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亦蕉+張英

9月20日，中央電視臺前臺長楊偉光因病去世，這個富有開拓性、開啟央視變革的老人被眾人悼念著。很多人認為是他打造了央視的一個黃金時代，而這個“激情燃燒的時代”是從《東方時空》的創(chuàng)辦開始的。

自上而下的電視改革

“歷史經驗證明，抓熱點問題風險很大，很容易踩雷。”

1993年春天，中宣部向新聞界發(fā)文件，要求媒體注意報道熱點問題。當時的中央電視臺臺長楊偉光決定把這個報道社會熱點的節(jié)目放在早上7點播出。這是一個電視播放的垃圾時間，正是人們早上醒來的時候，看電視的人很少。如果節(jié)目播出安全，沒有批評，則在中午1點鐘的吃飯休息時間重播。

楊偉光和臺長助理沈紀、新聞中心主任章壯沂等人商量，由新聞中心和總編室成立早間節(jié)目籌備組，由新聞采訪部副主任孫玉勝牽頭，負責籌備策劃早間新聞欄目。當時臺里給了1個小時的時間，扣除原有的20分鐘早間新聞，另外40分鐘專題節(jié)目時間，交給了孫玉勝的籌備組。在很短的時間內，籌備組確定了內容板塊：一個人物欄目，一個點歌欄目，一個關注社會新聞欄目，一個生活服務欄目。

節(jié)目框架確定好后，孫玉勝給節(jié)目取名《新太陽60分》（即《東方時空》），開始招兵買馬。

時間是孫玉勝找來的。在樓道里，孫玉勝問時間，是否愿意到早間節(jié)目負責人物欄目？時間當時表示要想想，兩三天后，時間答應了。

另外3個欄目的制片人也是央視在編的正式工。童寧找來了《觀察與思考》的王堅平，請他出任點歌節(jié)目的制片人。新聞欄目“焦點時刻”的張海潮是自薦來的，此前他是科教節(jié)目的編導。后來，他們被稱為《東方時空》“七君子”。

生活欄目的制片人一直沒有找到，一開始由梁曉濤兼任，最終由陳虻接任。

央視財務部門最早給《東方時空》招聘人員定工資的標準，是參照清潔工的工資標準制定的，每月工資280元。人事部門說，招聘人員是臨時工，不能提干、評職稱，不能享受住房分配和北京戶口；保衛(wèi)部門說，不能給臨時工發(fā)放正式的工作證和央視出入通行證。

此外，央視的財務報銷也是一個問題。過低的差旅費讓新聞前線員工住不起好賓館，伙食補貼也不夠，往往要自己貼錢；電視新聞講時效，卻只能坐火車、汽車出差采訪，原因是只有廳局級以上的級別才能坐飛機。員工招聘是人事部門統招，再分配給每個部門，部門再分配到節(jié)目組。當時央視基本還處于這樣保守僵化的體制下。

“孫玉勝當時給制片人一個特權，就是制片人有絕對的權威，可以在我的這個小環(huán)境里面，去做跟我價值觀相匹配的任何東西。只要你有才華，合適我的要求，不管你有沒有北京戶口，有沒有檔案，原單位是否放你，你的外貌形象、你的普通話是否標準，都可以來‘東方之子展現你的才華。”時間回憶。

人都齊了，但錢卻遲遲沒有到位。此前，楊偉光給了孫玉勝兩個要求：一是節(jié)目經費包干，二是節(jié)目要變“新華體”為“中新體”。1993年1月，孫玉勝打了一份早間節(jié)目承包制的申請報告，要求央視提供904萬的節(jié)目經費，完成一年的節(jié)目制作。但這個報告一直未能得到領導回復。離節(jié)目開播只剩下一個月的時候，孫玉勝再寫報告，向臺里借款20萬。這回，報告很快批了下來，楊偉光批準財務處借款20萬給《新太陽60分》節(jié)目組。已經升職為副臺長的沈紀通知孫玉勝，臺里不給《新太陽60分》錢，就給5分鐘廣告時間，節(jié)目組用這5分鐘廣告費維持節(jié)目運轉。

《新太陽60分》樣片出來后，楊偉光發(fā)現了問題：“不能用‘新太陽，會有歧義，東方紅，太陽升，老太陽是毛澤東，你是不是要否定毛澤東？我說不行。孫玉勝當時很堅持，說這個好，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我說很多人不一定按你的思路走，大多會按照政治的觀念走，最后如果出了毛病，人家是不會找你的，肯定找我?！睂O玉勝和節(jié)目組爭取無效，后來按照楊偉光要求，重新取了幾個節(jié)目名，楊偉光看中了“東方時空”。

