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崇東

1.疑案

杭州“許記綢緞莊”開張這天，一個黑臉漢子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將一錠銀子扔給老管家：“給我五匹西湖錦緞、三匹宣州綢、四卷蘇繡水磨湖綾布！”

老管家接過銀錠，覺得有些眼熟，他細細一看銀錠底部，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許記，第八百三十三號”幾個字。老管家打量了一下那黑臉漢子，見他衣裳破舊，像個下九流角色，卻出手如此闊綽，不由心生懷疑。

老管家收下銀子，如數(shù)給了布匹后，一面安排下人悄悄跟蹤那黑臉漢子，一面派人到杭州府報案，自己則帶著那錠銀子，回到后院向主人許大元報告。許大元見到銀錠后，嚇了一跳，忙問老管家：“這銀子是在哪兒發(fā)現(xiàn)的？”

許大元是宣州首富，他常將聚積的零碎銀子，請銀匠制成五兩一個的銀錠，在錠底刻上“許記”二字，再根據(jù)成錠順序，刻上數(shù)號藏入庫中。五年前，許大元的弟弟許二元帶著五百兩庫銀，去杭州游學(xué)，誰知一走便音信全無。許大元根據(jù)銀錠的編號確定，這錠銀子正是弟弟帶走的五百兩中的一錠。

五年來，許大元找遍杭州不見弟弟，不得已報了案，可官府也查不出許二元的下落，只得下了許二元已經(jīng)被害的結(jié)論。許大元得知后，痛哭一場，為弟弟筑了座衣冠冢，每逢清明重陽便去祭奠。

雖然官家有結(jié)論，但許大元還是不相信弟弟死了，他來杭州開綢緞莊，除了做生意，還有尋弟之意，沒想到開業(yè)第一天就有了發(fā)現(xiàn)！

杭州知府派人請許大元、老管家來到衙門問明了情況。正好這時跟蹤黑臉大漢的人回來了，說那黑臉大漢住在一個胡同小院里。知府立即派衙役前去捉拿黑臉大漢。派去的衙役在黑臉大漢家中，又搜出幾錠刻有“許記”的銀錠。

黑臉大漢被抓到大堂，挨了一頓板子，這才招出了這數(shù)錠銀子的來由。這黑漢名叫方賴頭，是錢塘江上的一個私鹽販子。兩年前，他在同伙李業(yè)懷家賭博，看見一個陌生后生的包裹硬邦邦的，就起了歹心。賭局結(jié)束后，方賴頭奪下了后生的包裹，并將后生推入了江中。方賴頭回家打開包裹一看，見有數(shù)錠銀子，心中大喜。他怕風(fēng)聲太緊，就將銀子在床底下埋了兩年。近日，他想著風(fēng)聲已經(jīng)過去，就取出錢來想買點兒綾羅綢緞做衣裳，沒想到卻露了馬腳。

許大元聽后，覺得方賴頭形容的那后生的身材相貌跟許二元頗為相似。知府根據(jù)方賴頭交代的殺人地點，派衙役潛下江底，撈出一堆白骨，想必是許二元無疑。許大元收了遺骨，哭哭啼啼地送回了老家，埋在衣冠冢內(nèi)。

衙役從方賴頭家共搜出了五錠銀子，卻沒找到剩下的九十五錠銀子。拷問之下，方賴頭一口咬定，后生的包裹里只有五錠銀子，其余銀子他壓根沒見過！

知府將他打入死牢，繼續(xù)追查那九十五錠銀子的下落。可查了幾個月還沒有影兒，知府估摸著銀子定是已被揮霍了，便決定斬了方賴頭結(jié)案了事。

冬至這天，方賴頭被綁赴刑場問斬。午時三刻一到，劊子手舉起鬼頭大刀正要砍下，突然場外有人高喊：“冤枉！”只見一男一女，拉著一個年輕后生闖進了刑場。

這男的是方賴頭的私鹽販子朋友李業(yè)懷，女的是李業(yè)懷的妻子，后生就是兩年前被方賴頭奪走包裹，推進錢塘江的受害人。后生被推入江中后，湍急的海浪將他涌到了錢塘江出?？冢糜兴疑檀龊?，船主便讓水手將他救了起來。

后生昏迷半日后，才被救醒過來，此時大船已行了幾百里水路，遇東南風(fēng)一吹，根本不能回頭。后生只好跟商船漂到東瀛，等商家賣完貨物，結(jié)清銀子購回東瀛海貨，回來已是兩年之后。后生一回來，就到昔日賭博的李家，向李業(yè)懷夫婦詢問那幾個賭徒的身份和姓名。

