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 吉林乾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理論評論家班學員。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選刊》等四十多種刊物上發(fā)表各類文字近百萬。曾獲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全國電力系統(tǒng)優(yōu)秀著作獎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藏語里“達娃”是月亮的意思,“梅朵”就是花兒的意思,那么她就是一朵月亮花呀??墒?,她一旦重回放牧生活,就只能與那些只知道低頭吃草的牛羊相伴了吧?她那些優(yōu)美的舞蹈還能跳給誰看呢?
間歇時我悄悄問她:“你知道草地上開著的那些花兒叫什么名字嗎?”她也小聲回答:“格桑梅朵?!蔽疫@才知道,我說的那種花兒確實不叫“陽光梅”。
我一直認為,有一種花兒是叫作陽光梅的。
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這幾個字,一個特別的組合,像是出自天然卻也像是杜撰。說“陽光”,或許還有一點兒根據,因為我每次見到那種花兒的時候,都能感覺到它們的明媚與燦爛。不管開著什么顏色的花兒,它們的盤心都是清一色的明黃,仿佛中間一個小太陽,持續(xù)地照耀著,四周的花瓣兒便姹紫嫣紅地燃燒起來。在那些沒有陽光的日子里,甚至連陰沉的天空都能夠被它們映出了亮色。至于“梅”,就完全沒有來由了,大約也曾聽人說有一種開在秋天里的花兒叫作什么梅的,想來,北方的深秋已經很少有花的蹤跡了,應該就是我所認識的那一種吧?但不管怎么說,它們也只是一種小小的花兒罷了,我既不搞花卉研究又不想經常對別人提及,管它叫什么呢。到了觸景生情之際,信口隨興叫來,多數的時候竟可蒙混過關,可能,這世界上并沒有多少人會對那些卑微的事物真正留意和關心的。
就是這種“不起眼兒”的小花,卻注定成為我命里繞不過去的一道風景。幾乎每一個秋天,我都能夠與成排或成片的它們不期而遇,在我上下班或出門辦事的路邊,在我某一個周末散步的林間,在我遠行途中的山坡上或某一臨時駐地的門前院中……說也奇怪,每一次見到它們,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多加幾分留意,并從心底生出一些莫名的感念。特別是那些秋日將盡、落葉紛紛的時節(jié),我甚至會在瑟瑟的秋風里久久駐足,細細地打量它們那不為氣候所改變的楚楚可憐與嬌艷動人。在那種凄涼的背景下,它們的表情也是獨特的,看上去有一點兒明亮也有一點兒黯淡,有一點兒嬌艷也有一點兒疲倦,有一點兒溫暖也有一點兒凄涼。每當這時,我總會表現出“剛強”人所不屑的自作多情,暗暗為她們的處境與命運生出幾分憂傷和悲凄。畢竟,一場可怕的寒潮不日即將到來,對于它們來說,那就是滅頂之災呵!但它們自己似乎并不為我心中那些徒勞無益的憂慮所困擾,直到霜凍到來之前,它們會一直“安之若素”,那么不知畏懼地燦爛著,一副全無心機的少女情態(tài)。
那年,也是秋天,我隨一個作家訪問團去青藏高原采風。路過巴唐草原時,我們停下來,圍坐在草地上看一個小女孩兒跳舞??此鑴又嗜埂㈤L袖,在那個天然的大舞臺上飛旋,仿佛一片彩色的云,遂被一種天然、本真的美所感染,一群成年人,竟如忘了身份和來處的孩子,隨她一起手舞足蹈,又是喝彩,又是鼓掌。那時,我注意到,小舞者的腳下就開著我說過的那種花兒??唇帲贿^星星點點,宛若從女孩兒額頭上濺下的汗珠或從衣裙上甩脫的色彩,放眼卻是一片宏大、壯麗的景象,整個草原恍若一片花海。原來,這一種舊曾相識的花兒竟然可以一直開到地極!在一種溫潤的感念中,我忘記了深秋時節(jié)特有的寒意,忘情地陶醉在一片光和色彩的浸潤之中。
聽那個小型歌舞隊的組織者介紹,小女孩兒名叫達娃梅朵,從明天起,她就不會在那片草原上跳舞了,她阿爸要帶她趕著牲口轉場到很遠的地方。藏語里“達娃”是月亮的意思,“梅朵”就是花兒的意思,那么她就是一朵月亮花呀!可是,她一旦重回放牧生活,就只能與那些只知道低頭吃草的牛羊相伴了吧?她那些優(yōu)美的舞蹈還能跳給誰看呢?間歇時我悄悄問她:“你知道草地上開著的那些花兒叫什么名字嗎?”她也小聲回答:“格桑梅朵。”我這才知道,我說的那種花兒確實不叫“陽光梅”。