《東方時空》5月1日開播后，從管理高層到普通觀眾，都很滿意，社會反響很好。如今的中央電視臺副臺長孫玉勝在他的著作《十年》里寫道，“當時的中宣部部長丁關根在杭州主持一個座談會上，表達了他對《東方時空》的褒獎?！?/p>

節(jié)目質量高，廣告商也來了。20萬元借款，節(jié)目開播一個星期就還給了臺里。原來《東方時空》5分鐘廣告開播時填不滿，不到4分鐘，30秒鐘2500元；開播一個月，廣告延長到了6分鐘，因為供不應求，廣告最后變成了10分鐘。一年時間里，30秒鐘的價格上漲了十多倍，接近3萬元。年終結算，《東方時空》的廣告總收入高達5000萬，第二年接近1億。開播10年，上交廣告收入超過10億元。

匯聚了一批優(yōu)秀主持人

時間當時很發(fā)愁，在央視內部，他招不到自己想要的人，只能到央視外社會上找人，只要人合適，專職、兼職都可以。第一批進《東方時空》的人，很像今天的“傳銷”組織，都是通過熟人相互推薦的方式進入《東方時空》工作。

白巖松當時在《中國廣播報》當編輯，時間“開著個雪鐵龍、手里拎著個包，拿著個大哥大，像是江湖中人”。白巖松不敢在辦公室談兼職工作的事情，把時間拉到院子里的自行車棚附近聊天。白巖松把幾篇采訪香港歌星的稿子給時間看，時間看了一兩篇對白巖松說，“你就是我要的人?！?/p>

沒有樣片，時間描述了一個節(jié)目的概念，但“兼職”在當時是一個很時髦的名詞。幾天后，白巖松到了《東方之子》在亞運村匯園公寓租的演播室。時間把白巖松介紹給欄目組同事：“這是我請來的策劃，白巖松。”結果當時的主持人胡健接了話：“我還以為你請來一個老頭，沒想到請來的是這么一個小破孩兒?！彼f完起身就走了。

白巖松就當了兼職的策劃。他當時主要給胡健等主持人策劃選題，準備采訪資料，設計問題?！皶r間身邊當時高人很多，鄭也夫、張元、吳文光、段錦川，我不過是一個幫他做具體工作的人?！钡珪r間沒料到，胡健和當時特約主持的學者專家一樣，根本不聽白巖松的建議，不采用白巖松設計的問題。endprint

“后來有一天，我和時間，還有攝像師在一起看一個紀錄片，時間突然說，‘你當主持人吧。我說‘堅決不。攝像師當時插了一句，‘白巖松做主持人，剛開始人們可能不接受，但時間長了，可能大家就會接受。這句話打動了我?！卑讕r松回憶說。

白巖松當時不敢出鏡，是怕單位領導看到，發(fā)現自己在外面兼職。后來時間打消了他的擔心，“你見過早上有人看電視嗎？沒有人啊，誰會看你??？等單位發(fā)現，估計是半年、一年后，到時候如果不讓你兼職，咱們再合計吧?！卑讕r松就這樣當了主持人。

水均益的同事蓋晨光找他，約他一起為《焦點時刻》做節(jié)目策劃，找選題、寫策劃方案，掙外快，在請示領導獲得同意后，他答應了。然后張海潮就到了新華社，在大樓的咖啡廳與水均益談合作。做了幾期《焦點時刻》的節(jié)目后，張海潮讓他出鏡當了主持人，理由是“外形合適，節(jié)目也是你策劃的”，和《東方時空》培養(yǎng)記者型主持人的目標一致。

水均益錄制的第一期節(jié)目是“柬埔寨大選”，第一期節(jié)目做完，第二天早上就播出了。

后來，為保留核心的業(yè)務骨干，央視給了《東方時空》一部分進人指標。工作不到幾個月，白巖松就作為正式員工調入了中央電視臺。一年后，蓋晨光從新華社調入中央電視臺。又過了一年，水均益從新華社進入了中央電視臺，是央視引進的最后一人。

崔永元是后來特批調入央視的正式員工。他給《東方時空》幫忙做的第一個節(jié)目，是開播一百期特別節(jié)目，他當時是兼職的編導，除了選題撰稿外，他還給畫面配音解說。《東方時空》三周年特別節(jié)目，時間讓崔永元當了導演。這個節(jié)目讓時間覺得，崔永元可以當主持人。

