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一
出生于上世紀20年代的美國人菲利普·迪克是個運氣極差的科幻作家,活著的時候窮困潦倒,雖然拿過科幻界的最高獎,卻連一臺新的打字機都買不起。他死后卻大紅特紅,作品被接二連三改編成電影,在美國也被視為主流作家而非單純的類型文學作家。由他作品改編成的電影除了《銀翼殺手》,還有《少數(shù)派報告》等,以及不知何時能拍好的《尤比克》。
《尤比克》初次出版于1969年。在這本書里,迪克想象了一個1992年的“未來世界”,這個世界發(fā)展得比我們的真實世界快多了—至少人們輕輕松松就登上了月球。這個世界存在三個重要的機構(gòu):亡靈館、超能師組織、反超能咨詢公司。在想象中的1992年,人死后還可以繼續(xù)以腦電波的形式“存活”一段時間。人們將死去親友的身體冷凍保存在亡靈館,活人通過腦電波裝置與亡靈的腦電波“對話”。
有趣的是,這三種機構(gòu)都是以商業(yè)公司的形式存在的。亡靈館收取巨額的尸體保存費,為活人提供與亡靈通話的服務。如果你不想自己與親人通話的頻道與其他亡靈串線,可以支付更高的費用,讓尸體享受單人間—這像不像現(xiàn)代的醫(yī)療服務?超能師們也大多受雇于霍利斯的公司,為他賺錢。朗西特則在超能師泛濫的世界發(fā)現(xiàn)了商機,與妻子成立了反超能咨詢公司,為那些不想被窺探心靈的人提供服務。這些機構(gòu)的廣告無孔不入,比如朗西特,正是靠鋪天蓋地的廣告策略才占領(lǐng)了反超能市場。
這正是迪克對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敏銳的反應。1960年代末的美國,正是廣告業(yè)剛開始興盛的時候,一切物品都可以是商品,一切廣告都是為了販賣。在這個處處洋溢著消費精神的商業(yè)社會,小說主人公喬的生活卻過得非常窘迫,他信用卡全部透支,在自己公寓里無法洗澡、無法洗衣服,甚至打不開大門,因為這些都需要投幣使用。那些冷冰冰的機器就像是作者對越來越商業(yè)的美國社會的嘲諷,遲早有一天,人類會反過來被自己設(shè)計的機器禁錮。這個觀念在現(xiàn)在雖然被廣泛討論,但迪克卻在1960年代就感受到了危機。
《尤比克》的故事并不復雜。朗西特受了騙,帶著反超能師團隊遠赴月球執(zhí)行任務,卻遭遇對手霍利斯的埋伏,在爆炸中身亡。他的雇員帶著他的尸體返回地球,把他送到亡靈館,卻無法與他的大腦取得聯(lián)系。與此同時,周圍的一切都在經(jīng)歷時間倒流,開始退轉(zhuǎn)……整個故事從第六章才真正開始。前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支離破碎、絮絮叨叨,無意義感強烈。換一個角度,可能更容易理解迪克的寫法。他的這個虛構(gòu)世界在以文字形式存在于紙面之前,可能就以動態(tài)的圖像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寫小說對他而言就是把腦海中的景象描繪出來。
這部小說里最重要的意象就是尤比克。在每一章的開頭,都有一段尤比克的廣告詞,它有時是啤酒,有時是止汗劑,有時是剃須刀,有時甚至是一間儲貸公司。迪克一直沒有解釋尤比克究竟是什么東西,直到快結(jié)束時才揭開謎底。喬所存在的亡靈世界很不穩(wěn)定,不得不從外部世界(活人的世界)引入穩(wěn)定劑,也就是尤比克,用來防止退轉(zhuǎn)。尤比克的英文Ubik來自ubiquity,意味著無處不在。尤比克成了上帝的隱喻,在這里,這個“上帝”也變得如此商業(yè)化,它是任何商品,且隨處被販賣。
迪克的世界觀最大的魅力,在于他對什么是真實的探討。在他的小說中,真實和虛幻交織在一起,他筆下的主人公常常搞不清楚自己所處的世界,永遠處于懷疑之中。像那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銀翼殺手》的原作),主人公就一直處在自己是人還是機器人的懷疑之中。在《尤比克》里,這種懷疑升格為對宇宙真假的懷疑。我死了嗎?我還活著嗎?成為整本書的終極疑問。直到最后一章,迪克仍然拋出一個懸而未決的結(jié)尾。“活著”的朗西特在錢幣上發(fā)現(xiàn)了喬的頭像。這是另一個開始,意味著他所在的世界也將經(jīng)歷退轉(zhuǎn)。在這里,世界與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是平行宇宙,而是俄羅斯套娃,層層揭開,每個人可能最終都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虛幻之中。
《尤比克》的世界混亂、破碎、真假難辨,就像迪克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他有嚴重的抑郁癥,強烈的藥品依賴常令他搞不清楚真實和幻覺。他小說的世界觀就是他對人生的體驗,一切都可能是虛假的,可是這感受又如此真實?!队缺瓤恕吩诘峡怂行≌f中的重要性也在于此,它最貼近迪克的精神世界,是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經(jīng)受痛苦的反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