李業(yè)懷是方賴頭的拜把兄弟，他見被害的“死者”竟然沒死，趕忙拉著后生趕到刑場。

知府見此情形，也是大吃一驚，只好暫不處斬方賴頭，將他跟李業(yè)懷夫妻及那個后生，一起帶回府衙大堂重新審理，并傳許大元、老管家來當(dāng)堂辨認親人。

2.追查

知府叫后生和方賴頭相認，確定方賴頭是當(dāng)日奪銀之人，又讓后生講述被害經(jīng)過，后生講的過程，跟方賴頭招供的一樣。

可是，許大元和老管家來認親人時，卻發(fā)現(xiàn)這后生不是許二元。

知府便問那后生五錠銀子的來歷，那后生說，他原是福州販生絲的小商人，那銀子是他在福州“黃記”銀號，用銀票兌出來的。知府派人前往福州“黃記”銀號查銀子的來歷。銀號老板看過銀錠后，說這些銀錠是當(dāng)年市面流入銀號的，銀子上市似水流通，具體持銀者哪里記得清？

案子查到這兒，已經(jīng)沒法再往下查了。知府只得做了判決：方賴頭謀財害命罪名成立，因當(dāng)事人未死，判刑入獄;販生絲的后生大難不死，判歸方賴頭所奪之銀;“黃記”銀號老板無罪釋放;李業(yè)懷夫婦聚眾賭博，各責(zé)二十大板，令其改過自新。許大元和老管家回家后，派人到福州尋弟，又如泥牛入海。

這天，杭州差人在郊外巡查，抓獲了一伙劫匪。嚴刑拷問之下，劫匪招供說，他們劫來的贓物全埋在一偏僻小村，由一個光棍看守。知府派人星夜進村，把熟睡的光棍抓住，在他家的墻里挖出了贓物。

衙役將贓物搬到大堂后，知府見有堆銀錠挺眼熟，再看底部，發(fā)現(xiàn)刻有“許記”二字和編號。知府急忙把許大元和老管家傳到堂上辨認，這些銀錠是不是他兄弟帶出去的那些。

老管家看了銀子，清點了錠號，說：“這是我家二少爺帶出失而未歸的銀錠，不知太爺在哪兒查到的？”知府說：“是就好，這是眾強盜在城西柳府搶的，看來許家二少爺跟柳府應(yīng)該有些瓜葛?！敝f完，便派人請來柳老爺，問他銀錠來歷。

柳老爺是杭州糧商，他說，兩年之前有數(shù)名福建商人來買米，這些銀錠是他們所付錢中的一部分。前些日子，庫房遭劫，他怕官府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他家底豐厚，會覦覷他的家財，所以便沒有報案。

知府問柳老爺，可記得購米者是誰。柳老爺說，來他米店買米的人太多，已經(jīng)記不清了。

知府又派人去福建調(diào)查，當(dāng)年那段時間福建大災(zāi)，來杭州購米的人如過江之鯽，十天半月就運走一船，而且大多在柳家米店交易。人海茫茫，查出那幾個人著實不易，知府正為這事犯愁，蕪城老家那邊來人報訊，說太夫人病逝！知府悲痛之下，向上憲報了丁憂，接著便趕回家為母親處理后事，將案子放了下來。

知府是個孝子，下葬慈母后，在墳頭搭間茅棚，按圣人規(guī)矩，住山守孝三年。這山頂有座小寺廟，寺里住著個出家僧人。知府閑來無事就到寺中燒香、拜佛超度慈母。去多了，他便和寺中僧人成了朋友。

三年孝期滿，朝廷來了牒文，要知府回杭州續(xù)任，知府帶僧人回杭州，記起昔日遺案未破，把許大元和老管家請到府衙重提舊案，并讓僧人與許大元、老管家見面。

許大元一看僧人，嚇得雙眼圓瞪：“你、你是人還是鬼？”一句話才說完，他竟昏了過去。

老管家見了僧人，放聲大哭說：“二少爺，老奴找你，找得好苦??？你咋出了家?。俊?/p>

原來，這僧人正是許二元。

3.悔恨

許大元父親許員外是宣州首富，年輕時跟富家吳小姐成婚，夫妻感情很好?？山Y(jié)婚十年，夫人卻一直沒有生育，許員外征得夫人同意后，將陪嫁丫頭納為小妾，生下了兒子許大元。

夫人見丫頭生了兒子，心里很不舒服，便四處求名醫(yī)診治。十年后，夫人終于懷孕并產(chǎn)下一子，可她自己卻因難產(chǎn)身亡。許員外對小兒子百般寵愛，取名許二元。