后來，時間辦《實話實說》的時候，試了幾個主持人不理想后，他提議讓編導崔永元試試。

敬一丹和方宏進是孫玉勝找來的。“當時，孫玉勝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說準備辦一個每天播出的輿論監(jiān)督的欄目，他想到了兩個主持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北京電視臺的方宏進，讓我考慮一下。”敬一丹對記者回憶說。

敬一丹很慎重，考慮了很長時間，最終決定加入。

逼出來的用人機制

《東方時空》90%的員工，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北漂”，這些臨時工是《東方時空》干活的主力，是制片人一個個挖來的。

王志開始在湖南電視臺新聞部工作，時間在湖南出差采訪時，王志是地陪。“當時我們挺談得來的，在湖南臺還有個人，她叫羅芳華，小姑娘很潑辣，一看就是湖南妹子。我說我們要新辦一檔節(jié)目，你做事挺麻利的，如果你愿意可以到北京去工作。后來羅芳華就來了北京做編導了?！?/p>

王志當時沒有來，他當時舍不得離開湖南臺。后來羅芳華到湖南采訪，時間打電話讓王志配合，節(jié)目做完了，時間讓他一起去北京，看看節(jié)目。

時間請王志吃飯，勸他加盟《東方之子》，當主持人。王志不相信，認為時間是開玩笑，時間回答說，“你明天就去采訪駱玉笙，試試看，不行再換別人?！?/p>

第二天，王志去了駱玉笙家里，采訪很順利，很自然地聊天。這個節(jié)目播出后，王志就來了《東方時空》。

周兵和張朝夕是北京廣播學院的大學同學。畢業(yè)后，周兵分配回老家甘肅，在蘭州電視臺工作。張朝夕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留在在北京，在當時的能源部電教中心工作?！皟蓚€人一個宿舍，工作環(huán)境也很好，上班不累很舒服，但就是沒有成就感?！弊罱K，張朝夕扔掉了公務員編制，加盟了《東方時空》。

三個月后，張朝夕又向時間推薦了同學周兵?！白鳛橐粋€在蘭州電視臺工作的人，去中央電視臺工作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周兵決定辭職，扔下鐵飯碗到《東方時空》打工，家里人全部反對。

張朝夕當時讓他做了兩個《東方之子》的樣片，送到北京。時間對他很滿意，其中一個拍藏族的人物，就在《東方之子》里播了。

最終，周兵選擇辭職離開，還給單位交了7000塊錢賠償費。1993年10月，周兵到了北京，住到了《東方之子》的集體宿舍里。

各欄目組為了省錢，《東方之子》在六里橋租了一層地下室，機房和宿舍在一起，一個男生宿舍，一個女生宿舍，其他的都是工作用的房間；《焦點時刻》租了一家旅館的一排房間，機房和臥室都挨著，生活和工作也在一起?！渡羁臻g》在北醫(yī)三院電教中心租了辦公房。

《東方時空》的競爭非常激烈，工作節(jié)奏快，考核壓力巨大。欄目組“寬進嚴留”，誰都可以來，但最終能留下來，完全靠個人的能力和吃苦耐勞。

時間用“排名淘汰”的考核機制，編導們按照業(yè)務量每月進行投票排名，第11名以后的人自動卷鋪蓋回家；陳虻和張海潮實行的是“三個節(jié)目沒有通過，編導走人”?！稏|方之子》當時規(guī)定，每個人，一個月的工作量是2到3個完成后能夠播出的節(jié)目。每個節(jié)目都是雙機拍攝，制作團隊通常由1個編導、2個攝像師、1個策劃組成。每個人的收入由三部分組成：基本工資每月600元，大頭是節(jié)目稿酬和獎金。

王志回憶，當時的欄目組是這樣用人的：以前什么專業(yè)什么身份工作不管，就管你干活。節(jié)目好壞的標準只有兩個：觀眾的評價，觀眾來信反饋；另外一個是社會反響和美譽度。只要貼考核的墻上季度獎名單里沒有自己的名字，編導就會被新人替換掉，卷鋪蓋走人。

其實，時間自己也沒有安全感?！稏|方時空》的節(jié)目承包方案，打破了央視節(jié)目生產的體制，在央視鐵板一塊的體制外，開辟了一個特區(qū)，用企業(yè)的運營方式支撐事業(yè)體制內的節(jié)目生產。

孫玉勝把經費管理權和用人權下放給各欄目的制片人，給各欄目確定年度經費總額，人員招聘、財務報銷、人員薪酬、辦公場地等，均由制片人負責，制片人成了欄目創(chuàng)作、組織、管理核心。作為總制片人，孫玉勝只考核節(jié)目的質量好壞，節(jié)目辦不好就換制片人。

