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老子生活的時代，是很壞的時代。政治卑鄙齷齪，各種治國理論紛紛出籠，而天下愈弄愈亂，原因：一、理論有謬誤。二、實踐歪曲理論。所以，老子才提出“無為”“無治”。可是我總是覺得老子這般說法，是生氣，是絕望，是唱反調(diào)，是現(xiàn)狀逼得他往極端走。所以，老子哲學(xué)是傷心人語，看透人性的不可救，索性讓大家回到原始狀態(tài)。

哲學(xué)：最徹底的“烏托邦”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qiáng)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

非常極端，非常不現(xiàn)實。世界上所有“烏托邦”構(gòu)思，以老子最徹底，最有詩意，最脫離現(xiàn)實，絕對不可能。他的理想和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他對他之后的一切的歷史現(xiàn)實，都是宿命地叛逆。明知做不到，不可能，他偏要這樣說。這種近乎蠻橫的心理，一定來自極大的痛苦。

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也是發(fā)脾氣的話，一是等于說，你做皇帝、做官僚、做軍閥，都用不著；二是，這么著，大家不必勾心斗角，不必投機(jī)販賣，不必爾虞我詐。

老子最早知道中國的兩種特產(chǎn)：一是暴君，一是暴民。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一語雙關(guān)，既對暴君說，又對暴民說。他反對法治，也反對人治。無為而治，等于架空皇帝，使其不成為暴君，只有商標(biāo)，沒有貨。對于“人”，老子為什么如此爆裂而偏激呢？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幾乎是粉碎性的決絕。原因，就是他的人生觀、世界觀，都從宇宙觀來。

天地不仁。

這個觀念，真是偉大卓絕，當(dāng)時極摩登，現(xiàn)在更摩登。這一點(diǎn)，老子超越了多少思想家、宗教家。有沒有更摩登的觀念呢，有：

天地?zé)o仁無不仁。

這是什么“子”說的，你們大概知道———老子還是“人”本位的，所以罵“天地不仁”，如果換做“宇宙”本位，仁不仁，何從說起？

所以老子悲傷、絕望、詛咒，出壞主意，制訂了很多對付自然、對付人的策略，歷代軍事家都借此取了巧、學(xué)了乖。老子，也免不了被異化的命運(yùn)。

我愛老子，但我不悲傷、不絕望、不唱反調(diào)、不罵、不出鬼主意———我自得惡果，所以不必悲傷；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絕望；我自尋路，一個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氣要發(fā)，但說說俏皮話。

老子的哲學(xué)極精煉、極豐富，就在他又明晰肯定的宇宙觀。反過來說，凡宇宙觀糊涂，或者忽而偏向有神論，忽而偏向無神論，想說又不敢說，或者說不清，總是差勁的，不能算哲學(xué)家。

文學(xué)：直白而含蓄

老子的文學(xué)性呢？語言直白，可是含蓄，這是很難的。幾乎看不到還有別人能用這種文體。直白，容易粗淺，含蓄，就晦澀了，而老子直截了當(dāng)說出來，再想想，無限深意，我喜愛這種文體！

文學(xué)，有本事把衣服脫下來。多少有名的文學(xué)，靠服裝、古裝、時裝，琳瑯滿目，里面要么一具枯骨，要么一堆肥肉。莊子的衣裳就很講究，漢人喜寬博，魏晉人穿得瀟灑，唐人華麗，宋人精巧，明清人學(xué)唐宋衣冠學(xué)不像，民國人亂穿，亂到現(xiàn)在，越來越亂。

文學(xué)、藝術(shù)、哲學(xué)、思想，像人的肉體一樣，貴在骨骼的比例關(guān)系，肌肉的亭勻得當(dāng)。形體美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最最好看，是裸體。

思想、情操越是高超、深刻、偉大，越是自然地涌現(xiàn)?？墒窃趺磿顭o窮呢？因為思想情操本身細(xì)致豐富。請看希臘：希臘的雕像，裸體的；希臘的神廟，那柱子，那浮雕，都可說是裸體的。圓就是圓，三角就是三角。到巴洛克，就穿衣服了，可洛可可，全是裝飾，內(nèi)在的真實被掩蓋了。

思想：世界忘不了他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的意思是說：原理呢，可以講的，但不能用一般的方法講；要給萬物定位稱呼呢，可以的，但不能用通俗的既成見解來分類。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直通現(xiàn)代藝術(shù)，直通現(xiàn)代物理學(xué)。人的精神世界，宇宙的物質(zhì)世界，都是恍恍惚惚。從“人”的角度去觀照、去思索，更是恍恍惚惚。先要承認(rèn)“恍惚”，才能有所領(lǐng)會。

上面幾句，簡，直白，含蓄。

老子奇特，他主張退、守、弱、柔，這在全世界的思想領(lǐng)域中，獨(dú)一無二。一是他的氣質(zhì)，二是他吃夠了苦，對付宇宙自然，對付人事生活，退、守、弱、柔，才能保全自己，立于不敗。東方文化、東方精神，無疑老子是最高的象征，《周易》也和老子哲學(xué)通，都是吃足苦頭的經(jīng)驗。

哲學(xué)、文學(xué)，不可以拿實用主義去看。哲學(xué)、文學(xué)屬于極少數(shù)智慧而多情的人，是幸福、是享受，和大多數(shù)人沒關(guān)系。鄉(xiāng)下老大娘與莎士比亞有何因緣？地鐵上搶劫的黑人，不知道“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這是一個使人心平氣和的解釋。

全世界讀《道德經(jīng)》的人，還真不少。二次大戰(zhàn)前，德國大學(xué)生讀尼采。大戰(zhàn)后，必讀李耳?！兜赖陆?jīng)》的英譯、法譯、德譯，版本不斷更新。李老先生就有這點(diǎn)魅力，世界忘不了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