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
陳 ?峰
西北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院長,歷史學博士。兼任陜西省歷史學會會長、中國史學會理事等。已出版專著《宋代軍政研究》《北宋武將群體與相關(guān)問題研究》《漕運與古代社會》及《生逢宋代》等。
今年七月下旬,西安連續(xù)高燒不退,氣象臺稱最高38度,但實際的感受是超了。晝夜難熬,無奈之下,只有暫別關(guān)中。選擇的去處是避暑勝地張家口,還因為那里有朋友熱情相邀。
行前我簡單查了一下地理資料,張家口除市區(qū)外,下轄13個縣:宣化、張北、康保、沽源、尚義、蔚縣、陽原、懷安、萬全、懷來、涿鹿、赤城及崇禮。因陰山橫貫其間,張家口自然形成壩上、壩下北南兩大區(qū)域,其中北部接壤內(nèi)蒙烏蘭察布草原,山巒起伏,林草密布。故當關(guān)內(nèi)酷暑難耐之時,被稱作張家口市以北的口外壩上卻是涼爽宜人。
以自己歷史專業(yè)背景所知,這里長期是農(nóng)耕與游牧交匯之區(qū),受到中原王朝與北方游牧政權(quán)的交替管轄。早的不說,隋唐時期,這一帶是涿郡與河北道下的地界。五代以降,遼金兩朝曾先后統(tǒng)治此地300多年,屬西京道、西京路地面。在元帝國空前遼闊的疆域中,這里歸中央直屬的腹里(類似特別行政區(qū))管轄。也就是說,這里400多年間都在少數(shù)民族治下,習俗難免混雜多元氣息。到了明朝,為防御北方蒙古軍南下,繼秦始皇后第二次大修了長城,并在長城沿線設(shè)立九大駐軍防區(qū),號“九邊重鎮(zhèn)”,頗類似今日之大軍區(qū),宣化府(如今張家口市的宣化區(qū))即其中之一,又因是北京門戶,被時人視為九邊之首。想當年,宣化與西邊的大同一線是折沖蒙古騎兵的要害,為此專門設(shè)置宣大總督一職,駐節(jié)于宣化府,是故宣化府名重一時,經(jīng)貿(mào)、文化亦隨之昌盛,號稱“京西第一府”。明朝還在長城沿線外修筑了眾多要塞城堡,屯兵控厄,為前線犄角。正統(tǒng)十四年(1449),明英宗情緒高漲之下親征蒙古瓦剌,結(jié)果在土木堡(今河北懷來縣城東)全軍覆沒,大明天子與隨行軍政要員都做了俘虜,震驚天下,史稱“土木之變”?,F(xiàn)今張家口境內(nèi)便不乏這些堡寨遺跡。到民國時,察哈爾省的省會便是張家口,從此地位蓋過了宣化。
出游第一站是張家口市東北的崇禮縣,與幾小時前途經(jīng)的北京霧霾相較,天色泛藍,空氣亦清,傍晚散步,頓感涼意。咦——,暑氣何有?崇禮多山,原本貧困,然開發(fā)緩慢倒有益生態(tài)。近期,北京聯(lián)手崇禮申報冬奧已躋身候選之列,以如今中國的影響力,勝出大概也不成問題,小城便不失時機打出了冬奧的旗號。我們自然也要先睹為快,遂驅(qū)車上翠云山。滿目所見,俱茂密林木、蔥翠草場,有河北體育集訓地藏沒其中。行車中,當?shù)赜讶藬?shù)指滑雪場所在,實乃花草遍布之山坡,想必冬日大雪覆蓋,方顯雪道壯觀氣勢。登巔四顧,群山起伏而舒緩,故景色開闊。因為氣候干旱少雨的緣故,植被異于內(nèi)地,多耐寒、耐旱的松樹、楊樹及雜七雜八的灌木,雜花遍地,卻蜂蝶不多,纏人的蚊蚋也稀,還有便是少聞鳥鳴。隨后,出崇禮境,再爬近鄰的張北縣樺皮嶺,其景與翠云山相類,惟夾雜零散的樺樹林。要說的是,此地樺樹大都低矮,不及大興安嶺的高大筆直,也未能遍山,號稱樺皮嶺,似乎為過。