“你很喜歡跳舞嗎?”達娃梅朵用力地點點頭。于是我試探著問她:“你跟我們走好不好?我們會給你介紹一個很專業(yè)的歌舞團,那里有很好的老師和很大的舞臺?!毙∨河幸恍┬邼負u搖頭,用略顯生硬的漢語說:“不去?!钡樕弦廊蝗缥覜]說這話之前一樣,天真而爛漫。
我感覺有一點兒慶幸也有一點兒遺憾。慶幸的是,她沒有點頭,如果她真的點頭,我該怎么辦?我哪有能力為她介紹一個很專業(yè)的舞蹈團體呢?其結果自然是自己的食言和尷尬。遺憾的是,她根本就沒有改變自己現狀和命運的愿望。或許,她與草原上那些無名的野花野草一樣,默默生長或恣肆開放都是自己內在能量的一種宣泄與釋放,并沒有刻意炫耀或其他功利性的企圖。我們這些過客,不過是她生命里的一陣風,風來草動花搖,隨掌聲綻放出快樂的舞姿,但不會因為我們的來去而發(fā)生任何改變。她們的美麗與妖嬈,本不是為了過客,也不是為了風,而是為了自己,為了季節(jié),為了一種來自于自然深處的期待而綻放。野花自該留在野地里,那是她們盛開的依據,也是我們痛惜的理由。
第二天,高原上來了一場大寒潮,日間最高氣溫一下子降到了零下五度,我們不得不借來一些棉衣暫避風寒。稍感溫暖,我又惦記起草原上的那些花兒,不知道這一場寒潮之后它們會變成什么樣子,憑以往的經驗和常識,我猜想那些花兒一定會頹敗、枯萎,不再鮮艷了。果然,當我們的車原路返回,再經過那片草原時,呈現在我們眼前是一片比想象更加悲壯、慘烈的景象。
以前從來沒有想到,對于一些植物來說,冰凍就相當于另一種方式的焚燒。只一夜的霜凍,那些柔嫩的葉片與花瓣,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大火或被當頭澆上了一盆滾燙的水,全都被“灼”得面目全非、一片焦黑。昨日的“歡聲笑語”和“明眸皓齒”早已蕩然無存,仿佛一場白日夢,轉眼成空。我望著那一片生命的狼藉,追想那些至死都保持著微笑和美麗姿態(tài)的精靈們,心中頓生肅穆之情。
從此,我牢牢地記住了這種花的名字。在青藏高原,她們被叫作“格桑梅朵”。
然而,在北方的平原上,人們卻給它取了一個十分平白、庸常的名字——掃帚梅。開始,我還有一點不太相信,那么漂亮的花,怎么配上了這樣一個俗不可耐的名字?就像我不太相信鄰家漂亮的姑娘竟然被粗魯地喚作“蘇三”“趙四”或“丫蛋兒”什么的。但經過再三確認,它們的名字確實就是掃地、除灰的那個“掃帚”后邊加了一個標志著物類的“梅”。這可能與部分北方人一貫的“草根”思維有關,常常把祝福表達得類似詛咒,越是珍重的事物越是要將其說得輕賤、粗陋。但轉念細想,卻發(fā)覺“掃帚梅”這俗極了的名字除了“瓷實”之外,更蘊含著幾分特別的詩意。
既然被以“掃帚”命名了,那就得有一個掃的動作。掃什么呢?一扇紛紛展放的花束已經舉到天空,那么不打掃天空又能打掃什么呢?于是,天空果然就變得清朗、高遠起來,宛如一處干凈、寧靜、纖塵不染的院落。平日里的煙塵、水汽、霧靄和過多過雜的光,一經打掃和濾除之后,就有一種藍冰似的底色顯露出來。偶爾會有風吹過,那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吹拂與擦拭,本已晶瑩的藍,如今變得更加剔透;偶爾有鳥兒飛過,反復在其上劃著弧線的翅膀卻沒能留下一絲痕跡,清清脆脆的叫聲從藍寶石的界面上被反彈回來,顯得更加悅耳動聽;偶爾,也有一些絲絲縷縷或團如棉絮的云彩飄過,那是因風蕩過庭院的輕煙與柳絮,一閃便不知隱到了哪個看不見的角落。而此時 “掃帚梅”的梢頭上卻俱如黏滿了花粉的蜂足,結了一朵朵彩色的小花,那些潔白如雪的,想必是從云朵上粘染而得,那些如金、如火或其他顏色的當是從七彩的陽光而來。
陽光梅?!
在我內心里,不論如何也轉不過那個已經打了很多年的“彎兒”。再一次看到那些花兒的時候,還是會下意識地默念出這幾個字。
看來,對于這樣一件繞不開的事物,只能下一點兒溯本窮源的工夫,好好“追究”一下它的名字與身世了。于是我一改以往的粗心與懶散,對這種花進行了一番認真的考證和探查,較為系統(tǒng)地搜集、研究了一些關于它們的資料。最后終于弄明白,這花兒的學名叫做波斯菊, 并有別名多種:秋英、秋櫻、大波斯菊、八瓣梅、掃帚梅、金露梅等。但它們的出生地,并不在中國的青藏高原或東北平原,也不在與字面有關的波斯灣,而是在大洋彼岸的墨西哥。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多年前一部“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里的一段臺詞:“鐵梅呀,奶奶并不是你的親奶奶,爹爹也不是你的親爹……”一直以為離自己很近的花兒,追溯起源頭來,竟然是遠隔千山萬水!