許大元和許二元感情一直很好。后來，許員外年事漸高，且身染重病，便立下遺囑，暗中交給老管家保存，命他等許二元成人，再拿出遺囑請親戚朋友見證，讓兄弟二人分割家產(chǎn)，分門立戶過日子。許員外臨終時，緊緊拉著許大元的手，囑咐他好好培養(yǎng)弟弟讀書。

父親死后，許二元少不更事，由大元管理家業(yè)，大元本來很喜歡兄弟，無奈母親和老婆老在他耳邊嚼舌頭，說二元是嫡出，而他是庶出，想必所立遺囑對他不利。二元長大后，必會分走大部分家產(chǎn)，不如盡早將二元除掉。

許大元耳根子軟，經(jīng)不住兩個女人的讒言，便找老管家打聽遺囑。老管家說：“你父親臨終前交代，這事暫不能講，要等到你弟弟長到十八歲時，再請你家親戚朋友當(dāng)場宣讀?！?/p>

大元見老管家不肯說，便生了疑心，信了母親妻子的話。眼看二元快十八了，許大元起了殺心，他安排弟弟到杭州游學(xué)，又讓老管家取五百兩銀錠給弟弟。許二元前腳到杭州，許大元就安排保鏢鄭一義，趕來刺殺除后患。

鄭一義的父母原是許家佃戶，鄭母生一義時難產(chǎn)，許員外得知后，派人連夜趕到城里請名醫(yī)，才保住鄭家母子性命，因此鄭一義把許家當(dāng)恩人。他七八歲時就入許家，在大公子許大元身邊當(dāng)小廝。許大元跟鄭一義關(guān)系非常好，送他上武當(dāng)山，練就一身武藝，回來后便當(dāng)上了許大元的貼身保鏢。

鄭一義出發(fā)前，許大元交給他五十兩金子，并承諾殺了二元，連那五百兩銀錠一起歸他。

鄭一義趕到杭州后，在錢塘江邊遇到了許二元。他正準備拔刀刺殺，許二元卻突然跪下，苦苦哀求他放過自己。鄭一義想起許員外和許大元對自己的恩情，內(nèi)心糾結(jié)不已，最后決定以死來化解這場兄弟殘殺。

鄭一義答應(yīng)許二元不殺他，但要他發(fā)誓：“不得狀告許大元，也不得回去找許大元尋仇！”許二元對天起誓，不告兄長也不尋仇。

鄭一義把許大元賞的金子交給許二元，讓他帶著金銀，遠走他鄉(xiāng)自謀生路，接著便縱身跳下錢塘江。后來，知府在江底撈起的白骨，其實是鄭一義的遺骸。

許二元見鄭一義自我犧牲，十分感動，他不想為家財，造成兄弟相爭局面，所以便決定遠避三舍只身東去。他來到福建時，遇到一座寺廟，便去借宿。在寺里聞法聽道，他的思想漸受影響，竟然看破紅塵，皈依了佛門，并將身上帶的金銀全捐給了寺里。

許二元做了僧人后，出外云游，后在蕪城外大同頂上結(jié)廬建寺常住。正是在那里，許二元和知府成了朋友。他捐給福建寺廟的金銀，一部分為擴建寺院購買建材流進“黃記”銀號，一部分被銀號兌付給那個販生絲后生……后來，福建大災(zāi)百姓無食，寺院的眾僧人慈悲，出資購糧賑濟災(zāi)民，許二元捐的銀兩全部用于支付米款，又流通到了杭州。

原以為這事就此了結(jié)，卻沒想到忠心的老管家認出了方賴頭的銀錠，便立刻報了案，之后才告知了許大元。當(dāng)許大元得知時，官府已知曉此事，他想攔也來不及了……

在府衙昏倒抬回來后，許大元眼斜口歪、臥床不起，他因謀殺親弟心里有鬼早得此病。母親和妻子見事情敗露，更是在他耳邊日夜聒噪，鬧得他病情又加重了。

老管家見二少爺平安回來，從宣州請來親戚朋友，圍聚在許大元床邊，宣讀許員外遺囑。

令許大元想不到的是，父親竟把家財?shù)奈宸种姆纸o他，五分之一分給弟弟。原來，父親知道許大元是經(jīng)商好手，而許二元更適合讀書，所以才作出這樣的決定。員外之所以讓管家等許二元成年后再公布遺囑，是想讓許大元照顧弟弟成年后再分家。如今許二元已出家為僧，他得知遺囑內(nèi)容后，說那五分之一的家財也不要了，全留給許大元。

許大元懊悔萬分，猛吐出一口鮮血，頭一歪，拋下巨富家財，竟然羞愧而死……

選自《今古傳奇故事版》2014.6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