第二站是張家口市北面的張北縣腹地,張北靠近內(nèi)蒙古,地域遼闊,是典型的壩上。從崇禮驅(qū)車向西北方行進,有意選擇了穿越“天路”。這是一條兩縣之間的盤山公路,從入口眺望就極壯觀:大路朝天,一直穿過林木茂盛的山嶺,行駛過第一道山梁后,轉(zhuǎn)幾個彎,又開始起起伏伏,似乎永無盡頭。沿途視野開闊,風景壯美,山梁上高大的風力發(fā)電車如林,轉(zhuǎn)動的葉片呼呼作響,山坡間大片梯田,綠色的玉米與小麥尚未成熟,而淡黃的油菜花、紫色的胡麻花交替,尤其是幾近腰身的紫紅色地榆花隨風搖曳,擠滿山谷,置身其間,恍惚聽到韓紅悠揚的歌曲《天路》,使人不免遐想:此路豈非通往天國?幾件見聞值得一提,其一,路是往返皆單行,多輛小車因馬力不足卡在大坡路上,造成堵車長龍,只見好幾人幫著推車,才勉強通過,開車與乘車的人見此都不由得感嘆:車好才是硬道理!其二,有人隨意在路邊停車,興高采烈地觀景照相,也誘發(fā)路線一時的“腸梗阻”,引得眾人的不滿指斥;其三,在一片絢麗的胡麻田里,游人無不涉足留影,踩踏出幾平方米空地,一個皮膚黝黑的農(nóng)民木訥地勸阻,有好事者建議收點費作為補償,大伙皆曰:好!沒問題。可質(zhì)樸的農(nóng)夫無意采納??磥恚唐芬庾R尚未渲染深山,一樁賺錢的生意只能白白流失。及至下山轉(zhuǎn)入國道,身后的天路迅即無影無蹤,一段美麗傳奇就此留存心中。
張北旅游的一個招牌,是在草場上騎馬,感覺一下成吉思汗的成就,沿途所見不下十余處。有游客騎上一匹馬,撒腿才走了幾步,竟帶出一只愣頭愣腦的小馬駒形影不離,原來它母親已混跡生意場中,為主人干活。必是傳統(tǒng)蒙古民風的流播,這里“農(nóng)家樂”或可稱“牧家樂”主打羊肉美食,其中烤全羊又是經(jīng)典之作。在不少院落外墻上,刷著“吃蒙餐,喝蒙酒,當蒙男”的雷人廣告語,令人印象深刻,我們找到預約的那一家,也有這么幾筆。羊肉之味美,古人早已明白昭示,如魚羊構(gòu)成的“鮮”字中的標示,“掛羊頭賣狗肉”一語,罵的就是用廉價狗肉冒充珍饈羊肉的投機行為,至今仍被用作“以次充好”的成語使用。漢魏時,有羊羔酒興于宮廷,“色澤白瑩,入口綿甘”,宛若羊羔之味美。唐朝以后更廣受追捧,唐明皇就曾給楊貴妃送羊羔酒作生日禮物。元人李德載的散曲《陽春曲·贈茶肆》有“金樽滿勸羊羔酒,不似靈芽泛金甌”的贊譽之句。在傳統(tǒng)戲曲《空城計》中,諸葛亮唱道“我有羊羔美酒,犒賞三軍”,也是以此寓意美酒佳釀。據(jù)說,釀造此酒須加入羔羊鮮肉,故還有滋補之效??傊?,羊肉與美酒相連,總讓人遐想不已。宋朝第四代的仁宗皇帝,據(jù)說生活節(jié)儉,一日夜里想到京城內(nèi)著名的“仁和”家羊肉,口饞得竟夜不能寐,最終還是怕擾民,只好忍住口水熬過。宋人張耒《冬日放言二十一首》云:“寒羊肉如膏,江魚如切玉。肥兔與奔鶉,日夕懸庖屋……”即將肥羊列在諸味之首,足見當時人對羊肉的喜好。