時間回憶，包干制度建立了《東方時空》最核心的管理理念：“彼此信任，一級信任一級，這是非常高級的人事管理關系，你要讓他做，你就要信任他，他感受到了這種信任，他只有拼命去做好，才能覺得有報效感?！眅ndprint

正是充分的放權，《東方時空》4個欄目組相互競爭，央視的新聞改革開始了，《焦點訪談》出來了，《實話實說》出來了，《新聞調查》、《面對面》、《高端訪談》也一個個出來了，后來還有了24小時的新聞頻道。

“不正常”令人懷念

白巖松把《東方時空》最初的那段歲月，稱為“一段不正常的歲月”。

“《東方時空》那個時代不可能重復了，一個人好就留下不好就開掉，現在《勞動法》不許可，十幾個人往地下室一住，找個保姆做飯，天天談工作不顧日常生活？如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時代終于正常了?！卑讕r松對記者說。

《東方時空》里的臨時工在當時的央視體制里是受到歧視的。

孫玉勝為“不正?！弊隽俗约毫λ芗暗氖虑椤榻鉀Q臨時工外出采訪沒有證件的難處，制作了“東方時空采訪證件”，得到領導的支持和認可；接著又和臺里保衛(wèi)處商量，給臨時工辦理了中央電視臺大院“臨時出入證”。在經濟待遇上，做到了臨時工和正式工一樣，同工同酬，按勞分配。

而如今，許多《東方時空》老人所懷念的，是當時的“不正?！?。

這些年里，《東方時空》也在不斷改變。早期的體制外的“特區(qū)”，已經被納入到央視現行體制中了。

制片人的權力變小了。因為《勞動法》出臺，《東方時空》的淘汰用人制被中止，對外招聘統一由人事部門負責，合同和試用期全都按照法律規(guī)定；“英雄不問出處”的現象也沒有了，大學本科文憑必須有，普通話不標準不合格，別想當主持人。

“現在回想我們這批主持人的成長，真是具備天時、地利，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見過哪個電視臺，哪個欄目，讓這么多人來嘗試，試了行不行是觀眾說了算，節(jié)目說了算?！乾F在，我的普通話肯定沒戲，估計不是我一個人沒戲，很多人都沒戲。”如今在中國傳媒大學擔任校長助理的王志回憶。

如今的央視，有了新大樓，看上去，一切都很好，但周兵覺得，有些東西漸漸沒有了。“電視的理想，激情、熱情，團結友愛，相互支持，對品質的追求，不斷的創(chuàng)新，一直做先鋒，不喊口號，實實在在地拿出漂亮的節(jié)目給大家看，這些東西慢慢就沒有了。”

2000年11月25日，《東方時空》從新聞評論部分離，成立《東方時空》工作室單獨運作，時間是總制片人?！稏|方時空》節(jié)目從40分鐘擴展為150分鐘的晨間新聞節(jié)目，每天早晨6點到8點半首播，但這個改革一年后被終止，《東方時空》重回原貌，縮減為45分鐘?！稏|方時空》再次和新聞評論部合并。時間沒能夠回到新聞評論部，他最后被調到新聞采訪部工作，當時的領導不讓他再回《東方時空》。

2008年1月，《東方時空》再次調整，《東方之子》和《面對面》合并，《百姓故事》和《紀事》合并，子欄目《時空連線》擴大為《東方時空》；2009年7月，在新聞頻道去專題化中，《東方時空》變成一個當日資訊新聞欄目。

在時間看來，2000年《東方時空》由150分鐘被調回為45分鐘后，新聞改革已經名存實亡，《東方時空》開始走下坡路了，如今《東方時空》還在，也只是保留了過去的名字和標志而已。

2008年12月底，陳虻因患胃癌，搶救無效去世。他的離開讓很多在《東方時空》工作過的人傷感，他們終于意識到，《東方時空》這一頁歷史已經翻過去了。在陳虻的追悼會上，時間感受到了從來沒有的孤獨，“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戰(zhàn)友沒了，戰(zhàn)壕也沒了，再也沒有沖鋒了……”

和老同事們不同，白巖松不愿意總活在過去的記憶里?！盎貞洝稏|方時空》，我覺得該思考的是，我能不能做一個很牛的中年人，再過十年、二十年，再去思考，我怎么樣做一個更牛的老年人，作為目前仍然在央視的一員，我面對的挑戰(zhàn)是，我們這些既得利益者，能不能像當初我們的領導那樣：去給今天的年輕人更多的空間?！?/p>

（源自《新民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