時間的深處啊,到底埋藏有多少秘密?對于一個在親情的貫性中一直奔跑了18年的姑娘,當速度和能量已經達到了一個難以停止的高度,突然來了一個急剎車,這讓她在情感上和認知上如何接受呢?我之于一種花兒在認知上的落差,雖然不能與李鐵梅之于親情變化的落差相比,但心中還是一時難以釋懷。那么平易、樸實如鄰家閨女的花兒,年年開在自己身邊的花兒,怎么會不是土生土長的土著呢?但糾結歸糾結,最終還是要接受的,這世界本來就開闊、深奧得令人難以想象和理解。連地球都是上天賜予人類共有、共享的,難道在地球上生長的某物會以命名的先后而確定歸屬嗎?如此想來,又難免汗顏于自己內心的格局之窄和境界之小。
波斯菊,本屬貧寒之物,天生的耐受貧瘠、忌肥、忌熱、忌積水。只要給它們一把瘦土、幾縷陽光,它們就會婀婀娜娜地生長起來,雖然身子纖細羸弱,但滿枝滿頭的花朵卻讓它們看起來充滿了難以抑制的生機與活力;相反,如果把她們種植在肥水充足的土壤里,它們反而會光顧長桿、長葉而忘記開花,并且會像一個得了肥胖癥的患者一樣,長著長著就因為淺淺的根基難以支撐巨大的身體而倒伏下去。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如果把花兒與人間的女子相比,那么波斯菊就是一類心高命薄、性情古怪的女子,它們是美麗的,又是矛盾的、有毒的。不管在平原上或高原上,沒有什么動物敢以它們?yōu)槭澄?,據說,連食性極雜、適應能力極強的牦牛也不敢動它們半個葉片和花瓣兒。它們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開花,只是為了美麗,當它們大面積在某一片草原上自然生長時,便預示著那片草原的氣數將盡。它們用自己的生命將草原裝點,也用生命里的毒素將草原詛咒,最后也必將隨草原的敗壞、消失而走向滅亡。這是一個難以超越的淵藪。面對著這樣一種花兒,我竟不知道應該給它們以怎樣的祝愿。
多年以前,我的一個遠房侄女,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出落成了一個水靈靈的少女,但由于家境較差沒念多少書,親戚們覺得這么個“出彩”的人兒放在荒村野舍有點兒可惜,就商量先把她放在我家里鍛煉兩年,長長見識和能耐,再謀發(fā)展。侄女來了以后,穿上了光鮮的衣服,吃上了精菜細食,很快便白了胖了,卻也很快沒有了先前的靈秀之氣。日益變得肥厚的臉頰和粗壯的腰身,盡管有精致的護膚霜層層涂抹,盡管有價值不菲的花衣纏繞包裹,卻再也找不到當初穿著寬寬大大的粗布衣服時那種楚楚動人的感覺。目光在樓群間游弋,也完全不似在莊稼和樹木間穿梭時那么自信和自如,滯澀、黯然之中常常流露出局促、不安和淡淡的憂傷。不僅如此,日子一久,還添了一樣莫明其妙的毛病,沒來由地眩暈,據說是“天旋地轉”,沒辦法只能倒床沉睡,數個小時或幾十個小時之后,爬起來喝一杯水,揉一揉惺松的睡眼算是一病痊愈。如此幾次下來,一家人都有一點兒不知所措了,懷疑孩子有神經系統(tǒng)的疾患,可能以前沒能及時發(fā)現,便四處求醫(yī)院診治,但幾家醫(yī)院都沒有給出確切結論,只是說觀察觀察。觀察到后來,孩子和親戚都提出,還是回到鄉(xiāng)下的好,便只好又回到了鄉(xiāng)下。
回鄉(xiāng)后,她仍然是風里雨里、田間地頭,粗食、粗布加粗活兒,但人卻精神、靈動如初,就像魚兒回到了水里。時光對她來說,仿佛并不是流水而是膏油,粗糲的生活,反把她打磨得更加俏麗、水潤,如一個成了精的小狐貍。只是村子里沒有一個男子能合她的心意,與之相匹配,嫁與誰都難把日子過長,嫁了離,離了嫁,嫁了再離,小小村莊竟然在她睥睨的目光里顯得紊亂、萎靡。
再見時,我問她以前的毛病是不是好了,她說:“一回到鄉(xiāng)下,什么毛病都沒了。我是天生的薄命呵,享不了福!”我知道那是自嘲,但還是從她的臉上讀到了一個十分復雜又十分難忘的表情。那表情看起來有一點兒明亮也有一點兒黯淡,有一點兒嬌艷也有一點兒疲倦,有一點兒溫暖也有一點兒凄涼。
那是怎樣的一種表情呢?很久以后,我終于明白,那似曾相識的表情正是一種花兒所擁有的。那花兒,在我們老家叫作掃帚梅,但全世界的人都稱之為波斯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