蘇東坡“秦烹唯羊羹”的贊美話,被陜西人視作羊肉泡源遠流長的證據(jù),真?zhèn)喂们也徽摚蛉鈴V受喜好卻是不爭的事實。滋滋作響的烤全羊上桌,幾乎可稱氣勢恢宏,整整一大鐵盤,總有30多斤以上,外皮泛焦黃至深棕色,用刀劃開,則顯出淡紅色的嫩肉、乳白色的脂及筋,香氣四溢,充斥口鼻。眾人先是贊嘆一聲,接著雙手并用,松脆的外皮與頗具韌性的嫩肉蘸著濃重的佐料入嘴,真是大快朵頤,令口腹充滿歡愉!此時此刻,絕對缺不得烈酒,朋友們舉杯共飲,豪情頓時涌起,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矣!我想起《水滸傳》中大碗酒大塊肉的英雄豪杰,大概在吃喝上不過如此。唯一遺憾的是,時逢夏季,食客汗水頻出,蒼蠅飛舞,不免令人分神。
位于北接內(nèi)蒙古的沽源縣城南十幾公里處,有“五花草甸”,是此行第三站的主要景點。由數(shù)千畝草甸構(gòu)成的五花草甸,名字聽上去就很美,親臨其境,確能感受到一幅大美的景色。彎彎曲曲的木制長徑深入景區(qū),游人穿行于其間,被四周盛開的五顏六色草花所包裹,令人目不暇接,此景只合天上有,緣何流落到人間?若非熾熱陽光普照,還真有一點愛麗絲夢游仙境的感覺,其“天下第一草甸”“華北最美花?!敝u,看來并非虛名。指示牌標注出許多花朵的名目,金蓮花是最有名的一種,此花有清涼解熱之效,惹得個別游客忘記“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的歌謠,竟然翻下圍欄去采摘,其實這一帶店鋪、攤點多有售賣,也不貴,又何必讓五花草甸少了幾許顏色?
離開沽源,折返至下一站的赤城縣。途中,要經(jīng)過獨石口,此地形勢險要,屬外長城南北的要隘,明初即已修筑堡寨,成為抵擋漠北的一處雄關(guān)??滴趸实勐蚀筌娪H征叛亂的噶爾丹,往返皆駐蹕過獨石口。落日余暉下,殘垣斷壁寂寞無語,惟有幾只鴉雀與風聲掃過,昔日金戈鐵馬的景象早已煙消云散。時光就是這般殘酷,歷史同樣無情,曾經(jīng)的輝煌終歸消退,曾經(jīng)的壯烈也難覓蹤跡,令多少慷慨悲歌之士為之無奈,正如孔夫子望著流水所嘆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赤城縣境內(nèi)的云州水庫,是白河上一座兼顧防洪灌溉的水利樞紐設(shè)施,面積不小,外來者的興致還是當?shù)靥厣蔫F鍋燉魚。在庫區(qū)邊一戶院落,我們品嘗到從水庫里打撈的白蓮魚,用傳統(tǒng)鐵鍋燉熟,依然是重口味,還有油煎的小蝦和土雞蛋,加上采摘的新鮮玉米、豆角、野菜以及土豆,或蒸或涼拌,恰與大館子里食不厭精的菜肴形成對比,讓久居都市的人入口難忘。
