧視是社會現(xiàn)實,有些則是孩子對自己現(xiàn)狀排斥的反映。殘疾兒童對自己現(xiàn)狀的排斥:在“我是誰”這個問題上,殘疾兒童對自己的生理缺陷其實非常敏感。兒童對自己被標簽化的現(xiàn)實的不認同,表現(xiàn)在對自己名字的排斥,對自己現(xiàn)狀的排斥,這成為他們成功獲得自我認同的障礙。
在兒童向成年過渡的過程中,怎樣確定“我在社會上應該占有什么地位?”這個問題,對自我認同的形成非常重要。在這個過程中,社會歧視,哪怕是一個眼光,無意識的行為。都對這些孩子的成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在訪問中,對受到歧視的感覺,是談到最多的主題。邊緣化和被歧視,是這些兒童對自己社會地位的一個認識。這對他們成功獲得自我認同,是很大的負面因素。長大成人的孤兒,對自己的社會地位有很清楚的認識。如一個大齡孤兒在自述中寫到:我們是屬于區(qū)別于正常人的邊緣人一族。除了單位能給予我們的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得靠我們自己去開拓和積累,比如:資金、人脈和關系。
有些孤兒因為受到了歧視,做出了極端的反應,如拒絕上學,不再外出工作等等。如果福利院的老師沒有對拒絕上學等兒童的極端反應做出適當?shù)陌才牛@種反應可能導致兒童失學,一生發(fā)展都受到影響。
邊緣化不僅僅來自歧視。有些時候,在慈善活動中,由于缺少對兒童的保護性隔離,也成為兒童感覺到被邊緣化的因素。
w:有時候來福利院組織的一些活動太虛張聲勢了,太過功利化,來很多媒體。一過來就拍照,很反感。不是發(fā)自內心的對我們關心。這些活動在外人面前展示福利院的孩子有多么凄慘。我們其實沒有那么慘,物質生活上現(xiàn)在也還可以了。而外面的人經(jīng)常帶著有色眼鏡看我們。我們就很不舒服,也很不愿意他們過來。
拒絕上學的孩子。有的孩子因為歧視,做出極端反應,拒絕上學,導致一生的遺憾。
在我上學的時候,因為我沒有家人,老師和同學歧視我。就在被老師和同學看不起的時候,我想過去死,覺得我活在世上沒有意思,尤其是看到同學有家長接送,關心和關愛,我就更難受了(摘自孤兒自述)。
這種被邊緣化和歧視的感覺,是孤兒對自己的社會地位的認知。這種認知,也影響到孤兒和其他人建立親密關系:
u:跟陌生人交流的時候,會覺得自卑,怕別人說我的手是殘疾,也怕別人說我是福利院出來的。……有人說給我介紹個對象,就害怕了,因為自己是福利院的,手又有殘疾,害怕別人會嫌棄。
外面到福利院來參觀的人,不遵守對孤兒的承諾,也影響到孤兒對社會的基本信任和他們對自己社會地位的認知:
u:外面來人經(jīng)常是拿相機拍上半天,我們就反感這個。還有現(xiàn)在的一些大學生也是,走的時候告訴福利院的小孩說:“姐姐下次再來看你”。結果一個“下次”就沒影了,孩子們都受傷了,做不到就別給承諾,孩子們一天到晚盼著,上次那個姐姐怎么還不來,但是一直沒有下次,把人都騙的習慣了,孩子們都受傷了。
也有真正關愛孩子的慈善人士。對于真正對孩子們投入感情的人,孩子們都會記住。這個經(jīng)驗,在孩子們的成長過程中,是一個積極的方面。
Q:這有一個唱戲的賈奶奶,對我們特別好,我們現(xiàn)在還每年去她家聚三次,我們去了之后她就做一桌子飯,跟我們一塊唱唱歌,談談心,感覺挺好的。跟賈奶奶在一塊就沒有她在上我們在下的感覺,都是平等的。
小結:各個方面的社會歧視,特別是學校里的歧視,對孤兒的消極影響特別巨大。有些影響了他們的一生(如拒絕繼續(xù)上學的孩子),使他們對社會缺少基本的信任。
向成年過渡的過程,是獲得自我認同,確立人生目標的過程,也是回答這個問題:“我將來準備成為什么人”的過程。童年經(jīng)歷的各種社會排斥,對兒童確立人生的目標,有消極的影響。這主要反映在兩個方面:第一,對人生目標迷茫,不知道是什么目標。第二,大多數(shù)孤兒的目標,是“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1. 迷茫
