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士或
呂不韋最初的人生目標是天下第一大商家??v然與列國官府打交道,也是保持距離,不涉政事。沒有明確的從政志愿,讓呂不韋后來的變化顯得頗為突兀。結(jié)果千古之下,人們更多當他是個投機商,而非范蠡、白圭式的政商名士。
這多少有點不公平。因為呂不韋本身就包含了雙重屬性———圓通的商賈人格與方正的士子人格。
按照小說設(shè)定,他這種混合氣質(zhì)來源于父親的教導(dǎo)。呂不韋的父親可以說是《大秦帝國》中最善于教育兒女的家長之一。他為兒子聘請了一名雜家名士做家教,要求多教諸般實用之學(xué),少教甚至不教王道虛禮。這個決定影響了呂不韋一輩子。
在百家學(xué)問的滋養(yǎng)下,呂不韋養(yǎng)成了心懷天下的士子人格。隨后的商旅生涯,又讓呂不韋形成了練達圓通的商賈人格。若不是兼具兩種屬性,他也會向范蠡、白圭那樣踏入政壇。
在商海打拼時,呂不韋的士子人格暫時被封印。世人眼中的他只是個特立獨行的商旅奇才。商賈以牟利為本,呂不韋偏偏認為商賈當以信義為本,以利益為末。這分明是士子的價值觀。然而此時的呂不韋一心經(jīng)商,并未將自己當成士子。
多年奔走四方做買賣,讓呂不韋接觸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不知不覺中,他累積了豐富的社會民生知識,練成了出色的運籌調(diào)度能力。衛(wèi)國商人的老規(guī)矩是永遠平和冷靜地處事待人。這讓呂不韋養(yǎng)成了善于協(xié)調(diào)糾紛、平衡利益、結(jié)交朋友的本領(lǐng)。而這些恰恰是成為大政治家的必備功夫。
盡管先前沒有治國理民的士人志向,但與生俱來的名士情懷,讓呂不韋遲早會邁出自己曾經(jīng)始終回避的那一步。
邯鄲是一切的起點。落難秦王孫嬴異人邂逅了命中貴人呂不韋。他同時也是呂不韋的命中貴人。
范蠡是先從政后經(jīng)商,白圭是經(jīng)商出名被魏國聘為丞相。呂不韋走的路與眾不同。他與在邯鄲落難的秦王孫嬴異人結(jié)為同盟,先是替嬴異人爭取到了安國君嗣子的資格,兩人再擇機逃回秦國。接下來的前途一片光明……
假如不摻合這趟渾水,呂不韋大概會一直在商界當巨頭。是什么驅(qū)使他甘冒傾家蕩產(chǎn)的危險,做出這樁對戰(zhàn)國歷史影響極其深遠的政治投機?僅僅因為嬴異人“奇貨可居”?
不!呂不韋嘴上對父親說做這筆生意的理由是———擁立一個君王,呂氏家族的富貴可以延及子孫后代。但恐怕連他自己當時都沒意識到,下血本闖入政壇的真正原因,恰恰是他士子人格的全面覺醒。
六國的腐敗,呂不韋再熟悉不過了??勺约河帜苋绾??雖有萬金財富,卻不能匡正朝綱,制止戰(zhàn)亂。被亂兵洗劫的遭遇,更令呂不韋痛感商賈的軟弱無力。他原本不打算從政,但心中積壓了太多太多的思考,不得不找個突破口釋放。
見到嬴異人那一刻,呂不韋的困惑也悄然解開了。想要改變世界,光有財富還不行,必須獲得制定政策的權(quán)力。
最終嬴異人順利升格成為秦莊襄王,衛(wèi)國商人呂不韋成了天下第一強國的丞相。兩人都兌現(xiàn)了給對方許下的承諾。
假如呂不韋僅僅是個圓滑的投機商,那么他的故事到此就可以結(jié)束了。在六國,貪污腐化混日子的丞相將軍比比皆是。既然已經(jīng)擁立新君,當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還被封為文信侯,功名利祿一應(yīng)俱全,還有什么值得投機商再嘔心瀝血去做的事呢?