赤城有名聞遐邇的冰山梁,為壩上最高峰,海拔2200多米,是地質(zhì)運動留下的遺跡。行車路上,人煙稀少,偶見幾匹馬在山坡自在吃草,與其馱著游客的同類相比,可算是悠哉悠哉,不知它們可否知曉?景區(qū)入口處,只有幾間簡易小屋和三兩位清閑的門衛(wèi)。爬過九曲十八彎的山道,目睹沿途風光后,終于登上山頂。打開車門,山風陣陣,寒意襲人,車上溫度表顯示只有十四五度,零星的幾個游人大都緊抱雙臂,我雖早有準備,一身長衣也頗感肌膚清冷。站在山梁上,但見烏云低垂,濃霧不時飄過,忽而彌漫,忽而消散,放眼望去,四周朦朧的遠山一派青黛色,偶爾一道陽光穿透云層,照出遠處一小片色彩斑斕的山坡,仿佛世外桃源,又或人間仙境,似與北歐所見相近。這里灌木稀疏,耐寒的花草倒是旺盛,隨風起舞,尤其是在巖石空隙之間長得更為茂密。在成排高大的風力發(fā)電塔襯托下,怪異嶙峋的石頭尤為醒目,許多巨大的巖石自然地堆積在一起,層層疊疊,宛若人為加工所致,形成了一道道令人叫絕的天然景觀,這都是很多萬年前冰川運動的遺產(chǎn)。還有一道石塊堆積的矮梁,隱隱約約伸向遠方,或為俗稱的野長城,也未可知。置身如此空曠而高遠之處,不說一覽眾山小的感覺,諸般煩惱雜念亦隨風飄散。
赤城多溫泉,位于赤城縣城西七八公里的山谷中,有號稱“關(guān)外第一泉”的溫泉小鎮(zhèn),據(jù)記載,康熙皇帝曾陪同祖母孝莊皇太后在此駐蹕,沐浴過多日。從住宿的老式招待所出來,走上幾百步就到溫泉景點。此地距京城不算遠,故京津口音的游人不少。在一處標明“胃泉”的泉眼前,許多人拿著瓶瓶罐罐排隊接水,此泉溫度達59度,據(jù)說有益脾胃。有些人則干脆脫掉鞋,在下面的溫湯溪流中泡腳,腳與胃雖風馬牛不相及,但也不妨享受一番。還有眼泉、平泉、氣管炎泉及冷泉等,或因所含礦物質(zhì)不同,所以聲稱可治療眼疾、皮膚病、風寒及呼吸道疾病,總歸是可以養(yǎng)生,能耳聰目明。這里植被繁茂,氣候宜人,兩日登山途中皆逢陣雨,涼風習習,令人神清氣爽,早已忘卻此時還是暑天。路邊小攤叫賣著山貨,各種野生菌菇氣味濃郁,最誘人的大概是晾干的口蘑,城市里超市與市場中的貨色如何能與此相比?
從赤城南下,最后出游懷來縣。懷來與北京延慶縣相接,其沙城以盛產(chǎn)葡萄和葡萄酒聲名遠揚,不過氣候已不及以上諸縣涼爽,空氣質(zhì)量也近乎京城。我們在此雖僅停留一日,不過午間吃到的一頓農(nóng)家餐,仍讓我們感覺不虛此行。在靠近山丘的公路旁,一戶看似尋常實則有名的農(nóng)家樂餐館,吸引的都是過往熟客,因為周邊少有民居。朋友點了菜,主人一面忙活,一面招呼說:地里種的,喜歡的只管說。在屋后的菜田里,看到成熟的南瓜、番茄、豆角、土豆以及玉米,新鮮而自然,應(yīng)該是天然時蔬。坐在屋旁高臺上的涼棚下,閑聊中一個靦腆的小伙子陸續(xù)端上飯菜。開口一問,竟是多道野味,有野豬、野兔、野雞之屬,一概家常燉法,蒸熟的南瓜、土豆與玉米模樣清新,眾人皆曰:好極!真是食過方知鄉(xiāng)野好,哪管菜系講技巧。難得的是,吃喝間有微風不時拂過,蚊蠅不擾,動手動嘴無憂,從容不迫自勝于之前幾家。到了結(jié)賬,花銷不過400多塊,實在是好吃不貴。
有道是沒有不散的佳筵,也無永無盡頭的道路。別了,熱情真誠的朋友,美好難忘之行就此打住。末了,要說的是:張家口風景真好,人更好!聽說口外的陽原縣產(chǎn)玉,聲名才起來,因時間緣故沒去看過。但我想,陽原玉一定是那種樸拙的大美,宛若古代和氏璧傳奇中的璞玉,須得慢慢雕琢才能欣賞到它的無價,正如張家口民風之淳樸實誠,不是寫在臉面、掛在嘴上,而是由內(nèi)及外自然揮發(fā)。言歸正傳,就旅游而言,我要由衷贊美張家口:海內(nèi)避暑,無出其右!