在福利院早期的發(fā)展,缺少對兒童生活目標的引導。因此,很多兒童對人生的目標沒有很好的思考過。
Q:老師問理想是什么,我當時就蒙了,根本不知道理想是什么,腦子里面就沒那個概念。
W:喜歡唱歌,想當音樂家。但是,當老師問我有什么理想,我說:想當作家,因為不大清楚作家是什么(以為作家是唱歌的)。老師解釋了之后,才覺得挺尷尬的。
2. 和正常人一樣生活
大多數(shù)大齡孤兒在更成熟一些之后,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都是:和正常人一樣生活。一名長大的孤兒這樣描述自己的理想:
30多歲了,面臨的是婚姻問題、知識方面的欠缺??粗切┖臀乙粯拥暮⒆?,也很想和其他人一樣有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婚姻以及正常的社會關系,想要充實自己,與社會不脫軌,這都是我內心所渴望的。
有少數(shù)大齡孤兒,被社會上的家庭事實收養(yǎng),在正常的家庭中長大。因此,有更高的期望,如建立自己的企業(yè)等。
K:我干過好多工作,像電視機銷售、飲料、洗發(fā)水銷售。想先找個比較穩(wěn)定的工作做幾年,然后希望能開一個自己的百貨店,賺了錢后把自己的家庭、生活各方面提高。
小結:對孤兒來說,回歸主流社會,獲得正常的生活,是他們的渴望和期待。在家庭中長大的孩子,人生目標定的更高,對自己的期望也更高。和K比起來,Q在工作多年之后,才慢慢開始考慮建立自己的按摩店。
孤兒在進入社會的時候,可以依賴的人力資本、經(jīng)濟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匱乏,是社會排斥的另外一個重要表現(xiàn)。雖然大多數(shù)孤兒表達了非常樸素的理想(獲得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但是,在實踐中,孤兒掌握的、實現(xiàn)這個理想的資源卻非常有限。這包括人力資本、社會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的短缺。
1. 人力資本問題
孤兒人力資本短缺的問題,表現(xiàn)在教育水平比較低,很多孩子有程度不等的殘疾,在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在人際交往方面有技能的缺失等等。
2. 殘疾,教育水平低
被訪問的兒童,有一部分是家庭自發(fā)收養(yǎng)的。后來因為需要上學,辦戶口,才和福利院建立了聯(lián)系。這部分兒童,一般是輕殘的,或者是健康的。在寄養(yǎng)父母家長大,都是當作親生孩子一樣撫育。所以,心態(tài)比較健康,教育成就也比較高。和大多數(shù)城市兒童一樣,都是受過了高等教育。
有很大一部分福利院長大的孩子,本人殘疾程度比較高,受教育程度比較低,人力資本很低。達到他們的最低目標:離開福利院,獲得的正常生活,也非常困難。大一些的兒童,在求職中遇到了困難,才認識到教育的重要性:
智力正常的孩子就應該接受正常教育,這個特別很重要,本人對社會的認識就會不同,要是自己有真本事,即使是孤兒又怎樣。如果沒有教育,沒有文化,沒有一技之長,會拖累社會。
3. 缺少人際交往的技巧
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因為沒有家庭生活背景,缺少人際交往的技巧。長大成人之后,才意識到自己的缺憾。Q是一個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兒。她從小到了福利院。她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回想自己的經(jīng)歷:
福利院的老師,肯定不會像父母一樣,言行舉止都能照顧到。在生活細節(jié)上,比如說一句臟話,父母能夠隨時提醒。在福利院,也能提醒,不可能像在家里一樣時刻被提醒。所以我小時候跟野小子一樣,天天打架,經(jīng)常被人們說沒有家教。
在工作的時候,也覺得和其他溝通有問題:
我朋友不多,可能因為我從小比較封閉,也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對我好。別人對我一次不好,就會想:別人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差勁啊。這種感覺現(xiàn)在也在影響我的家庭。
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在人際關系溝通的技巧方面,有一定的欠缺。這是生活經(jīng)驗和技能的欠缺,會影響他們的一生。
4. 社會資本問題:社會孤立
由于福利院的特殊性,使得福利院長大的孩子的社會交往的網(wǎng)絡結構呈現(xiàn)單一化的趨勢,與主流社會交流和聯(lián)系的機會減少,莫瑞斯(1992)稱這種現(xiàn)象為社會分割(social segregation)或社會網(wǎng)絡分割(segregation of network),威爾森(1987)稱之為社會孤立。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社會分割和孤立現(xiàn)象不僅體現(xiàn)在個人層面,也體現(xiàn)在地方社區(qū)層面。福利院的孩子的生活空間和交往范圍都比較小,集中在熟人圈,呈現(xiàn)區(qū)隔化的特征,院內的孩子特別容易抱團,內部之間的交流比較頻繁,也相對較深,交往的方式比較直接,不僅保持感情的聯(lián)系,也提供實際的幫助,呈現(xiàn)內傾性的特征。這樣的社會交往模式從童年上學時就已經(jīng)形成,受訪者Y告訴我們:“福利院的孩子們很團結,受欺負了就一起打回來?!盨也對我們說:“平時在學校里面,福利院的孩子們容易在一塊玩,經(jīng)常扎堆,一下課就找上了。”而在成年之后,福利院的孩子也一般都是自己組織活動,很少參加其他社會活動。因為共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感情歸屬,使得福利院孩子的交往相對封閉,而由于缺少穩(wěn)定工作和經(jīng)濟基礎等原因,也缺少參與其他社會交往活動的途徑和機會。
相對孤立的社會網(wǎng)絡,使福利院的孩子在長大成人之后,獲得外界幫助的機會減少,在社會階梯中上升的機會減少。在家庭中長大的孩子,社會網(wǎng)絡更大一些。K是被養(yǎng)父母撫養(yǎng)長大的孤兒,他在找工作中,更積極一些。
5. 面對高風險的勞動力市場
福利院內大部分成年孤兒都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福利院2011年開始就報給市政府28個孩子,想解決就業(yè)問題,但一直沒有解決,因為沒有相關國家政策的支持。調查中了解到,僅有一人從部隊上轉業(yè),幸運的進了民政局下屬的事業(yè)單位,其他人都是自己進入勞動力市場,跟其他求職者一樣接受市場的篩選和風險,得不到政策的支持和保障。由于孤兒的標簽、缺少社會資本以及教育水平等方面的劣勢,往往受到就業(yè)歧視和勞動力市場排斥,大齡孤兒很難找到合意的工作。另外由于市場經(jīng)濟的趨利性和地方勞動力市場的不完善,福利院孤兒外出尋找工作,經(jīng)常被欺騙,自己缺乏維權意識,也沒有可依賴的社會資源和維權途徑尋求幫助,往往對這種欺騙無能為力。例如在訪談中,內向的W就提到自己的經(jīng)歷:“曾經(jīng)找過幾個工作,都是干一段時間,就不讓干了?!盬不太善于溝通,說話比較慢,口齒有些不太清楚,旁邊的訪談者說他出去工作幾回了,每次都干不長,被騙了好幾回了,就是看他老實。其他參加座談的訪談者除了兩位視障人士從事盲人按摩以外,其他人都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大多都是在福利院做臨時工,吃住在福利院,拿一點工資,可以說他們一旦離開福利院,由于缺乏一技之長和穩(wěn)定的工作,是很難活下去的。因此他們并沒有脫離福利院,真正走向社會。