沒有了。投機商能做的事,呂不韋已經(jīng)做完了。接下來要完成的,唯有治國名士的使命。
在當上丞相之前,呂不韋就不再把自己當作商賈。費力不討好但于國于民長遠有利的事情,商賈是不愿干的。愿意做這類艱苦工作的,只有追尋正道大義的士子。
圓通無羈的商賈作風(fēng),讓呂不韋在秦國官場上如魚得水。他把一個又一個反對者化為自己的政治盟友。無論是耿介剛烈的將軍蒙驁,還是才大心小的綱成君蔡澤,最終都被呂不韋所折服。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呂不韋的商賈人格逐漸消失,士子人格完全成為主導(dǎo)。他個性中圓融的成分不斷遞減,方正的成分不斷遞增。未來的精彩與末尾的悲劇,都跟這個變化息息相關(guān)。
呂不韋給自己定下了平生最高難度的挑戰(zhàn)目標———修正秦國朝野敬若神明的商君之法。
《大秦帝國》的時間跨度很大。作者在描寫各國雄杰的治國方略時,往往也遵循著制度政策的生命周期。在前三部中,作者只談商君之法的功效,至于其隨著時間流逝而產(chǎn)生的弊端,則從第四部《陽謀春秋》開始進行全面反映。呂不韋對商君政道的批評,震撼了秦國朝野!
商君之法重賞嚴刑。呂不韋主張減輕刑罰并以寬政補之。
商君之法重農(nóng)抑商。呂不韋主張農(nóng)工商并重。
商君之法鼓吹耕戰(zhàn)而輕視文教。呂不韋主張在秦國大興文華。
商君之法宣揚以戰(zhàn)止戰(zhàn),強力征服。呂不韋主張以“義兵”平定天下。
為推行新政,呂不韋制定了扎實的漸進式改革計劃。在他的努力下,秦國走出低谷,文武農(nóng)工商全面振興。如果沒有呂氏新政打下堅實基礎(chǔ),秦始皇不可能一口氣并吞八荒。正當新政進展順利時,太后趙姬和嫪毐引發(fā)了秦國自變法以來最大的一次內(nèi)亂。面對舊情人的瞎折騰,呂不韋第一次不知所措。他再也無力妥善化解沖突,只能干著急。
年輕的秦王政一鳴驚人,粉碎了叛亂。作為秦王的仲父,呂不韋心中百味雜陳。他既為秦王的成長而驕傲,也為自己與秦王的理念分歧而擔(dān)憂。
只要有利可圖,商賈不畏風(fēng)險。假如注定賠錢,商賈會有多遠躲多遠。靈活轉(zhuǎn)身是投機商的特長。但文信侯早已失去了商賈的圓滑,只剩下士子特有的執(zhí)拗。
為了改變秦王政的頭腦,呂不韋用盡各種手段。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栽培起來的新興力量會集體倒向秦王。他更沒想到,秦王早已掌握自己的犯罪丑聞,只是隱而不發(fā)。呂不韋奉行貴公去私,卻因私心向太后進獻嫪毐。呂不韋視“義”為萬事之本,而忘了秦法不容情。最終,文信侯被罷免相位,秦國也放棄了呂氏寬政,把陽剛過剩的商君之法發(fā)揮到了極致。
沒了權(quán)力,還有財富。但呂不韋不是范蠡,無心棄政從商。政治理想的破滅令他心如死灰。秦王發(fā)來的責(zé)備信摧毀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他生于商賈之家,卻以士人的身份死去。他有很多辦法保住自己的權(quán)勢,卻偏偏要跟秦王政較勁,堅持自己開創(chuàng)的政治新思維。
他曾經(jīng)是那么八面玲瓏,能贏得幾乎所有人的好感。到頭來卻成了死腦筋,想不開就服毒自盡。從圓融的實用主義者,變成了固執(zhí)的理想主義者。這個轉(zhuǎn)變對“投機商”呂不韋真的好嗎?
誰知道呢!反正秦國的太陽照常升起。只要《呂氏春秋》還在世上流傳,大秦文信侯的理想依然薪火相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