6. 經(jīng)濟資本的問題
今日的中國社會,兒童長大成人之后,在剛剛開始獨立生活時,父母一般會給提供一定的經(jīng)濟支持。在農(nóng)村,這主要是給蓋上住房,取個媳婦,這是一個傳統(tǒng)。在城市里,雖然不這么明顯。但是,男孩的家長給提供新婚的孩子提供購買住房的首付資金,和一定的經(jīng)濟支持作為安家之用,也是比較普遍的實踐。孤兒的情況則不同,他們脫離福利院獨立生活,沒有任何資本支持,因此,剛剛開始獨立生活非常困難。
小結:兒童的人力資本,經(jīng)濟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匱乏,是他們實現(xiàn)自己生活目標的重要障礙。這種障礙的存在,也對他們自我認同的形成產(chǎn)生負面的影響。
以上分析了社會排斥對孤兒成功獲得自我認同的負面因素。在各個方面存在社會包容的因素,則對孤兒成功獲得自我認同,有積極的影響。在福利院養(yǎng)護的兒童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幾個比較成功的個案。因為一些機遇,這些兒童進入了對他們非常包容的環(huán)境中(如特殊教育學校和事實收養(yǎng)家庭)。在這種包容性的環(huán)境中,孤兒通過工作和學習,對自己重新建立了信任,完成了自我認同的過程。雖然這個過程比Erikson討論過的年齡要向后推遲很多年。但是,獲得了自我認同的兒童和年輕人,更自信和感覺幸福,也更容易獲得獨立的、正常的生活。
大齡孤兒向成年過渡,可能遇到的認同危機比其他兒童群體更嚴重。由于多種形式的社會排斥,他們在自我認同的各個方面,都可能遇到挑戰(zhàn)。
首先,在確認自己的身份時,這些兒童對幼年被父母遺棄的事實,很容易產(chǎn)生悲觀和自卑的心理。在稱呼方面,這些孩子在成長過程中,獲得標簽化的名字,有從小就不被尊重的體驗(只被叫綽號,而不是被叫名字),對兒童在對“我是誰”這個方面形成自我認同,非常容易產(chǎn)生混亂,難以獲得自我認同。
其次,在回答第二個問題:我在社會上應該占有什么地位時,這些孩子的主要體驗是福利院內的支持(院長和老師,同伴群體),福利院之外的社會歧視和被欺騙。這是社會排斥對自我認同的第二個方面的重大的打擊。有些孩子選擇了消極的應對:不再上學,放棄外面的工作,退回福利院,如果不能應對這個方面的挑戰(zhàn),這些孩子可能永遠不能走出福利院(他們事實上的家)。在調查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積極的影響(如賈奶奶以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所有的孤兒)。但是,負面影響更大。百分之八十的訪問福利院的成年人,都沒有履行自己對孤兒的承諾(下次再來看你們),使這些兒童感覺到社會上好像充滿了欺騙。
對第三個問題:我將來準備成為什么人,多數(shù)孤兒表達了“希望獲得正常人一樣的生活”這樣的愿望。這樣樸素的愿望,反映了這個邊緣化群體的心聲。有少數(shù)兒童,表達了更強烈的個性化的愿望。如進入民政部門,成功的經(jīng)營自己的企業(yè),成為歌手或幼兒教師等等。但是,這些兒童可能缺少實現(xiàn)自己人生目標必要的資本。這需要把對他們的支持納入社會政策的視野,對他們提供支持。
感謝兒童樂益會對這項研究的支持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